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了,院子里的桃树上还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朵小花。

这株老桃树看起来还是健壮的。它的树杆那么粗重,就像一个结实的妇人;可那些依附在它躯体上的曲曲弯弯的枝桠,却又细又弱,一付病态,怪不得桃花一年比一年少了。

晾衣服的绳子十年如一日地挂在这树杆上。这实用价值多少弥补了一点它观赏价值的不足。望婆婆扶着树杆,看着暮色中那几朵更显得可怜巴巴的小花儿,叹了口气,心里想,今年的桃花不会再开了。

“桃满林苑”,曾经是清河市十大景观之一。那时候,“林苑”有多少桃树?每年结多少水蜜桃?时过境迁,老爷过世,太太去了香港,“林苑”被分割了,只给昔日的主人留下了一个小侧院和一株老桃树。就连这,还是“文革”后落实政策,作为祖产发还给房主的呢。

望婆婆从绳子上收下晾干的衣服,听了听大门外,仍然没有一点声响。她惦记着炉子上小火温着的鱼汤,又叹了口气,径自进了北房里屋。望婆婆把衣服放在那张雕花大木床上,一件一件抹平整,仔仔细细地折起来。她虽是低着头,弯着腰,眼睛盯着手里的衣服,耳朵却是一刻也没放松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是脚步声吗?

好像是脚步声……是秀秀回来了,还是他呢?

不,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几天,她觉得耳朵有点不那么好使了。自从星期二晚上林秀玉回家告诉她,陈昆生要搬回来住,她就心神不宁。

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伺候自己奶大的秀秀,伺候秀秀的女儿雁雁,把可怜的秀秀和可怜的雁雁视为自己羽翼下的两只小鸟儿。她熟悉秀秀沉稳的脚步声,熟悉雁雁银铃般的笑声。做好了晚饭等她们娘儿俩回家来,是她每天的功课,也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特别是她给她们准备了好莱的日子。

可是,突然间,那个背叛了自己妻子、舍弃了自己女儿的陈昆生要搬回“林苑”来住,这是怎么回事?

“他找你了?”她问。

“没有,”林秀玉摇摇头,很平静地说,“他们单位找我们医院谈了。”

“这算怎么回事?”望婆婆倒急了,“说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已经说不清楚了;这又搬回一个院儿来住,怎么跟人说呀?”

“你什么也别说,”林秀玉把她拦住了,“人家说,我们这房子,落实政策时就有他一份。”

“这是‘林苑’,哪有他姓陈的份儿?”望婆婆俨然是“林苑”的主人。

“算了,他们单位说他住的是别人的房子,现在人家要用房,只有请他搬走。我有什么办法?”

林秀玉吩咐把东屋的三间空房腾出来。这几天,陈昆生一会儿搬来一张床,一会儿运来一套沙发,一会儿又扛来一个箱子。今天一捆,明天一包,活像耗子搬家,叫望婆婆从心里烦他。

“他的事,你不要管。”林秀玉对她说。

“我才懒得管呢。”望婆婆撇着没剩几颗牙的薄嘴唇,回答得挺干脆。

“就当他是房客。”

“对,拿他当房客。”望婆婆在这个问题上比林秀玉明白多了。她说,“可话说回来,往后一个院儿里住着,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要有点什么事儿,我是该管还是不该管呢?”

林秀玉给问住了,半天才耷拉着眼皮儿慢腾腾地说:

“你爱管不管,反正我不管。”

事实上,陈昆生的事情,林秀玉可以不管,她也没有时间管。作为著名的妇产科专家,她一早去医院上班,晚上经常很晚才回家。望婆婆整天守在家里,虽说陈昆生还没有搬来,她可已经管上他的事了。为他开门,替他收拾屋子,就差没有替他做饭洗衣服了。

她不怕干活。使她不安的是,她不知道林秀玉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望婆婆是知根知底的。以她的道德标准来衡量,陈昆生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她的秀秀,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合着总比分开好。10几年前秀秀提出离娇,她嘴上不说,心里很不赞成。后来法院不让离,说是“双方的感情还是有基础”的,她背后可没有少念佛。

可是,秀秀是个倔脾气。法院不让离,她也没有让陈昆生搬回来。

“我不能跟一个小人生活在一起。”林秀玉说。

如今,陈昆生要搬回来了。他昨天走时亲口说的,“望妈,我明天就搬回来。”他还叫她“望妈”,跟过去一样。

一只老式的挂钟“的嗒的嗒”的响着,时针已经指向7点,秀秀还没有回来,陈昆生也不见人影。望婆婆的心分成了两半,她惦着这个,又不放心那个。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老人立刻丢下手里的衣服,忙忙地转身出了房门。等她走到外间客厅的门口时,林秀玉已经进了院子了。望婆婆还是走下两步台阶,迎了上去,一边接过她手上的黑包,一边照例地叨唠:

“又是这么晚,天都黑了。刚完事吧?是30岁头生?又是难产?唉,这年月,怎么都这么晚才生孩子,真叫人弄不懂!”

望婆婆跟在林秀玉身后一路说着,等她抱着包迈进了门,林秀玉已闭着眼在沙发上坐下了,又是那么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饿坏了吧?这就吃饭?还是先喝口水?”

林秀玉只摇了摇头,好像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望婆婆望着她只有叹气,把早泡好的茶端了过来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这时,林秀玉才睁开眼说了一句:

“望妈,我不想吃。你别忙了。”

“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你呀,从小就不好好吃饭,要不现在才这么瘦呢!秀玉,你猜猜看,望妈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见人家仍然闭着眼根本没有要猜的意向,她只好自己说了出来,“鱼汤!你顶爱吃的鱼汤,还是活鲫鱼呢!我用猪油煸了煸,煮出来的汤跟牛奶似的。唉,你呀,好几年没尝过这么好的汤了。我记得还是那年……”

“哪儿来的活鲫鱼?”

望婆婆不言语了。

鱼是后门儿来的,经常有病人来求林大夫亲自接生,而大夫本人又时常的不在家,总是由望婆婆出面接待。老人家信佛,自己也菩萨一般的好心肠,只要求到她总是有求必应,而且不收受任何的馈赠。在这一条巷子里,老太太的口碑好极了。而且,都知道林医生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求她在这位女医生面前说句话,十拿九稳准能挂上她的号。不过,林秀玉给老奶妈下过一条命令:不准收礼。这一点老太太心里是很有数的,她从来不干那缺德的事。可今天这两条鲫鱼……

“哪来的呀?”林秀玉觉得这鱼肯定来路不正。这几年,门口的副食店虽然也有活鱼卖,可望婆婆每次买回来的都是塘里养的白链鱼鱼,鲫鱼真是多年不见了。

“唉!”望婆婆长叹了口气,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两只满是青筋昨天手握在一起,偷看了医生一眼,生着气粗声粗气地坦白了,“是我要的,行了吧?”

“跟病人要的?”

“咳,那算什么病人啊!人家刚抱了个大胖小子!你接的,忘了?就是那个姓唐的,40岁才成亲,媳妇也30好几了。好不容易怀上了,街坊四邻的都说年岁大了不好生,两口子吓得什么似的。这年头又只让生一个,人家托了好几个人来说,要不我才不管他们这种闲事呢。别说他们家离我老妹子家还有好几里路,就算是一村子的,我也……”

“啊,前几天生的,我记起来了。你不是说是盼妈妈的亲戚吗?”

老人树皮样粗糙的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嗫嗫地为自己开脱:

“是啊,是啊,他也是马踏湖那边的人嘛!要不,他哪来这么好的鱼。实话告诉你,今天人家拿来的东西可多了,提了那么满满的一筐。那藕才鲜亮呢,我都没收!可这两条鱼,我一想呀,你给他们接生,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受苦受累的,收他两条鱼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合理合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望妈,你少给我惹事了,行不行!”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人家千恩万谢的,我要是不收,人家就不出这个门,你叫我怎么办?……”她看见林秀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没有再说什么,就起身往门外走,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炉子上还有东西呢……”

“等等吧,我现在吃不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不下,快成仙了。放心吧,下回我连颗芝麻粒儿都不要他们的,行了吧?”

林秀玉看着疼爱自己的老奶妈,苦笑着摇了摇头。

“吃饭啦,秀秀!”

不一会儿,望婆婆响亮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这声音响亮得一点不像70岁的老妇人。每当这呼唤声响起,总唤起林秀玉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和安全感。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偎在奶妈衣襟下的不黯世事的小姑娘,一切现实的严酷和不幸一刹时都变得遥远,甚至被淹没了。

灯下,方桌的中央摆着那一大钵浓浓的鱼汤。望婆婆从汤里把一整条鱼挟到林秀玉面前的盘子里,又给她倒上醋,还在一旁鼓励着;

“吃吧!鱼肉补脑子,多吃点儿好。你小时候,我带你去盼妈妈家,你什么都不吃,就爱吃鱼。”

有这事吗?记不起来了。小时候?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小时候了……

……是小时候,望妈带着自己坐了小船去一家人家吃喜酒。那家人住在一个大湖边,酒席上摆了很多菜,有很多鱼。好像还有一种很小的鱼,长长的,白白的,也不知怎么弄熟了,可以拿在手里边玩边吃,就像吃棒糖似的。那种鱼好像没有刺,真好吃。不知不觉中,她把面前的一条鱼吃光了。

望婆婆专注地看着她吃鱼,高兴得忘了动自己的筷子,一碗饭动也没动。直到见她把鱼吃光了,才从汤钵里舀了满满一小碗汤递到她手边说:

“鱼汤养人,来,多喝点。”

看着自己面前碟子里的鱼刺,林秀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笑了笑说:

“望妈,都叫我一个人吃完了!”

“吃吧,吃吧,正好没人跟你抢。”

林秀玉用小勺喝着汤,忽然停住了,问道:

“他搬来了吗?”

“谁呀?啊!”

林秀玉皱了皱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还有谁!”

“没来呢。”望婆婆看了林秀玉一眼,欲言又止。

这一眼,引起了林秀玉的警惕。她说:

“望妈,我跟你说清楚,我和陈昆生的事,你可别介人。”

“我介什么人?我是那喜欢掺合事儿的人吗?”“介人”之词望婆婆早听过一百遍了。以前不住一起,面都见不着,想“介”也“介”不上。如今往后住在一个院儿里,你不想“介”,行吗?这也真叫老人家怪为难的。

“也不替我想想。”望婆婆叨唠起来可没完,“一个门儿里进一个门儿里出,我可拿他怎么办?,你倒好,有地儿躲;我可往哪儿躲?整天这院儿里就剩下我跟他,是说话,还是不说?说吧,又说我掺合事儿了;一句话不说,行吗?”

“好了,好了,别叨唠了。”林秀玉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你爱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管了,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望婆婆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吃完饭,林秀玉打开了电视机,望婆婆收拾了碗筷,也过来跟这位寂寞的医生做伴儿。许多晚上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先在这小沙发上睡上一小党,等林秀玉关电视时再推醒她,然后搀着半睡半醒的她,送回她住的西屋里去。

今天晚上她可一点瞌睡也没有了,直挺挺地坐在小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门外,一会儿又问:

“你进来的时候,拴上院门了吗?”

“没有。”

“要不要我去拴上?”

“不用了吧!”

电视上放些什么,两位观众都没注意。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心思都在门外,在那个即将搬回来的不受欢迎的人身上。

使林秀玉心烦意乱的是,陈昆生这次搬来也许就再也不会出去了。

自从“文革”当中他“划清界线”搬出“林苑”以后,一直后悔不迭。这几年,他不断找各种借口到这个院子里来,一会儿是看雁雁,一会儿说是他的信寄到这里了,一会儿又是……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今后,一个大门进出,难免不见面,他会不断向她发起进攻。望妈会是他的“同盟军”,雁雁呢?雁雁还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她也会站在他那边吗?忽然,她觉得非常的孤独……

她没有听见大门启开的声音,没有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

还是望婆婆听到动静迎出门外的声响,把她从痛苦的沉思中惊醒。她一下子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好像急诊室里的抢救灯发出警报似的。她来不及考虑,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他。

就在她发愣的这一刻,陈昆生已经走进院子,又朝正房的台阶走来,像一个迟归的家人,马上就要进屋了。

他推门进来了。

她马上坐回到沙发上去。

陈昆生把一个小旅行袋弯腰放在了靠门边的地上,直起身来带着笑说:

“啊,秀玉,好久不见了,看电视呢?”

林秀玉一眼就看出陈昆生胖了。她坐在那里,没有抬眼,但他那突出的腹部仍走进了她的视线。她扭过脸对望婆婆说:

“望妈,带陈同志到东屋去!”

“哎……”望婆婆站着没动,她似乎也觉得秀秀做得有点过分了。

陈昆生笑了笑,显得很随便地说:

“你瘦了,你们医院还是那么忙吧?”

确实,她瘦了。本来那十分苗条媚人的身材,现在只剩下了干干瘦瘦的一个架子。本来秀丽的瓜子脸儿也因为肌肤的松弛而脱了形,只有那造型优美的嘴唇依稀还有点儿当年的风韵,但那唇上的惨白又无情地抹去了昔日的影子。她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仇恨,冷漠得让你心神不定。她整个的人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大概是她的性格。

见她坐着并不答话,他只好自己说下去:

“这次,我搬回来,我知道是很唐突的。我也是,也是……”

“你不要说了。”林秀玉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我……”

“你可以跟望婆婆去了”

望婆婆已经出了房门,陈昆生却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待老人的脚步声已在院子里响起时,他才站了起来,朝小沙发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放低了声音,温和地说:

“秀玉,我们都老了。如果以前我有什么……”

林秀玉也站了起来,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说道:

“一切都不必再说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好吧,我不勉强你。你休息吧!”他转身出去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了,林秀玉才散了架似地闭着眼朝小沙发仰坐了下去。接着,莫名的泪水就流满了面颊。闭上眼,她还是觉得那个人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以他的年龄算,他可并不见老啊,甚至额上都不见什么皱纹,脸的轮廓也没怎么变。可,他的确是变了,他身上那一股咄咄逼人的劲头没有了……为什么要去琢磨他,他变不变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她听见东厢房里传出他愉快的声音:

“望妈,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