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酒家坐落在雁栖河畔的官道旁,专为往来北平和奉天之间的官商提供膳食服务。由于这里可以饱览雁栖河与闾阳山的风光,往来人等均愿在此进膳,所以生意一向都很兴隆。

程少伯虽是药王庙镇之人,平日却很少有机会来这里进膳,现在即将离开药王庙镇之时,坐在这里凭窗眺望雁栖河的烟波与闾阳山的峰峦,心中不由感慨万千。去年春上随父还乡,匆匆一年半过去了,多少事历历在目。父亲无端为同行所暗算。肖聪甫大叔也为个秘方而丧命。范沉香岳父这次一时鲁莽,连累赵义卓一起九死一生,负了重伤。他起码要断一条肋骨。范小堇为自己搭上了命,自己当初却那么无情地休了她,现在怎对得起九泉下的她?虽然这次又给韩忠堂留下几个秘方,供他活命发财,可让他为自己失去爱妻,也终是对不住他。自己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为的是继承好祖上悬壶济世的德业,可谁想到无缘无故招惹了这许多烦恼!与此同时,弟弟渡洋留学,同样也惹下许多是非!前次方志武的恶作剧还没法收拾。这次又来了个川岛太郎的恶意骚扰,连累赵义卓埋下与日军恐难化解的仇恨。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是杏林世家!要不然哪里会有如此多的烦恼?此次进京,又该如何安顿自己、安顿家小?他心中一片迷茫,但又不得不去。所以,早晨他给范沉香手术取子弹和给赵义卓医治腿伤时,心里很压抑。现在,面对师父、师叔的饯行酒,他也不知该如何下咽。

“少伯,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智远长老盯着程少伯的眼睛说,“你感到迷茫,不知前程怎样走,对这‘杏林’二字有些困惑,是不是?”

“请师叔指点。”程少伯老实承认。

“按道理,有你师父在,没我说话的份儿。可我这人爱说,不说心难受——你干的这行,好汉不愿干,懒汉干不了。越干好了风险越大、烦恼越多,树大招风嘛。你看看古往今来,哪个名医有好下场?一出名,就被宫廷垄断。官府垄断,给这些人治病,就等于给这些人当奴才。治好病哈哈一笑,治不好说不定掉脑袋。可话说回来,光看这些就谁都不愿再当名医了。所以,还得想想另一面,想想‘杏林’二字——杏林是什么?是丰碑,一棵杏树一座碑,这是老百姓给树立的。因为这是你给他们解除了疾苦,你积了大德!想一想,这个世界上谁能有这么多丰碑?只有名医呀!这么想心里就没有埋怨了。也正是因为都这么想,这杏林高士,世世代代,才越出越多,咱华夏医药才能在天下各国独领风骚!”智远长老说到这儿,有些豪迈地敞开道袍,端起酒杯:“来,为咱们的华夏医药,世世代代发扬光大,喝一杯!”说完,不管别人,自己先干了。然后,又接着说:“话说到这儿,你要听明白,不仅不能不干,还得干好!干出名堂来!让自家门前的杏树越栽越多!不过,少伯,师叔劝你,别太往当官的人身边凑,更不能去当什么御医,那些王八蛋死绝了才好。给他们当奴才犯不上!他们也不会给你栽杏树!因为他们自以为是爹,其实他们是妖魔鬼怪,连人都不是!你们知道慈禧老佛爷吧,她自己守寡守不住,净拿太医们开心,非让给她治睡不着觉的病。可是,你给她配什么药她都不吃,非要吃太医的鸡巴。哪个太医敢跟她睡觉哇,逼得一个太医不得不割下鸡巴给她煮了汤。最后,弄得夫人上吊死了,他自己因为再没有男根,才被慈禧放出宫来,出家当了老道!”

“竟有这等事?”程少伯大为惊诧。

“不信问你师父。”智远长老说着,回头一看,苦杏道人早已转身而去,火狐狸跟在他身后拖着长而蓬松的尾巴。

“难道那太医就是师父?”程少伯恍然大悟。

“不然他为什么叫苦杏道人!”智远长老感叹说,“杏仁儿天生就是苦的,做杏林人就要甘于做苦命人哪!”

程少伯望着饭桌上一摞师父赠他的书稿《杏林禅宗》,顿有所悟,连忙朝苦杏道人的背影俯下身去,口称:“谢师父指点,做医的道理,徒儿明白了。”

再看苦杏道人已经远去,他身后火狐狸的尾巴像一簇跃动的火焰,在莽莽苍苍的秋色中猎猎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