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苦杏道人的遗嘱,他的长眠福地选在闾阳山最高峰的阳坡上。本来智远长老建议他把阴宅建在常春涧尽头处的岩洞里,他说常春涧迟早要成为大众疗疾圣地,届时,自己的阴宅肯定有碍观瞻。再说,常春涧是纯阴之地,与自己生前修行的纯阳观大相径庭,将他后半生苦苦修炼的这点纯阳之气掩于阴陷之所,让他总是心有不甘。所以,最终选了闾阳山最聚阳气的地方。

程少伯对师父死后依然要保持纯阳操守的修身气节深为钦佩,也由此进一步理解了师父做人做事的纯阳风格。

安葬了苦杏道人之后,程少伯几天来不与任何人讲话。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反反复复潜心研读苦杏道人留下的文稿,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第三天夜里,程少伯将已经睡下的程少仲又叫起来,把苦杏道人的《道之歌》拿给他看,然后问他:“你让全国有条件的医院都成立了中西医科?”

“我知道中西医结合是找不到结合点的,但是,我也知道在中国该如何来贯彻上级领导的旨意,所以硬压制不同意见搞的。我知道你是坚决反对的,也认为你是有道理的。”程少仲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心理,实话实说。

“不,我现在不反对了。按先师《道之歌》的逻辑,中医、西医中间就是应该有个两者中和而成的中西医,看来,我过去坚决反对中西医结合是不对的——不能结合也是可以中和的嘛!”程少伯很坦然地说,他的语气诚恳得让程少仲吃惊。

“怎么,你又不反对了?”

“我认为没道理的当然要反对,认为有道理的就没理由再反对。”

“那你认为中西医科成立得对?”

“你当时的出发点不能说对,但组建起来的这支队伍,客观上对发展中医和西医都是有积极作用的,特别对中西医之间互相取长补短善莫大焉。”

“你过去可不是这种观点。现在你又认为中西医能够结合了吗?”

“不,两者哲学本源上的结合,我依然认为是不可能的。但互相吸取对方的长处,来充实和提高中、西医自身是必要的。那么,建立一个两者相互接触、渗透的机构和队伍,自然应该认为是好事,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是说,虽然你依然认为结合是不可能的,但建立个机构使双方有机会配合与相互渗透,进而促进自身的发展是必要的?”

“是的。所以,你组建的这支队伍,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但愿如此。不过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就因为不当副部长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不还是杏林中人吗?”

“不,我现在是右派分子。”

程少伯瞥了程少仲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把苦杏道人的文稿递到程少仲面前,说:“你看看这些东西,非常有建树,是真正振聋发聩的经典著作。”

程少仲面无表情,接过去随便翻了翻,便又给程少伯递回来:“我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你留着研究吧。我困了,睡觉去。”说着,转身欲去。

“等一等。”程少伯叫住了程少仲,将苦杏道人的书稿擎到他面前问:“你说你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对,我的兴趣被剥夺了。”程少仲冷冷地说。

“谁剥夺了?”

“那帮得势小人!我真后悔从香港回来……”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再做杏林中人了?”

“杀了我,我也不会再干了!”

“那你还想去英国做什么?”

“做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劳改犯!”

“那你也不应抛弃祖业!”

“我不像你!你是人大代表!儿子让人家枪毙了,还捐献飞机。什么职务都没有了,还这样成天研究这研究那!”说完,啪的一声,摔门而去。

程少伯望着被摔合后又反弹开的房门,想大骂混账弟弟,但张了张口,又终于没骂出来。

从对面屋闻声赶过来的韩玉茑,见程少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书房里抱着文稿发呆,便问:“你怎么了?一个人又发什么呆?”

程少伯不回答,依然痴痴地愣着。

“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韩玉茑又问。

“我想搬到纯阳观去住。”程少伯讷讷地说。

“什么?”韩玉茑大吃一惊,“想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