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省三上了吉普车后,坐在程少伯身旁,他的前座是川岛,川岛左边是司机,这样,他就不便和程少伯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握了一下程少伯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或者,现在不方便,有时间再告诉你。

川岛的汽车到达铁岭西郊已是傍晚时分,日军守备队工兵大队队部就设在这里。这是一支由地探、林管、水利、冶炼专家和各种技术人员组成的队伍。川岛是这个大队后勤中队的副队长兼医疗小队队长,是守备队为对付瘟疫特别从辽阳日军的关东都督府调来的。铁岭西郊是块平川地,原有一俄国人开的糖坊,有一幢俄式小屋,四周是铁皮封的顶,楼与屋的后面是一排中式结构的青砖房,原是作坊和仓库。

一个月以前,俄国人被日军赶走,这里就成了工兵大队队部。

汽车在小楼前停稳,程少伯和国省三下了车,川岛紧随其后,到了楼口,见一位大胡子日本人迎上来,噼噼啪啪就给川岛一阵嘴巴,嘴里还哇哇地叫骂不停。川岛虽被打得浑身摇晃,却又努力如木桩似的矗在那里,口里连声嗨嗨地应着。大胡子日本人又对川岛哇啦哇啦说了很长一段话。说完,又转向程少伯和国省三,脸上笑着,露出一口很白的牙齿,问候道:“你们好!”是很流利的汉语,然后就向楼后走去。程少伯和国省三怔着:他们很少见到这种野蛮和斯文鲜明融为一体的人,这也许就是日本人的风格。

川岛转回身,很窘地冲程少伯和国省三笑道:“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大队长,他刚才也受到了上司的训斥,所以要把受的气再撒给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日本的气候与这里差异很大,工兵大队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人,抵抗力很弱,这里的水质不好,去年这一带遭灾,不便就地筹集粮食,我们海运过来的粮食大都受潮,所以腹泻应属正常。但这几日的腹泻明显异常,用日产的消炎药根本不奏效,前几天从北平运来的药也无效。本月统计,已有二十九人死亡,一周内如控制不住这种疾病的蔓延,工兵大队队部将东迁,我们中队的三百二十人,现正在采取封闭式治疗。大队长说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在大队部用过晚饭,川岛又偕同程少伯和国省三重新上车,顺着小楼东的一条沿河而下的窄路,直往北开,又行了十几里,汽车驶进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的百姓显然都被赶走了,所以很冷清。村子中间有一条小路,没人走。路旁有几个日本人捂着肚子,咧着嘴,露出很白的屁股,在痛苦地大便,看见汽车来了,那几个日本人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挥着帽子,嘴里哇哇地叫,发出的声音都很弱。

程少伯和国省三被川岛领进一座青砖青瓦的宅院,进了屋,程少伯和国省三坐在椅子上,也不客套,让川岛先叫来几个轻病患者切脉。川岛马上在院里叫,刚才大便的几个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什么也不顾,挤进屋里就哇哇地叫。

川岛让他们站成一排,依次让程少伯和国省三切脉。

切脉完毕,程少伯和国省三又向川岛问了一些他们是否呕吐,吐起来是否喷射一般?又问大便是否很稀薄,像泔水?还问是否四肢痉挛、冰冷?是否有人休克?等等。川岛连连点头,口中连称“是的”、“是的”、“正是这样”、“一点不错”,眼睛便露出很亮的光。

程少伯和国省三相互看了看,都笑了:“霍乱!”

川岛见状忙问说:“不知此病两位可有办法?”

国省三道:“煎药,每人只服三剂药,即可止泻。”

川岛听了,高兴地搓着手说:“东方医学,中医汉方才是核心,这次就指望你们二位了,就请二位一起处方吧。”

国省三就开了个方子,交给川岛。川岛看了看,没说话,又望着程少伯。程少伯也提笔开了个方子,递给了川岛,川岛看了,眼睛立即睁得挺大,说:“都是加味参附汤?”便接着念下去:“人参、附子、厚朴、茯苓、甘草、橘皮、当归、葛根、干姜、桂心各一两,以水七升煮至二升半,分三次服,共三剂——也就是每人按处方要求,要将这十味药各服三两?”

程少伯和国省三同时点了点头。

川岛算了算说:“每人十个三两,三百二十人,三千二百个三两,每斤十六两,一共六百斤,好吧,多谢你们。我们从速到城里去抓药,还要买煮药的用具吧——我看这事我不懂,还是你们也一起去吧。”

程少伯道:“我们有言在先,今天最好送我回去,现在病情已经清楚,药服过后马上就可见效。”

国省三也道:“所有人用不了五天都可痊愈。”

川岛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不能一起服药,按照我们大队长的意见,按每四十人一组服药,一天只能一组。昨天我们有三百二十人,今早上死了一个,现在剩三百一十九人,得服八天。这是我们大队长的意思,不是我川岛对二位不信任。因为这三百一十九人,其中有地质专家三十一人、林管工程师二十七人、水利工程专家四十人,其余都是冶炼的技术人员等等,我们已经接到天皇的命令,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们大日本的医疗专家月内也能赶到……”

“可有些人不马上吃药就来不及了!”程少伯说,“比如那些痉挛厉害的。”

“我们尽可能照顾重症者先服药,但也不能超过每天四十人的限量,如果有人等不及死掉,那也没办法,这是保障安全用药所必需的。”川岛说,“二位请吧。”

程少伯虽然心急如焚,也没话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