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衣是一株开花的树,只想优雅地静立,但总有风围着她转悠。

玉翠是一股泼辣的南风,吹起来就热情似火。而胡桂花也不甘寂寞,时不时要旋起了一股西北风。玉翠和白香衣越来越亲厚,胡桂花红了眼,觉得玉翠隔着锅台上炕,侵占了他们家的近水楼台。

吃晚饭的时候,孔宝橱一家人团团坐在饭桌前吃饭,胡桂花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喋喋不休地抱怨宝橱父子只知道吃饭灌黄汤,没有心机,连一个娘们都斗不过。

宝橱还没从中午的豪饮里完全清醒,酒精烧得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舒坦。他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搁,吹胡子瞪眼,活像一头要抵人的山羊。“大过年的,你穷唧歪个啥?俺又斗不过哪个娘们了?”

“还有哪个?玉翠呗。”胡桂花自然不甘示弱,眼睛瞪得比宝橱的还要圆。

宝橱没好气地笑了,对小三说:“听听,听听,你娘朝巴出样了,好好的咱们爷俩和个老娘们斗个毛啊?好男还不和女斗呢!”

小三只顾埋头吃饭,并不答腔。李小忙倒想说话,小三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小忙会意,把要话咽了下去。

胡桂花说:“俺朝巴了也是被你们爷俩气的。看看人家玉翠那份心劲,愣把你寡妇嫂子结结实实地攥在手心里。你那寡妇嫂子也真是,放着一家子不亲近,却去亲近外人。咱小三还是她名正言顺的过继儿子呢!”

宝橱不屑地说:“她乐意攥就让她攥,又碍不着咱过日子。”

“咋碍不着?咋说你寡妇嫂子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再说咱宝柜哥不知给她撇下了多少东西,她手里活泛,明里暗里不知给了玉翠多少甜头,要不玉翠那么精明的人,才不会舍得在你寡妇嫂子那里下那么大工夫。要说这些甜头,咱们家是最应该得的,现在却干瞅着,白白便宜了人家。”胡桂花分析得头头是道,让宝橱也不得不点了下头。

“真是这样,这事也赖不着俺爷俩,那是你没本事,不会笼络人!”

“又赖俺身上了,真是扶不起来的啥阿斗斗!小叔子和嫂子套近乎,那是最便宜的事,这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的理。”

“嫂子不假,小叔子也不错,可小叔子老了些,嫂子又年轻了些,不像嫂子,倒像小叔子的儿媳妇。你让俺咋套近乎?”

“她再年轻,也是你死鬼宝柜哥的媳妇,又不让你干别的啥,你管她年不年轻?”

“这可是你说的,那俺就豁出老脸,去亲近亲近俺这个小嫂子。到时候有人说闲话,你别翻醋坛子。”

“谁让你亲近她了,俺是让你跟她套近乎!”

“那还不是一回事?”

胡桂花张口结舌,一时对不上话。小三和他媳妇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通红,饭也不吃了,撂下碗筷躲了出去。胡桂花憋了半天,张口骂道:“老不正经,当着儿媳妇的面,你都说了些啥?和着不让孩子们拿你当人!”

宝橱被骂上了火,端起一碗面糊糊兜头扣在了胡桂花的头上,亏了已经不太热了,要不非把胡桂花的头当猪头秃了。“他们不拿我当人,俺就拿你当个人!”

面糊糊流了满脸,顺着胡桂花的头发往下滴答,她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头撞过去,拱到宝橱的怀里。“摆明了的,你就没安好心,早惦记你那寡妇嫂子,想睡她了。当俺不知道吗?那一年你不是夸她是一爿好炕吗?你去爬呀,去呀,去呀,就怕被人家一脚踹下来,只能爬你娘的拴牛桩子!”

宝橱心疼这身唯一的体面衣裳,被胡桂花弄了一胸口的面糊糊,不知不觉心中又添了一层气,嘴里骂着:“俺早爬够了你这根拴牛桩子,就要睡她,你管得着吗?”抬脚踢在胡桂花的小肚子上,胡桂花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撞在饭桌上,稀哩哗啦,桌子翻了,碟子碗摔了个七零八落,碎瓷片溅了一屋子。

胡桂花弯着腰,捂着并不怎么疼的肚子,看着一地破碗烂碟子,心疼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宝橱也愣住了,这套齐整家什可是过年才舍得用用,要想再置办全,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胡桂花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拍打着地面,张嘴竟是哭丧用的花腔:“日子没法过了,没良心的,只知道睡寡妇嫂子,不给俺留活路啊。你有心要你寡妇嫂子,早对俺说啊,俺给你腾地儿挪窝儿,你糟蹋家什干啥啊?俺的天爷爷地奶奶唉,你们睁睁眼看看啊!”

胡桂花哭起来特别强悍难缠,她能从夕阳西下哭到旭日东升,再从旭日东升,哭到夕阳西下。宝橱有心躲出去避避风头,嘴里骂骂咧咧,脚刚向外拐,却见大儿子、大儿媳妇和二儿子、二儿媳妇相约而来,后面跟着小三两口子。

大儿子铁青着脸问:“爹,大年初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大老远就能听见俺娘的动静,还给俺哥仨留点儿脸吗?”

“要脸跟你娘要去!”宝橱不好再走,就坐到椅子上,抽出别在腰上的烟袋,往烟锅子里装满烟丝。小三赶眼色儿忙擦了根火柴,帮他点上。

胡桂花见儿子儿媳妇都到齐了,收敛了些,不再乱七八糟的骂,坐在地上胡乱抹眼泪。儿媳妇们见婆婆满头面糊糊的狼狈样,绷着脸憋着笑,七手八脚扶起她来。

大儿子问:“为了啥?放着好好的年不过,要摔碗砸碟子的。”

“问你娘!”

“问你爹!”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大儿子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俺听三说了,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要俺说,春晖家大娘对咱家也算不错了,她爱和谁好就和谁好,你们犯得着窝里斗,闹得自己家里鸡飞狗跳的吗?”

“放你娘的闲屁!她和人家好,咱家就吃亏。”胡桂花说:“你这个寡妇大娘,外头鲜亮,里头糊涂,这些年不知道给了玉翠家多少好东西。看看这孔家屋子,还有谁家比咱家和她亲近,愣摸不到一分一毫。”

“人家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用得着你操闲心吗?再说了,上次宅子的事,还不是你们联合着外人,欺负俺大娘?那时候你们把她当一家子了吗?要说她疏远咱家,也是你们闹的。”

大儿子的一席话说到了点子上,但是宝橱两口子哪里肯服,齐声骂他帮着外人挤兑自己的爹娘。一回头,刚才还势不两立的宝橱和胡桂花,又成了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胡桂花和宝橱合计了一夜,最后决定由胡桂花出马笼络白香衣。玉翠能做到的,她胡桂花也有信心做得到,一个心里糊涂的女人,是搁不住哄骗的,几句甜言蜜语抖搂出去,那些摔碎的碟子碗,没准就能从她身上捞回来。

宝橱倒是半真半假地请了几次命,都被胡桂花挡了回去,她舍不得把自己的男人当成肉包子打狗用,虽说宝橱老了些,但她感觉还是一个不错的肉包子,不能掉以轻心。男人们爱把“嫂子小叔,见了捣鼓”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她可不想让这句话应验在自家男人的身上。

胡桂花的腿脚变得轻快起来,有事没事往学校跑,就像脚底抹满了油。正月里是大姑娘小媳妇串门子的黄金季节,都乐意去白香衣那里坐坐,因此胡桂花去的时候,大多时候是人满为患,无法说那些所谓的掏心摘肝的话。她有时候到了学校,见人多,就不进去,只在学校附近转悠。

桂兰瞧出了古怪,对白香衣说:“俺宝橱家婶子魔症了,不知总在那里转晃个啥?听说大初一她老两口打架,还牵扯着你的事儿。”

提起宝橱两口子白香衣就头疼,但她不想招惹口舌上的是非,就轻描淡写地说:“井水在井里,河水在河里,他们两口子打架,能关我什么事?”

话虽这样说,白香衣的心里也不免敲锣打鼓,她何尝瞧不出胡桂花的古怪?胡桂花上赶着奉承她,明明是有药卖,只是药装在葫芦里,看不透。

人是爱扎堆的东西,没想到古怪这东西也喜欢扎堆儿。胡桂花自己搞怪,总在学校附近转悠,无意中瞧出了另一个人的古怪,这个人就是春生。

春生自打让白香衣看见了肩膀上的牙印,羞愧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即想白香衣,又怕白香衣。当初他执意要求去找春来,就有远远躲开白香衣这层用意。等到他找回春来,见到病中的白香衣那副憔悴的样子,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好生稀罕一下。以后又见了几次,白香衣居然谈笑风生,没事人一样了,他的胆子就壮了些。晚上躺在炕上,白香衣总千娇百媚地在他眼前晃,晃得他血脉喷张,晃得他找不到睡觉的门。有几次,等同屋的兄弟们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他悄悄爬起来,摸到白香衣的屋外,门却闩得铁桶一般,不敢出声喊门,只能在门外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圈,等冷风把他冻透了,才扫兴而归。白天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就走到学校,如果恰巧看见白香衣的身影,心里就痛快半天。

胡桂花是鸡蛋没缝也能下蛆的人,看到这样的蹊跷事,岂肯放过,回家就当新鲜事跟宝橱说了。

宝橱以男人的心境度量,信口开河:“那还用问,小光棍看上她了呗!你还别说,这小子有眼光,咱嫂子三十多了,鲜亮得不次于刚过门的小媳妇,除了大春生几岁,他们俩倒也般配。”

胡桂花发急:“她是你嫂子哩,咋能便宜了那小子?”

宝橱说:“你还想让她守一辈子啊?早晚她得改嫁走人,便宜了谁咱还不是干瞪眼!”

“谁都行,就是不能便宜那小子。”胡桂花发狠。

“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春生就是有那份心,也是狗咬猪尿脬,空欢喜。一是辈份搁在那里,他们迈不过去,再就是你不是说玉翠要张罗让春生他们兄弟认她干娘吗?哪有干儿子娶干娘的道理?”

胡桂花这头放下心,那头又悬起了心:“你说她迟早要嫁?”

“早晚的事。”

“那你看俺姑家的表弟咋样?”胡桂花是精打细算的人,哪能让肥水白白流进外人的田地,灵机一动,想到了打光棍的表弟。

“不行不行,你那表弟歪瓜裂枣似的,别说嫂子相不中,俺看着也不行。”宝橱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斗眼鸡唇的瘦猴形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胡桂花不服气:“俺表弟的人才比你宝柜哥强多了,她宝柜都肯嫁,俺就不信她相不中。”

“那你也别忘了,这两年给她说媒的人也不少,比你表弟好的人多了去了,她都没有答应。听说那曹老师也热乎过她,她不是也没嫁吗?”宝橱提醒说。“别去碰钉子,小心又惹毛了她,白搭上你这阵子的功夫。”

“这你就不如俺清楚了,她没嫁给曹老师,是因为二妮赖上了曹老师。这事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感激俺呢!你说早咋没想到呢?俺表弟和你嫂子还真般配。”胡桂花为自己的新发现沾沾自喜,没发现宝橱的嘴已经撇到了后脑勺。

胡桂花再去学校转悠时,多了一份使命,她要把白香衣看得滴水不露,心底里她已经认定白香衣是她表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