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程少伯在前院回春堂与国燕杰讨论完近几日的医案得失后,回到后宅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上房程汉儒夫妇及对面厢房何若菡与韩玉茑和相邻的韩家父子等都早已熄灯安歇,院里一片寂静。时值农历七月初五,正是月牙儿初露之际,天空星光轻淡,月色迷蒙,院中的几架葡萄,筛下满地跃动的碎影。微风裹着不知哪里传出的夜来香的幽香,将周围药园中正在开花的薰草、紫苏散发的浓香,混合成一种让程少伯十分陶醉的气息,使他不由在房门前驻足,舒展双臂做了几个深呼吸,又踱到葡萄架下,眼望婆娑的碎绿和倒垂的青紫,想到再过一个晚上就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佳期,不知他们届时要说些什么情话,该想着到时候来葡萄架下听听。十几年前没进京时,祖母告诉他每年七月初七晚上,牛郎和织女在天河相会都说情话,运气好的人,届时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他们的悄悄话。后来祖母还真的领他和少仲弟弟一起听过一次,但运气不好,只听到葡萄叶子沙沙的细响,没听清牛郎和织女到底说的是什么情话,后来进了京城,院里没了葡萄架,也就一直没再听过。转眼间,慈祥的祖母故去多年,弟弟也远去美国两月有余,能和他说情话的范小堇又离开他远走他乡,人生真是太不可思议、太难预料了,心里便很惆怅。

忽然,猛听对面厢房里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听到何若菡颤声问:“玉茑,你怎么了?”

“谁?你是谁?”韩玉茑反问道。

“玉茑,我是你若菡姐,你不要怕。”随着何若菡安抚韩玉茑的声音,屋里就点亮了油灯。

“不!你不要过来,再往前来我就和你拼命。”韩玉茑似乎还在幻觉之中。话音刚落,哗啦一声门闩响过,韩玉茑战战兢兢跌撞出来。

这时,与何若菡隔壁的韩家父子闻声也赶了出来,见韩玉茑披头散发又犯了癫痫,怕她打扰大家睡觉,便抓住她,用言语恐吓,欲把她弄回到他们父子住的房里。而韩玉茑越是恐吓就越挣扎着不听摆布。

程少伯上前阻止住韩家父子,然后转身回到屋里抱出一架古筝来,放到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朝着韩玉茑连连抓出几缕筢音,便立即吸引韩玉茑惊愕着安静下来。程少伯这才稳坐石凳之上,戴好琴拨子,倾着耳朵调了调琴弦,然后抬起头不看韩玉茑,只看天上的月牙儿,轻轻弹奏起来。

寂静的夜空中,一串儿琴音似春溪奔流,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伴着微风、伴着花香,在冥冥夜空中,若隐若现、忽高忽低,萦回着、盘旋着、跳跃着、激荡着,不知不觉中、亦梦亦幻中,自然而然地造成一种优美、飘袅的意境。韩玉茑始而惊讶、继而迷惘,最后终于被吸引安静下来,听程少伯一双手在那架古筝上呼风唤雨。

屋中的何若菡、上房的程汉儒夫妇、门房的秦嫂夫妇以及前院回春堂的肖聪甫和国燕杰,都陆陆续续披了衣裳、趿了鞋前来倾听。

这仿佛已不是一座普通中国乡镇医生的内宅,也仿佛不是医生、护理人员与精神病患者,正处在病人发生癫狂病态反应时一种不得已的对峙,而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古筝演奏家,在优美的月夜,进行的一场迷醉万籁的精彩演出。程少伯此时脸虽对着天上的新月,眼角却一直瞄着有些莫名其妙的韩玉茑。他时而是《高山流水》,时而是《渔舟唱晚》,时而是《春江花月夜》,时而是《汉宫梧桐雨》。激越起来,响箭穿云;沉寂下去,弱柳缠风。急匆匆,暴雨如注,沉雷裂帛;慢悠悠,闲云野鹤,睡浪淘沙。他既有章法又不循章法,既有定曲又不拘定曲,随心所欲又时时关照韩玉茑的一颦一笑,即兴弹奏却处处迎合韩玉茑的内心阴晴。韩玉茑渐渐入迷,渐渐陶醉——她来到人世近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如此动人心弦、醉人心扉的琴声、乐声。突然,她大笑着跑向程少伯高喊说:“程大夫,你弹得太好听了!教教我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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