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出发前,国省三说要上厕所,又顺手扯了程少伯一把,程少伯意识到国省三有话要说,便也跟他一起去了厕所。因为厕所在后院,他们二人没有逃跑的可能,所以川岛也没有跟出来监视。国省三趁机告诉程少伯,临来前他无意中听到川岛与国燕雄说话,听川岛说:你二弟是他的情敌,夺去了他的女朋友。这次找你,就是想拿你程家人出出恶气,报报仇,用以报复和折磨你二弟,所以,他说不仅不会轻易放你回去,今后还要不断骚扰你家,特别是你二弟的骨血。

听了这番话,程少伯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想法跑,跑回去把家也搬走,要人不知鬼不觉。——我是感谢你赠我麻沸散药方和指点我用蜂胶消毒,我佩服你有大家胸襟才给你吹个风。你千万要尽快脱身,全家远走高飞才好,不然他们会经常找你家麻烦。”

……

从铁岭到奉天,不到两百公里的路,夜幕初降时起程,月照关山时便已进了奉天北关。

一路上,程少伯有两个收获,一是终于悟出了一些自身处境的可怕迹象,日本的川岛能和国燕雄说那番话,说明他们已很有交情,怎样建立的交情呢?他想起何若菡曾与他讲过,当初待嫁闺中之时,父亲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国燕雄,她说不愿,并说国燕雄像奸臣。父亲当时对国燕雄非常器重,容不得女儿对他的诋毁,还申斥了她。那阶段,国燕雄在何若菡面前也时常献殷勤,后来,父亲再次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国燕雄,她对父亲发誓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决不嫁给国燕雄。父亲长叹一口气,那以后,再没提过此事。国燕雄也不再献殷勤,见了面淡淡地寒暄一两句便迅速走开……看来,国燕雄与川岛在对程家成员怀有某种仇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语言的。这也是他们今天一起到药王庙软硬兼施逼他前来的重要原因,否则,光为治病的话,国省三一人足矣。从这点看国省三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川岛要找他的麻烦,国燕雄也在积极配合——他恨何若菡没嫁他,也不想让何若菡有好日子过!程少伯的另一个收获是:想出个好办法,领川岛去范沉香的神农堂买药,趁机把详细情况告诉范沉香,让他去家里报个信儿,与叔父,甚至师父、师叔一道商量。鉴于川岛和国燕雄都在暗算程家,留在药王庙凶多吉少,为避免被这些豺狼虎豹伤害,要不要考虑搬搬家,先让一家老小躲起来,然后,他这里找机会跑出去,直奔新安之家……

这样打定主意之后,程少伯告诉川岛,奉天里最好的药铺是位于中街的神农堂。川岛又问国省三,国省三意识到程少伯有什么打算,便配合他点头称是。川岛又想了想,最后点头采纳了程少伯的意见。

由于神农堂是新开业不到半年的大药铺,所以门面的油漆彩绘还很新,招牌也很醒目、很张扬。故而,程少伯虽是初次来,却远远一眼就找到了那挺有范沉香风格的排场铺面。

已是关张闭店的时候,伙计们正在上栅板,程少伯首先跳下吉普车,招呼伙计请范老板出来说话。

范沉香的住宅就在二楼,听说有人找,马上就迈着方步踱下楼来。

程少伯不等范沉香开口,就迎上去道:“范老板,日本皇军来了!”

范沉香没想到程少伯突然领日本人来,不知有什么原因,又听他称自己老板,而没称岳父,更为生疑,但不便冒问,便随机应变向川岛热情招呼:“皇军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有何吩咐?”

程少伯急忙介绍:“这位是驻铁岭皇军工兵大队川岛中队长,近日皇军军营里有霍乱危害,找国老先生和我给开方子,现在来抓药。”

“欢迎!欢迎!”范沉香弄清情况后心里有了数,他素闻日本守备队有很多恶行,一直很厌恶他们,就打算狠狠敲一竹杠:“小店的药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皇军光顾,更不能含糊,请把方子拿出来看看。”

川岛便将药方交给了范沉香。

范沉香接过方子,边看边唱一般诵着药方:“人参、附子、厚朴、茯苓、甘草、橘皮、当归、葛根、干姜、桂心各六十斤哪!”他诵药方的腔调儿类似饭馆里跑堂的小二报的菜名,尾音还拉了个长音儿,悠扬而悦耳。其实,都是遮掩他敲竹杠的狠招儿,他边唱边标完价。然后,向川岛一笑,说:“请看看价格。”

川岛把手一挥:“幺嘻!”

“请稍等。”范沉香一笑,便走向药柜前的站柜先生。

程少伯趁机随范沉香走过去,挨着他肩并肩背向川岛,像在与站柜先生交代什么,低声把他眼下的情况告诉了范沉香。

范沉香闻言意识到问题严重,虽然不知道程少仲与这个川岛在美国结怨的详细内情,但他知道日本人平时特别飞扬跋扈,根本瞧不起中国人,他川岛既然说出要折磨程家人这种话,肯定说得到、做得到。因此,程少伯必须设法逃出去,并永远躲开他。这样想着,他对程少伯说:“我看,他出尔反尔,不送你回去肯定不是好兆头,国省三这人不是好东西,但他告诉你的话可能是真的。所以,得给日本人来点狠的。依我看,他不仁,咱不义,配点儿毒药把他们全药死!然后一走人,不然,今后在国燕雄的地盘上也是不能住了。”

程少伯听完吓了一跳,担心地问:“行吗?别惹出事儿来。”

范沉香说:“听我的,没错儿!”

程少伯又把川岛所说的四十人一组吃药的办法说了一遍。“那就用缓杀药,现在吃进去十天后死人。那时,他们第八组也吃完了。”范沉香说,“这药方我来改,你回去等第八批药一吃完,我和赵义卓带人去接你。放心,这边家属我提前送到北平等你——不过,日本兵营里我得先踩一踩道儿。”说着,又拿着药方转身走到川岛面前说:“川岛中队长,皇军这个方子太大,我这药柜里现货没这么多。听程少伯讲,皇军分四十人一组服用,我的意思是,马上配好四十人的药七十五斤,您的车先捎回去。我连夜到库里再凑足其他五百二十五斤,明天上午,我亲自押车给您送到驻地,您看好不好?”

“你是说其余的给我送上门去?”川岛不放心地问。

“您这是大主顾嘛!我顺便再孝敬您一些御酒——中国皇帝喝的酒。明天是中国的中秋节呀,总要有酒的嘛!”范沉香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坛乾隆御酒,擎到川岛面前说:“这一坛请川岛中队长先尝一尝,这里没货了,都在库里,明天我一定多送些过去。”

“好,一言为定。”川岛终于笑眯眯接过酒闻了闻封坛口的牛皮纸,说,“你不按时送药过去,军法的论处!”

“一定,一定。”范沉香满脸堆笑,“蔽店虽小,一言九鼎。川岛中队长尽管放心。”

“开路。”川岛站起身,抱着酒坛就要走。

“川岛中队长。”范沉香叫道,“这药钱您看……”说着把单子递到川岛面前。

“明天一起算。”川岛说,然后大步走出门来。

从神农堂出来,川岛又根据国省三的指点,买了五十把药壶——多买十把并没多花钱,是逼卖药壶的小老板多给拿的,说是万一路上颠坏了几把,也好能补得上数目。

回到驻地后,川岛让程少伯和国省三负责,把四十份药一一分给被川岛指定专门熬药的人,并指点他们生火、加水、煎煮。一遍、两遍、三遍,到午夜时分,药全部煎好,掺匀后,分成三份给第一批四十个重病号先喝下去一份。第二天早晨,这些人便基本停止了痉挛和呕吐,虽然还有稀便,腹痛却减轻了许多。川岛一见非常高兴,当下,又让那些人将第二份药液加温后吞服。

中午之前,范沉香果然押车送药而至,并且还送来十坛乾隆御酒。川岛见他言而有信,很高兴,便哗啦丢给他一布袋银元,说:“你对皇军大大的忠诚,就按你的价打个折扣,皇军是为帮你们建大东亚共荣圈才得了这种病,你的应该给皇军孝敬一些药,价钱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范沉香用眼角儿一瞥,知道川岛打完折扣的药钱依然多给了不少,心中暗骂道:“狗日的小鼻子,我早知你不能都给我。所以,我多要你个百分之二百!打完折扣也没少敲你们!哼,搞这种小把戏,我是你祖师爷,你来侵略我们,还让我孝敬你,鸡巴!”心里这样骂,嘴上却是甜言蜜语:“川岛中队长说的是,小的们孝敬皇军是应该的,今后有生意还请多多关照。”说完,把那袋银元抓过去,从中取出几块来,故意忸怩着对川岛说:“川岛队长,小的很喜欢您腰上的洋刀,不知卖不卖?”

“嗯?”川岛太郎一听立即来了火,“什么意思?”

范沉香连忙笑嘻嘻地解释:“别生气,川岛中队长,没别的意思,小的觉得皇军的洋刀既神气,又避邪,挂在我那神农堂里,别人看见就不敢来欺负我,所以想和您商量买一把。这也是搞日满亲善,替皇军扬军威啊!”

“哈哈……”川岛忽然仰天大笑,“范掌柜的,你的嘴真会说话。好吧,我这把军刀就送给你,不过,今后你要为日满亲善多多效力!”

“多谢川岛队长!”范沉香赶紧上前接过那把日本指挥刀,说,“请放心,今后皇军用药,包在我身上!我范某人愿为日满亲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幺嘻!”川岛听得入耳,不禁大声叫道,“你是大大的良民!”

“谢谢川岛中队长夸奖。”范沉香趁机铺垫说,“七天后,皇军吃完药全部康复,我还送乾隆御酒来祝贺。”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国桑,程桑,”目送范沉香远去后,川岛忽然很尊敬地对程少伯和国省三说,“这些药,我们要尽快分发下去,让所有受病痛折磨的人,都尽快吃到药。”

国省三闻言一愕,问:“川岛中队长不是说四十人一批吗?”

“可我现在又说统统快吃。”川岛狡黠地看着国省三说,“明天我又可能说都不吃了!”

“那川岛中队长现在的意思……”程少伯想进一步弄清他的本意。

“把五十把药壶不分昼夜利用起来,药越早吃完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