炮击出现在中午,十字精兵用上了所有火炮,猛烈迅疾得超过了此前任何一次轰炸。炮弹覆盖了一切,战争似乎这才显示出野蛮的本性。

西甲喇嘛大呼小叫地指挥大家往后山跑,许多人还是没来得及跑到射程之外,炸死炸伤的随处可见。炮击一停,西甲就带头跑回自己的阵地,陀陀喇嘛们紧跟在后面。三个代本团进入阵地的速度慢一些,尤其是森巴军,总是腰来腿不来,好像他们永远改不了走路和跳舞分不开的习惯。

西甲喇嘛又气又急,从右边跑向左边,催促着:“快啊,快啊,再不快阵地就是洋魔的了。”看到森巴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挥拳跺脚地喊道,“奴马代本,你的兵是不是兵?”

奴马代本自己也着急起来,跑过去狠踢那些慢腾腾的部下:“你们没长耳朵是不是?西甲喇嘛发火了。”他的话表明西甲喇嘛一发火,连代本大人都得紧张。无意中便成了对西甲权威的认可和拥戴。似乎炮弹一响,大家自然而然把西甲喇嘛当作了战场最高指挥官——一个将军,真的有权力对参与隆吐山战役的任何一个代本团发号施令。

西藏人紧赶慢赶出现在弹坑密布的阵地上。但是洋魔并没有冲上来。隆吐山下一片安静。好像英国人把打炮和冲锋分开了。

下午,又有了一次炮击,依然猛烈得就像从云雾里瀑泻着火药。炮一响,西藏人就往后山跑,炮一停,又赶紧跑回来严阵以待。洋魔还是没有往上冲。西甲喇嘛寻思:难道洋魔相信仅靠炮击就能吓跑西藏人?

没有步兵冲锋的炮击又在傍晚出现了一次。炮击一完,十字精兵就吃饭睡觉了。能看到山下的炊烟,看到他们躺在地上的身影。显然他们是躺给西藏人看的,但西藏人不觉得有诈。躺在露天地上睡觉,在西藏,连贵族都会这样。

果果代本有点奇怪,来到西甲喇嘛跟前说:“原来打炮就纯粹打炮,跟冲上来占领隆吐山没关系啊?”

西甲说:“先前几次可是都有关系的。我们不能吃了一次糖糌粑,就说糌粑是不加盐巴的。”

果果说:“恐怕是他们害怕了吧?如今的隆吐山上,有了真正的西藏军人。”说着自傲地一笑。

西甲说:“就算洋魔害怕了,我们也不能把眼睛全闭上。今天晚上各个代本团把人分开了轮着睡,不能没有醒着的人。”

西甲喇嘛的意思是,每个代本团都必须派出哨兵,密切监视山下的敌人。但似乎三个代本团派出去的哨兵没监视多久就都睡着了,前半夜的人根本没叫醒后半夜的。陀陀喇嘛的阵地上虽然有西甲亲自带人放哨,但浓浓的夜色遮蔽了视野,他们看不清五十步以外的情形,偌大的隆吐山到处都是黑暗的死角。这些死角就在西藏人鼾声如雷的时候。分外阴险地活跃起来。

清晨,夜色的黢黑还没有稀薄,炮火惊炸了大地的光芒,有声有色的火团带着死神的叫嚣,疯狂地舞蹈。’来势汹汹的炮弹飞进阵地前沿西藏人的夢乡后,就再也没有消失。没醒来就死去的人太多了。也有炮击前就醒来的,但醒来是为了早课,不管僧侣和俗众,不管出家和在家,早早醒来就是为了定时持诵,诵经唱赞心中的佛。他们身心俱清,全神贯注,早已忘了这里是战场,随时都会死亡。

炮弹打断了佛徒们悠扬的经声。就像昨天一样,所有活着的人都朝后山跑去。不一样的是炮声没有突然停止,而是渐渐稀落着,你觉得停了,又会轰地出现一声炸响。躲向后山的西藏人耐心躲着,根据昨天三次炮轰的经验,洋魔是只轰炸不冲锋的,急慌慌返回阵地干什么?

一颗炮弹飞过来,落在了西甲喇嘛前面。西甲是要去阵地上看看的,所有西藏人中,只有他满腹狐疑。他滚倒在弹坑里,头脸上好几处都被炸飞的石头划烂了。他爬出弹坑,猫腰往前跑了几步,立刻明白炮击彻底结束了。他看到了十字精兵的影子。

行动最快的是由英国人组成的十字精兵精锐部队,已经占领陀陀喇嘛的阵地。可以想见,他们是昨晚就爬到半山腰,藏在土石树木后面的。又用稀稀落落不肯结束的炮弹延缓了西藏人返回阵地的时间,然后毫无阻拦地快速登上了他们仰望已久的山顶。西甲喇嘛剜了心似的惨吼一声,转身就跑:“来了,洋魔来了。”

英国人没有朝他开枪,觉得这个喇嘛一定是吓破胆了,对一个吓破胆的喇嘛,嘲笑比打死更来劲。他们哈哈大笑,把子弹射向他脚后的地面,噗噗噗地吓唬着他,哪里知道你就是吓破神胆,也吓不破西藏陀陀喇嘛的胆。这喇嘛不是逃跑,是喊人去了。

因饥饿而更加亢猛的陀陀喇嘛一听到喊声就冲了过来。他们用煤炱膏泥涂抹的鬼脸上,现在又有了烽火硝烟的熏染。在他们发誓要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时,就已经不把自己当人而当獠牙之神了。他们有的是长矛、利斧、大刀,有的是弓箭、石头、棍棒,号叫而来,每个人都发誓要至少杀死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啊嗨,啊嗨,杀!杀!杀!”嘴是压力奇大的喷口,喷出来的不是语言是火焰,都能看到红艳艳的仇恨的颜色。冲杀的速度是超人的,风一般呼啦一吹就到了英国人眼前。

英国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可怕的陀陀喇嘛,这里不是对西藏人来说最重要的中间位置,这里是隆吐山的右翼末梢,怎么可能安排充当主力的陀陀喇嘛守卫?但西藏本身就意味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剩下的只有惊诧: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精锐部队会从这里进攻?西藏人太狡猾了。

容鹤中尉喊着:“开枪,开枪。”举着手枪一口气射完了弹夹里的子弹。他发现装弹已经来不及,懊恼地说,“上帝啊,快告诉我,他们是人还是鬼?”

所有冲上来的英国人都射出了来复枪里的所有子弹。

子弹能打死人,却打不死奔扑而来的陀陀喇嘛。陀陀喇嘛不是人,是鬼或者是神。没有一个陀陀倒下。明明子弹钻进了肉体。却像针灸一般没事。没有滴血的长矛必须滴血,没有火烫的利斧必须火烫,没有卷刃的大刀必须卷刃。还有弓箭,都来不及射了,拿着箭镞往敌人身上戳。石头是砸的,棍棒是打的,它们都长了眼睛,尽往要害处去。英国人纷纷倒下,没有倒下的败退而去。山坡上,追撵的陀陀喇嘛和逃跑的英国人都在连滚带爬。被攻破的隆吐山右翼末梢的阵地,转眼又回到了西藏人脚下。

西甲喇嘛喊道:“回来,回来。”

追下山的陀陀们赶紧回来,然后便是静静伫立。突然沉寂了,隆吐山右翼的山顶上,陀陀喇嘛的伫立让天地敛声。

西甲喇嘛唱起了经,仿佛空山梵呗,在无边的宇宙、广阔的寂寞里幽幽而来:“唵,这一生闪电一样结束,好比柳树枝子划过了空气。一个没有生死的明天,无疑很快就要到来。喳,你们还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你们就是西藏的大护法神了。唵,你们这些狂杀洋魔的陀陀。听从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想死的时候就死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这样唱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经,是他的即兴创作,但他自己和所有陀陀喇嘛都当成了《解脱经》。

就在他的唱经声里,陀陀喇嘛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他们早就身中枪弹,因为要实现杀死至少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的誓言,所以直到现在才一一死去。一死就是一太片。一大片扭曲畏怖的表情,在仰面朝天的脸上灿烂着。没有血,这些陀陀喇嘛死的时候没有流血。血随同灵魂飞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红亮,超过了晚霞和朝暾。

西甲喇嘛依然唱诵着,奇怪地想:我怎么不倒下去死掉呢?他没有中弹,跑在最前面却没有中弹。佛祖啊,你怎么这样不关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