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事,樱桃爸被人绑架了。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之前一点兆头没有。

那天樱桃爸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去了苗圃,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回家来吃午饭,樱桃妈给他打电话,他手机是通的,却怎么打都不接。到一点多钟他还没有回来,樱桃妈有些着急,坐了出租车去苗圃找他。她在苗圃没有找到他,向雇来的工人打听,他们说早晨见过老板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见到他。她又向周围的店铺打听,有人说看见他十点来钟光景出去了,只看见他往运河边走,去哪里不知道。樱桃妈不相信青天白日一个头脑正常的大活人会走丢,她关照苗圃的工人留心打听,一有消息就给她打电话,自己回家去等他。

宋学兵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接到樱桃妈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去,到了家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樱桃也被她妈从单位叫了回家,她催她妈赶紧报警。她妈居然还能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没啥事情报什么警,他也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还怕强盗抢了去做压寨夫人?他也不是三五岁的小男孩,还怕人贩子拐了去卖给人家做儿子?”

宋学兵心里也担心老丈人的安危,不过他倒也没有往太坏里想,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站在老婆一边还是站在丈母娘一边,也不知道该帮哪一个说话。她们娘俩正你一句我一句争执不下,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樱桃妈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放下电话她瘫软在沙发里,好半天才说一句:“坏事了,他还真叫人绑走了。”

宋学兵问她电话是谁打来的,她说不知道,问她能不能听出是哪里口音,她说听不出,问她有没有得罪过谁,她说想不起来,他又问她电话里是怎么说的,她颤抖着声音说:“准备好四十万,等他电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说如果报警,他就撕票。”

樱桃又一次催她妈赶紧报警,樱桃妈失魂落魄地望着宋学兵,颤抖着声音问他:“你说要不要报警?”

宋学兵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先不要报警,不能打草惊蛇。他在湖南打工的时候有半年多在娱乐城的一家放映厅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就是放各种打打杀杀的片子,他看过最多的就是警匪片,看熟了抢劫、绑架那一套,自以为那些套路都清楚,现在老丈人被绑,他就像一个上过理论课的人,那些知识在他脑子里一下子都活了起来。

樱桃妈听他说不报警,也觉得不报警是对的,可是转脸又慌了,问他不报警那怎么办?他依然很镇定,一边回答她为什么不能报警,一边说出了他对这件事的判断。樱桃妈先不过就是随便听听,渐渐地她神情专注起来,到后来是他说一句话她就拍一下大腿,点一下头,等到他说完,她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宋学兵分析这比较像是熟人作案,而且很像只是讹钱,不像真要撕票。樱桃妈听了后面一句,精神为之一振,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绑架的要不是熟人爸爸就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跟他走,如果是陌生人强绑的话不可能不引起周围店铺的人注意,所以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小。”

樱桃妈深深地点头。

宋学兵接着说:“而且绑架的人显然是清楚绑走爸爸家里是拿得出钱来的。”樱桃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一点不拐弯地说,“你想吧,假如绑走的是你,肯定是拿不到钱的,家里就是有钱,一家人连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樱桃突然尖声笑起来,她妈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她很快收住笑,问宋学兵:“那你又怎么说只是讹钱不像真的撕票?”

宋学兵继续分析说:“绑架的人明显是没有’想把事情做绝,假如真想下毒手,那这个家里最值得下手的目标肯定不是爸爸。”

他看了樱桃一眼,樱桃吓得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你不要在这里嚼舌捣鬼,也不怕触霉头,你存心吓我啊?”

樱桃妈赶紧把女儿搂到怀里。

宋学兵就那电影里的大侦探,一点不受干扰地往下说:“如果真是邢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必须在第一时间报案。所以我看爸爸不会有事,至少一时半会不会有事。”

樱桃妈又让他分析绑票的这个人会是谁,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既然看上去这事是冲着钱来的,那很可能就是有生意来往的人。樱桃妈又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毕竟生意场上这么多年,少不得有得罪的人,也少不得有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的。不过她却实在想不出究竟把谁得罪得这么深,积了这么大的怨恨,要把樱桃爸绑了去勒索他们才解恨。

樱桃妈又问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搜肠刮肚,把看过的电影想了个遍,也没有想出什么高招,只说等绑架的人再打电话来一定要稳住他,而且要尽量多问他问题,让他露出马脚,知道他是谁就好对症下药了,樱桃妈听了直点头。

白天过去,夜晚降临,家里被焦急和担忧的气氛笼罩,绑架的人再没有打来电话,樱桃妈沉不住气了,反反复复向他讨主意,弄得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踏实。快到十一点钟,电话突然响了,把他们生生吓了一跳。樱桃妈接起电话,果然是绑架的人打来的,问钱准备好没有,樱桃妈张口便说你要得太多了,银行里一下子提不出这么多钱。那人催她赶快出去借,她说深更半夜谁家里放着这么多现金?借也要有地方借。电话那头就有点不耐烦了,说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反正尽快把钱准备好。樱桃妈又说了几句向人借钱怎么难的话,和电话里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像在谈生意,也像在拉家常。突然那人烦了,丢下一句话:“早给钱早放人,不给钱不放人,用不着多说了!”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樱桃妈放下电话,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问她有没有听出是谁,她摇头,他让她再好好想想有可能是谁,她皱着眉头,咬着牙,想了好久,还是摇头。他也没辙了,让她下次接电话的时候尽量多和他聊,要引他露马脚,那样才好想办法破这个局。樱桃妈对他言听计从,他说一句她点一下头。他看丈母娘对自己这样,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夜深了,三个人还坐在客厅里,谁也放不下心去睡觉。樱桃妈催樱桃去睡,樱桃不肯,她瞪起眼睛要跟她急,她只得上楼去睡。

樱桃一走,樱桃妈马上忧心忡忡地问他:“你说会不会撕票啊?”

他也正担心这件事,不过为了让丈母娘放宽心,他强撑着说:“不会。”

樱桃妈追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他宽慰她:“他不还没拿到钱吗?”

樱桃妈说:“要不咬咬牙把四十万给他算了,先保住命要紧,明天一早我就去给他。万一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我真是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他看樱桃妈一副崩溃的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再等一等吧。”

樱桃妈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悲切地说:“我怕再等下去人就回不来了!”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他第一次看见丈母娘当着他的面落泪,吓了一跳。在他眼里樱桃妈麻利干练手起刀落,是个名符其实的厉害角色,现在连这个当家人都慌了手脚。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倒真正冷静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乱了阵脚。

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只要是说沉着应对的话都是冒风险的,不过他还是对樱桃妈说:“要我说现在就是比耐心的时候,其实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就看谁扛得下去。我们紧张,他肯定也紧张,我们要慌了,他就赢了。再等等看看情况吧,这钱要是给出去了那可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樱桃妈毫不犹豫地说:“我认了,总比拿着钱从此再见不着人要好吧!”说完放声痛哭。

他赶紧去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樱桃妈捂着嘴哭得很绝望,就好像樱桃爸已经被撕票了一样。被她这一哭他也就不好坚持了,也怕真出了事落埋怨,便说:“你先把心放宽了,反正他知道夜里我们凑不齐那么多钱,估计不会再来电话了,先睡吧,等明天早晨睡醒觉再决定怎么办也来得及。”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宋学兵还在睡梦里樱桃妈就过来敲门把他叫醒,告诉他绑架的人刚才来过电话了,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前一定要人钱两清,否则就别怪他不客气。她口气坚决地叫他等银行一开门就跟她一起去取钱。他看她脸色蜡黄,嘴唇都暴皮了,一夜过来仿佛老了好几岁,啥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取了钱回家,樱桃妈心定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慌张。宋学兵看她情绪平稳了些,又把昨天那番话跟她说了一遍,让她尽量跟绑架的人周旋,好好听听到底是谁,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把钱交出去。她答应了,镇定了心神,坐等绑架的人再来电话。

到了晌午时分,电话终于来了。樱桃妈开了免提,让宋学兵也能听见。电话一通那人就问钱准备好没有,樱桃妈说钱准备好了,不过先要知道人没事才能把钱给他。她按照宋学兵事先教她的向那人提出要先跟樱桃爸说句话,确认他人好好的再往下说。宋学兵是寄希望樱桃爸能通过片言只语向他们透露一点有用的情报,让他们能想办法把他解救出来,虽然这个希望很渺茫,但总归是要试一试的。结果那人不肯,只说人没事,不必这么啰里哕嗦。樱桃妈又跟他软磨硬泡,一定要知道人还活着才肯给钱。那人大概是被她缠烦了,没有答应让樱桃爸说话,但是答应让他咳嗽一声。不一会电话里果真传来了樱桃爸重重的一声咳嗽,听上去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就像吃饱喝足过得不错的样子,一点不像受过什么折磨。不过他们盼望他传递消息却彻底落空了。

宋学兵向樱桃妈使眼色,她明戏,继续在电话里和那人周旋。她问他怎么个交接法,那人说了一个地方,樱桃妈突然对着电话大吼一声:“瘌猴子!”她用高八度的声音就像唱歌一般痛骂道,“你就别跟我装了,我听出来是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好吃懒做不走正道,你不知道绑票是要吃官司的?你讹钱都讹到老娘头上了,真是等死不如作死,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电话那头显然被她骂得有点措手不及,居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挂断电话,而是直接在电话里跟她吵了起来。

宋学兵从他们的争吵中大致听出来这个人曾经跟着樱桃爸干过,因为被克扣了工钱和提成,气不过走了。事隔几年他又回来向他们索要当年没给的那些钱。

樱桃妈和那人吵了一通之后,那人和她在电话里算起账来。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讨价还价了好一阵也没有谈拢。樱桃妈又一次愤愤地骂道:“你个王八蛋真敢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来要我们四十万,你自己说说我们该着你这么多钱吗?你还敢来绑人,真是狗胆包天,离杀头不远了!你赶快把老朱放了,他人好好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把他弄坏了,你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说完她一气之下就要摁电话,宋学兵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

只听那边说:“那钱呢?你总不能把我的钱一吞了事吧?现在人在我手上,我也把话放这里,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拿不到钱你也别想从我手里要到人,我走到这一步也是被你们逼的!”

樱桃妈还要跟他吵,宋学兵在报纸边上写了几个字,放到她面前,纸上写着:“问他把钱还他行不行。”

樱桃妈犹豫了一下,直着嗓子很不情愿地对着电话说:“哎,那我问你,给你八万块钱,你肯不肯放人?”

那边说:“不放!”

樱桃妈又跟他吵起来,两个人说得又急又快,说的是当地的土话,宋学兵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只能听懂三四成。突然他听出那边说了一个“二十万”,樱桃妈还是只顾骂,片刻之后那边改口说:“那十万块钱行不行?你家老头子十万块钱总归是值的吧!”

宋学兵赶紧朝樱桃妈一使眼色,十分坚决地点了点头。

樱桃妈愣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好了好了,就照你说的,我们拿十万块钱去接人。”

“不许报警!”那边又说,“你们只许来一个人,过一个钟头在桥头见面!”

电话断了。

樱桃妈看一眼宋学兵,愤愤地说:“我们不能给他那么多钱,这钱他也来得太容易了,张张嘴就是十万块,就是天上往下下钞票,这么多钱也要下一阵呢!”

樱桃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插嘴道:“人家也不光是张张嘴,还费劲巴力绑了一个人,是脑袋提在手里干的!”

她妈瞪着她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还敢拿你爸怎么样?”

樱桃说:“当初你们就不该欠他的钱!现在也不是我们改主意的时候,他说十万就给他十万,能让爸爸平平安安回来才是最要紧的。再说他开价十万也不算多,他冒这么大险也不过才多要了我们两万块。”

她妈听她这么说,拉下脸来说道:“你知道什么?他那八万块是卖树苗的提成,那笔业务也不是他一个人拉来的,说到底还是我和你爸的关系,单凭他也拉不来。我们请客送礼就花过好几千块钱,那件事只不过是交给他去联系的,他是穷疯了,就以为那八万块钱全是他的。每个月我们工资奖金从来一分钱不少他的,凭什么还要给他那么多提成?所以我才没把那笔钱算给他。”

樱桃说:“说到底还是你种下的恶果,要是你门槛不那么精,早把那笔钱给了他不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吗?”

“反正我不甘心就这么把钱给他!”她妈态度十分固执。她转过脸对宋学兵说,“你去替我把旧报纸和剪刀拿过来。”

樱桃问她:“你要做啥?”

她妈不回答。等宋学兵把报纸和剪刀拿过来,她拿出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比划着就在报纸上剪了起来。她一边剪一边说:“我给他上下弄两张真钱捆上,反正他也没工夫数,把你爸救出来再说。”

樱桃顿时脸都白了,说:“你这是救我爸还是害我爸?要是被他一眼识破,那后悔都来不及!”

她妈说:“要是能蒙混过去不就省了十万块钱了吗?”

樱桃和她妈吵了起来。娘儿俩争执不下,樱桃妈问宋学兵:“学兵,你说呢?”

宋学兵早就想说话了,又怕丈母娘真犯起拧来把事情弄僵,没敢开口。见她问到自己,赶忙说:“把钱给他吧,这十万块钱是他自己开的价,给了他,省得以后麻烦。”

樱桃也附和说:“他都能把我爸绑走,拿到假钱他肯善罢甘休?他能做第一次就能再做第二次,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总不能每天提心吊胆防着他吧?”

她妈一下子从沙发里弹起来,痛下决心一般说:“好,既然你们这么说,带上钱,我们走!”

樱桃提醒说:“他可说只让去一个人。”

她妈愣怔了片刻,说:“我脑子乱了,差点忘记了,那我们就去一个人吧。”

宋学兵马上接口说:“我去吧。真要是动起手来至少我力气还大点。”

樱桃妈两眼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心和忧虑,反反复复关照他说:“你可千万不要跟他动手啊,更不要跟他硬拼,你先顾好自己,情况不好赶快跑,该报警就报警,无论如何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樱桃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宋学兵安慰了她们几句,把十万块钱用透明塑料袋装好,外面套上一个买菜用的布兜,提在手里,正打算出发,电话铃响了。樱桃妈跑过去接,又是瘌猴子打来的。她开了免提,只听那边说:“你们先别去了,我们谈好的都不变,老朱还要在这里留两天,他很好,你们放心。”

没等樱桃妈说话,电话就挂了。在挂电话前,樱桃爸插进来说了一句话:“我很好,你们放心。”

就七个字,却真真切切。这边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面面相觑,弄不清这个临时变卦是凶是吉。从电话里听无论是瘌猴子还是樱桃爸口气都是平静的,至少可以判断事情没有往坏里发展。可是既然事情没有变坏,双方又都谈妥了,为什么事到临头又变了呢?他们百思不解,而且无法判断事情往下会怎么发展。

这一天电话再没有响过。次日一整天那边也没有来过电话,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这一天特别漫长,简直长得有点到不了头。

到第三天下午一点多钟,那边终于来电话了。电话很简短,指名让宋学兵带十万块钱到横桥去。宋学兵提上那个装钱的布兜,转身便走。樱桃和她妈跟在他身后来到后院,她们既紧张又担心,就像送他上战场一样。他发动摩托车的时候樱桃妈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关照他当心这样当心那样,他忽然觉得她就像自己的亲妈一样,心一下缩紧了,脊梁后面浮起一阵阵发冷的感觉。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看见她的眼泪。他也不敢去细想自己走出这个家门还能不能回得来,他生怕自己真的回不来,临走前特意拉了拉樱桃的手。樱桃也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真有点像是生离死别。他赶紧骑上摩托车一脚大油门出了家门。

他风驰电掣地赶往横桥,去解救命悬一线的老丈人。汗水把他的衬衫都浸透了,风一吹浑身冰凉。到了横桥,他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绑架者。他正在想那个人会不会临时换地方了,或者因为钱要少了又改主意了,忽然一眼看见樱桃爸和一个男人正半躺在下面河堤的阴凉里抽烟。两个人都是一副很放松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在树底下乘凉。他隐约能听见他们在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的,不过话头不密,离得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绑架者和被绑架者。

他把摩托车往桥头一靠,朝河堤下面走去。他轻手轻脚,不想惊动那个绑架的人,他也随时防备着那个人从地上跳起来袭击他。他刚走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活动的小石子,石子从他的脚底下滚了开去,声响引起了河堤上两个人的注意。只见那人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立刻站起了身。樱桃爸也跟着站起来,朝他一笑,慢悠悠地说一句:“你来啦?”

他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不敢有丝毫分心。

樱桃爸十分平静地问他:“钱你带来了吗?”

他点点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手里的那只布口袋。

樱桃爸还是十分平静地问他:“十万?”

他又点了点头。

樱桃爸朝那人一努嘴,说:“给他吧。”

他慢慢地靠近过去,把口袋递给那人。那人拉下外面的布兜,把里面的塑料袋拎出来放进自己的挎包,对樱桃爸说:“好了,我们两讫了。”

樱桃爸说:“你不点点?”

那人咧嘴一笑,说:“点啥呀。”他把布兜扔还给宋学兵,对樱桃爸说,“说好了呀,我们以后该走路走路,该过桥过桥,相互不找麻烦。”

樱桃爸大声说:“那当然。”

那人顺着河堤走了,走出十来步,又折回身,一直走到樱桃爸面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十分亲切地说:“朱大哥,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回家替我向朱嫂打个招呼请她多包涵。以后你有事照样可以找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说完,他望着樱桃爸眯起眼睛笑了笑,又转过脸朝宋学兵点了下头,然后沿着河堤大步流星走了,边走边吹起了口哨。

宋学兵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走远,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实在没想到事情结束得这么快,而且竟然如此简单,跟电影里出现的生死对决的场面一点也不相符。他有点发蒙,也有点感觉不过瘾。

樱桃爸嘴里咕噜了一句,他没听清,大概是“我们走吧”。他看老丈人已经在他前面迈开了步子。河堤上铺满了碎石子,樱桃爸一步一滑,就像在扭着屁股。他跟在他后面,看见他裤子后面沾着两片泥土,真想替他掸掉,可是那样就像是打老丈人的屁股,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好意思伸出手去。

爬上河堤,走到桥头,樱桃爸扶着桥栏杆大口喘气。宋学兵看他满头大汗,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马上就在桥边的树影里背对着马路坐了下来。

宋学兵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虽然跟他在一个家里生活了两年多,好像还是第一次和他坐得这么近,近得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油子味道,还闻到他身上几天没洗澡的那股子油烘烘的味道。他看他衣领和袖口一层黑,心想这三四天不知他遭了多大的罪呢,心头不由一紧,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樱桃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瘪了的香烟,从烟盒里摸索出一支,叼在嘴唇间,又摸索出一支,递给他。他在家里从不吸烟,只在外面悄悄吸,基本处于地下状态。老丈人递烟给他,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他赶忙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先替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然后大口地吸起来。

一支烟快抽完,他也没有找到话和樱桃爸说。他想问问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苦,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在家里他和他就话少,甚至都没有怎么正面交谈过,好像彼此就没有交谈的习惯,所以这会儿也一样一直沉默着。他们两个坐在桥头直到把烟抽完也没说一句话。

樱桃爸抽完了第二支烟,开口说:“你们着急了吧?”

宋学兵点头说:“可不是,妈妈急坏了。”

樱桃爸说:“我不是在电话里说了我很好,叫你们放心吗?”

宋学兵想说我们能放心吗?不过却只是笑了笑。

樱桃爸忽然带点歉意对他解释说:“之前欠他八万来块钱,他跟我要过好几次,她不肯给,这次他又来了,没提钱的事,就叫我去他姐夫家打牌,还专门开了车来接,走出去老远才看见他的车,一上他车他就把我手机要过去了,说要痛痛快快玩一场,别让朱嫂叫回去。我想打两三个钟头就回家,就跟他去了。到他姐夫家坐下来就玩,四圈牌结束我说把手机还给我,我怎么也要跟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他说用不着,我替你说过了。吃了饭又打了四圈牌,我说把手机还给我我要走了,他这才说我已经跟你家里说了我把你绑了,叫他们拿钱来领人。我先以为他开玩笑,他这个人一向是喜欢开玩笑的,而且他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的,我怎么想他也不敢做这种荒唐事,也就没太往心里去。他姐夫又把牌码上了,都说反正回去也没大事,难得出来一次,再打几圈再说。当时我赢了钱,而且赢得还不少,他们不让走也正常,就又跟他们打,一打就打到了天黑。”他停下来问,“他跟你们要多少?”

宋学兵好容易听明白他话里一堆的“他”和“她”指的是谁,听他问他,便说:“他先跟我们要四十万,说要是不给就撕票。”

樱桃爸立马黑了脸,说:“这个混账东西!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真敢开口要四十万?”

宋学兵说:“是啊,还不许我们报警,说报警就撕票,可把妈妈吓坏了。”

樱桃爸伸手拍了自己脑袋一下,说:“我真糊涂,我都没问问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电话都是背着我到外面去打的,他什么时候打的说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宋学兵问他:“他没打你?”

樱桃爸一条眉毛挑得高高的,说:“他打我做什么?熟人熟市的,动了手以后见面多难为情。”

宋学兵又问他:“他没有让你吃苦头?”

樱桃爸提高了声音说:“划下来三四天花掉了十万块钱,能有什么苦头让我吃?”他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当天夜里他姐夫还有姐夫的亲戚几个人轮番上桌,打了一个通宵还不肯歇手。到第二天头中午,我刚躺下去睡迷糊,他拿着电话过来了,喊醒我,叫我咳嗽一声让你们听了放心,我就咳了一声。我没睡多一会就从床上起来要回家,他们拉着说吃了饭再走,一圈人都坐着等了,又是菜又是酒的,吃得是真好。我吃醉了,也没大醉,就是头有点晕。饭吃好我们又接着打牌,头一把我就和了一条龙,赢了好多钱,我说我不想回去了,还想再玩两天。我真的是说了这话的,别看瘌猴子贪心是贪心了点,不过人倒是仗义的,我一说他就说这有啥问题,我给你家里再去个电话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特意凑上去说了一句‘我很好,你们放心’,我想有这句话你们尽可以放心了。那把牌一直玩到晚上,他们又摆起酒来喝。第二天又是一样,除了打牌就是喝酒。”他把手里早就抽完的烟头朝远处扔去,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两只手掸了掸屁股后面的土,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在外头玩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说句心里话,我真有点不想回家了。

他这句掏心窝子的话让宋学兵相当吃惊,他看老丈人脸上浮起两朵快乐的红晕,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大玩了一场那样满足,心里替他算算这场快乐背后的代价,忽然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荒唐。他想要是丈母娘知道了真相真不知道她会怎样。

樱桃爸站在桥头又抽了第三支烟。抽完才拖着脚步走向摩托车,宋学兵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想走,心里又好笑又难过。他等他在后座上坐稳,带着他朝城里驶去。

樱桃妈和樱桃就像迎接凯旋的将士一样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樱桃妈扶着樱桃爸从摩托车上下来,抱住他就痛哭起来。樱桃爸不耐烦地推开她,大步流星地朝院子里走,边走边说:“哭啥呀,我不是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