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学兵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还有水果点心带着樱桃一起去看叔。一路上他们踩着又硬又脏的积雪,穿过好几条胡同才到了叔的家。宋学兵白从十七岁离开家之后就再没来过这里,原来熟悉的胡同里加盖了不少小房子,变得眼生了,叔家的房子也更加破败不堪。他站在叔家的门外,踌躇了片刻,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喊他进去。他推开门,屋里黑乎乎的,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叔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小板凳上补裤子。

叔认出是他,就像见到贵客一样慌忙起身,腿上补着的裤子掉到地上。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把他和樱桃让进屋里,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叔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嘴里一直在为没有茶叶嘀咕着抱歉的话。他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问宋学兵回来多久了,打算住几天,又问他在南边做什么,累不累等等,又问了樱桃几句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习惯不习惯之类的家常话,聊了十来句,就没什么话说了。宋学兵也问了他一些饮食起居方面的话,一边打量他的这个家。他放眼看去,家里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桌子、凳子都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床上的被子又旧又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心里酸酸的,赶紧收回了目光。他看自己家的条件就挺差的,这个家比他家又要差了许多。

他想起从前还在家的时候妈让他来这里送东西,他是那么不情愿,实在没辙才肯来一趟。他记得来这里差不多都是叔病了,妈让他来给他送饭。想想那时候叔也就是五十来岁,可是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就是一个小老头。他记得这个屋里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不敢放开呼吸。来这里他最害怕的是被熟人和同学看见,他怕被人耻笑,不愿意跟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隔了这么多年他又来到这个屋里,闻到的还是跟从前一样的那股发霉发馒油烘烘的气味,他忽然明白那是老单身汉的味道。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羞耻感,有的更多的是同情和无奈。

他看见叔晾在屋里的衣服,有两件衬衣和一条裤子上都打着补丁,所有的针脚都是七歪八扭像蜈蚣一样,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谁还穿这样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心中十分难过。他对叔说:“这些针线活你干吗不拿去让我妈做?”

叔谦恭地笑着说:“你妈那么多事,一天忙到晚,我就别拿这么点小事去麻烦她了。再说这点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他又说:“这么破的衣服您还在穿?”

叔还是谦恭地笑着说:“这些都是穿在里面的,没人看得见,出门我有好衣服。”

叔说话时脸上挂着笑,赔着小心,好像生怕被小辈埋怨,让他心里更加难受。他没有再说什么,临走往叔手里塞了三百块钱,他本来并没有打算给他钱,看了他这样的境况,觉得不给他点钱心里不安。叔死活不肯收,就像打架一样跟他推来推去。最后他把钱硬塞进了叔的口袋里,像逃跑一样拉着樱桃离开了他家。

出了门,在凛冽的寒风里往家走,樱桃问他:“这个叔是谁呀?”

他说:“叔就是叔呗。”

樱桃疑惑地说:“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

他说:“其实我也都快忘了他了。”

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当晚吃过晚饭妈妈去厨房洗碗,他走过去要帮她洗,妈妈不让。他靠在厨房门上装作不经意地说:“叔一个人过得不怎么样。”

妈妈“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是洗碗的动作放慢了。

他又说:“他家里还是多少年前的那点旧东西,衣服都是补了又补的。”

妈妈眼圈红了,说:“一晃就到这个岁数了,我和他走动得少了,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有时候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听着,没吭声。

妈妈又说:“想想他对我也是一辈子啊!”

他看见妈妈眼睛里闪着泪光,赶紧走出了厨房。

当夜他趁旁边没人,拿了两千块钱给妈妈,妈妈不肯要,他十分坚决地塞进她的衣袋,在她耳边说:“我没跟樱桃说,你别吱声。”

妈妈和他推,被他用力摁住。

他说:“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我知道你有多难。我结婚从家里要走的两万五,等我有了马上就还给你。”

妈妈说:“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的都是你们的。只不过你大哥的婚事还没有办,我心还定不下来。好在学松学柏还小,他们娶媳妇少说还得十来年呢,等学义娶了媳妇,我这儿就可以先松一口气了。”

他替妈妈把挡在眼睛前的一缕头发撩开,妈妈躲闪了一下,还是由着他把头发撩起来别到耳朵后面。他已经好久没跟妈妈这么亲热了,他小时候最爱揪妈妈的头发玩,现在偶尔弄一下,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妈妈还像从前那样飞快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半笑半恼地说:“都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他又悄悄拿了一千块钱塞给哥哥,哥哥也是死活不肯要,跟他推得就像打架一样。

他对哥哥说:“在家里摆了几桌酒,不说别的,就是买菜买酒也要不少钱,我也不是说这是给你买菜买酒的钱,我是不会跟你算这种豆腐账的。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我最讨厌这句话了,要我说亲兄弟之间是用不着算账的。我们现在不就是钱少点嘛,你就先拿着填补一下。”

哥哥坚决不肯要,说:“我也是不喜欢‘亲兄弟明算账’那么句话,听着就别扭,小里小气的,还不如从前那些上山当土匪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抢着金银财宝坐地分赃,抢不着一块儿饿肚子,难不成亲兄弟倒不如土匪了?”

他推不过哥哥,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第二天他们就要回去了,宋学兵最怕在车站上告别,因此不让妈妈和兄弟们去送。哥哥一早就进山去给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年了,顺便接未婚妻进城,两个弟弟被打发到亲戚家玩了,只有妈妈在家帮他们打点行李。

他们是傍晚的火车,临走前宋学兵怕妈妈伤心,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句“我们走了”,就和樱桃一起下了楼。走到楼下,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住了十几年的青砖楼房,六层的单元楼就像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一样,家家的窗户外面都加了防盗网,看上去就像鸽子笼。正是夕阳下山时分,落日的余辉照在窗户玻璃上,大片的反光金光灿灿,十分炫目。他想到妈妈这会儿很可能正在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涌上了眼眶。

突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那个声音清脆喜悦,而且非常年轻,他迷茫地四顾寻找这个声音,他很困惑,想不出在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准备继续赶路,樱桃拉了拉他,朝上指了指他家的方向。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妈妈正在阳台上朝他们招手,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就像他从前放学回家看见的那样。他忽然有点迷糊,仿佛时光倒流一般,他似乎又看见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他咧开嘴笑了,使劲朝妈妈挥手。

妈妈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来对他们说:“这钱给你们买条床单!”说着,把两张钞票叠在一起从阳台上朝他们丢下来。两张钞票在中途分开了,一张很快落到了地上,另一张却飘飘扬扬缓缓地落下来。宋学兵把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捡起来朝妈妈挥了挥,他看见妈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心顿时被幸福的暖流包裹。

他们上了火车。宋学兵躺在卧铺上,一闭上眼睛面前出现的都是妈妈的笑脸,还有那两张从楼上飘落下来的钞票。他的心又酸又胀,想着妈妈的艰辛,他们走后一家人更加紧巴的日子,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樱桃坐在他床边,软软的身子靠着他,还细心地替他掖掖被子。她从来没像这样温柔过,可是他离开家就没怎么和她说话,他不但没有说话的兴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带着歉意握着她的一只手,在火车的颠簸中迷糊过去。他又听见了妈妈喊他的声音,清脆喜悦,仿佛就在耳边。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灯光和模糊的树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火车开出两个多小时,樱桃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摇了摇头。她从包里拿出妈妈给他们准备的食物,很香地吃了起来。他闻着茶叶蛋和糯米糕发出的香味,心里又酸楚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赶紧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车厢里的大灯已经熄灭,只有靠窗的小桌下开着照明的小灯,他知道列车已经进入夜间运行。樱桃躺在他对面的铺位上,好像睡着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家去南方打工坐的就是夜车,那时也是春节刚过,天寒地冻,他半夜三点多钟上了一趟过路车,买不起卧铺票,挤在硬座车厢里,连座位都没有,就站在车厢里。那时候年轻,只想走得越远越好。现在他都不敢回想从踏上火车那一刻起到下了火车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多事情他已经不大记得了,有些事情甚至已经忘得一千二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想记起那些事,他庆幸那些艰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他也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上火车的卧铺车厢了。

突然他听见手机“嘀”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他以为是当地电信发来的欢迎短信或者是当地的天气预报,一路上他已经收到过几条这样的信息。他有点懒得看,但还是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这样写道:“宋学兵你好!大概你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你肯定已经忘记我了,我太伤心了!我是从小菜头那里听说你回来了,我跟他要了你的手机号码,向你问个好!”署名是“刘冰清”。

他看见“刘冰清”三个字心头一阵狂喜,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没想到朝思暮想的刘冰清竟然还记得他,而且还给他发来了短信。他心里热乎乎的,就像大冷天吃了一大碗热汤面一般舒服和满足。他算一算,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刘冰清了。他记忆中的刘冰清漂亮极了,高挑的个子,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小脸永远是红扑扑的,面颊就像玫瑰花瓣。他知道班里不少男生都喜欢她,包括她短信里提到的这个小菜头,不过那会儿刘冰清跟他关系最好,那是没得说的。她经常和他一起上学下学,其实他们也不住在一条街上,从学校出来有三分之二是同路,剩下三分之一的路就分岔了,一个往东南,一个往东北,但他们经常是一个在岔路口等着另一个一起去上学,放学的时候也是一起走,到岔路口再分头回家,有时一个也会陪另一个走回家。他印象中刘冰清陪他走的次数远比他陪她走的次数要多得多。刘冰清虽然是个姑娘家,但性格豪爽,就像男孩子一样。他跟她在一起就像跟要好的哥们儿在一起一样轻松,常常会忘了她是个女孩子。那会儿刘冰清长得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他们上学放学同进同出,居然没有同学议论他们,让他心里相当失落。尽管他每天都能跟刘冰清在一起,可是他心里却觉得她是那样高不可攀。同学了三年半,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什么。他只要看见她就已经很知足了,根本不敢奢望跟她再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那会儿他也太小了,不懂怎样去讨女孩子的欢心。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高中读了一半不想读了,离开学校之前特别想约她出来见一见,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有敢跟她开这个口。他实在不知道把她约出来跟她说什么。他没有钱,前途未卜,他真的不知道能和一个姑娘谈什么。他越想越没有勇气,心里抱着的一线希望是刘冰清说不定会主动来找他,可是她却没有来。

这条突然出现的短信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许多记忆,那些甜美和酸涩的回忆就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心情激动,反复琢磨该怎样回复这条短信。他多么希望能写几句又漂亮又感人的话发过去,让她也心情激动。可是他实在写不出自己心里想要的那种句子。此时此刻他非常后悔当年语文课上没有好好听讲。

他想了片刻,这样回复:“刘冰清你好啊!我怎么会忘记你呢?那是千千万万不能够的。我还记得和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呢。你好吗?这么多年没见,我也向你问个好!”

短信发出去他的心好像也跟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信封一起飞了出去,他默默地盼着刘冰清能回他的短信,千万不要只发这么一条问候一下就完了,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短信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等得有点灰心,在火车单调的咔嚓声里又要晕糊过去,突然又是“嘀”的一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打开短信一看,果然是刘冰清发来的,他无比激动,困劲儿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冰清的短信这样写道:“我听小菜头说你是回家办喜事的,没想到你都结婚啦!你还在家吗?没走的话我们见见好不好?”

他回复:“实在是太不巧了,傍晚刚上的火车,只好等下次再见了。”

她的短信很快又到了:“这么快就走啦?下次你什么时候回?”

他回复:“还真不知道。”

不到半分钟她的短信又来了:“你结婚居然也不请我!”

他乐了。虽然是一句抱怨的话,可他看了觉得非常亲切——显然她没有忘记他们以前的交情。这句话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他周身热血奔涌,心里暖洋洋的。他回复她:“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再说这次我没有请女同学。”

这条短信发出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复,他心里打起了小鼓,生怕会惹她不高兴。从前她是很容易生气的,经常他还没意识到她就生气了,他也常常不知道她因为什么生气,这跟她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又完全不一样,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她生气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就会自己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希望这次也是一样,过会儿就云开日出,阳光明媚,也正好说明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变,而且对他也还跟从前一样。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盼着她的短信再次出现。他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想到她心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那团影子就像树林子里的雾气,既轻盈又柔美,他只要一想到一颗心就变得软软的、暖暖的。

好久等不来她的短信,他趴在铺位上翻看她之前发来的四条短信,一边看一边想着从前和她在学校里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突然他听见有人问他:“你还没睡呀?”

这个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看樱桃正从对面的铺位上看着他,赶紧说:“我看看时间,这就睡了。”

他顺嘴就撒了谎,他一向是痛恨撒谎的,他的脸有点发热,好在车厢里暗樱桃看不见。他迅速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侧身朝里躺了下去。

他一次次地在被窝里摁亮手机,生怕漏看了刘冰清的短信。可是每一次看都没有新短信,十几次之后,他彻底死心了,失落地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亮光一闪,又有短信进来。他欣喜地打开,正是刘冰清的短信:“你就是不想见我对不?你用不着找借口,也用不着抵赖。”

这条短信让他差点笑出声来,他发现她对他果然还像从前一样。

他满心欢喜地回复:“下次一定找机会好好请你!”

很快刘冰清回复:“你要说话算话,我等着这一天!”

他在甜蜜中睡去。他觉得火车上的这个夜晚非常完美,连同他和樱桃的新婚之旅都非常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