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才五天,她已经想回家了。

房间里的布置是无可挑剔的,看来舅妈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连窗帘都是新换的,只不过这粉红的颜色太俗气了。

这大概也是香港人的一种情趣吧,凡事都爱讲吉利。就如把“发菜”捧得那么高,只因为它的谐音如同“发财”一样。红色,在香港人看来,或许就是大富大贵大吉大利,总之是大喜的色彩吧。以此类推,连同这粗俗的粉红,自然也就得到格外的青睐。

望着这别扭的窗帘,林雁冬想起自己家那素雅的淡紫色的薄纱窗帘,一股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几乎使她不能自制,觉得眼眶里热乎乎的。

可不能让外婆看见,她要伤心死了。也不能让舅妈看见,她肯定要去打小报告的。可是,心里就是这么慌慌的。好不容易来香港旅游一趟,为什么不能放开了玩它几天,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为自己的心神不定发愁。特别是一想到外婆对自己那么好,真有点不识好歹!

“雁雁,哎呀,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呀?一会儿王先生就到了。快,快,我的好小姐,来,坐下,我来帮你化化妆!”

舅妈一阵风似地进来了。

她从来不敲门。倒不是不懂礼貌,而是为了显得对外甥女儿更亲切些,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本来,她的大儿子也23岁了,只比雁雁小1岁。可是舅妈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她简直不像有那么大孩子的人。

舅妈一笑就有两个酒窝,只是那两个小窝儿对称得过于工整了,留下了抹不掉的美容痕迹。舅妈见了自己从来都是一脸的笑,让林雁冬觉得都有点讨好的意味,挺别扭的。当然,她心里也明白,舅妈没有必要讨好自己,一切都是为了讨外婆的欢心罢了。包括这两天常来的王先生,看样子,多半也是外婆的主意。她们是不是串通好了要给自己找个主儿?她只觉得好笑。

“不用了,舅妈,我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不行呀,雁雁,你要乖一点,听舅妈的话。香港这种地方,就是看穿着打扮呀,来,把这条皮裙子换上。”

“太短了。”

“哎呀,你呀,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不会打扮自己呀!年轻轻的,穿的衣服都那么老气。这裙子今年最流行,又是名牌,合乎身份的。”

盛情难却。林雁冬只好穿上了黑皮裙子,还有那件也是今年流行的宽肩的丝织短外套。村上一件鲜艳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树,年轻得像个在校的学生。舅妈满意地左右打量着她,夸道: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嘛!好靓啊,顶多像是大一的女生。雁雁,你的皮肤不错,不过,还是要保养啊,明天我陪你去做一次美容。”

姑娘都是爱美的,雁雁欣然应允。只是心里想,最需要美容的不是自己,而是妈妈。可惜妈妈医院那个妇产科总是忙得要命,好像离了她就不行。其实离了她人家也照样生孩子。这次回去一定要动员她来香港玩一趟。

“等什么时候我妈来了,舅妈,你陪她去做一次倒真需要。”

“哎哟,多孝顺的孩子。雁雁啊,你舅妈就是命苦,生了三个男孩子,没有一个女儿。过两年他们娶了太太,谁还记得娘?”

林雁冬一笑,说道;

“舅妈,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不就是舅舅的太太,我外婆的儿媳妇吗,我看你对外婆像对自己的妈一样好嘛!”

舅妈笑笑地打量了她一眼,说道:

“还是女孩子心细,什么都看在眼里。雁雁,那是你外婆人好,把我当女儿一样的待呀。告诉你,只要你舅舅跟我闹,外婆总是向着我的。”

林雁冬不由地微微一笑,舅妈时时表现得像个小女孩似的。跟舅妈在一起,她都觉得自己老了。这时,舅妈仿佛是故意地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娇声叫了起来:

“要死了,王先生肯定在客厅里等了!来,擦一点口红吧!”

看着雁雁听话地弯腰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擦口红,舅妈脸上的酒窝儿又露了出来。她站在一旁说:

“其实呢,年轻的小姐们不打扮更青春。可香港这地方,什么年纪的都打扮,没办法。就像日本,你要是白天不化妆,人家就认为你不是正派的妇女……”

舅妈挽着她的胳膊,一路讲着日本妇女,很亲密地走进了客厅。

果然,王耀先正由外婆陪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呢。林雁冬也搞不清楚这位王先生的先辈和去世的外公是什么交情,反正现在这位风度翩翩、不太年轻的年轻人对外婆恭敬得很,一口一个老太太的叫,非常的有礼貌。他正欠身坐在小沙发上,不知在听外婆说什么。雁雁一眼就注意到他那极端整洁光滑的头发和那一套做工考究、大概是法国名牌的双排扣西服,都那么一丝不苟,同他那张漂亮的脸溶为一体,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来。

一见到她们进来,外婆立刻拍着自己坐的长沙发喊道:

“雁雁,快过来,坐外婆这里!”

王耀先也立刻离座欠身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说道:

“林小姐今天好漂亮啊!”

林雁冬略微笑了笑,那含意就像西方女士们说出来的“谢谢”,然后就踩着厚厚的白色地毯径自朝长沙发走去。

外婆早已抬身向上伸出了一只手,还没等她坐下就已经握住了她,生怕她跑了似的。头一天来,被外婆又哭又笑地抱在怀里时,雁雁就感觉到外婆有着多么年轻的一双手啊。那细嫩,那柔软,哪里像70岁的人!尤其是她的服装,令人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像别人的外婆。她不穿中式衣服,她穿洋装,而且是那么大胆的鲜艳的颜色,一天一套。

今天,外婆竟然穿了一套紫罗兰色的丝织便装,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红的长背心,脚下是一双轻便的软羊皮鞋,浑身透出那么一股潇洒自如,可又霸气十足的味道来。

“王先生,你呀,别看我这外孙女儿是大陆出来的,她可一点点也不上气!”

“老太太,我可没有敢这么看啊,林小姐的风度比香港的小姐们……”

“是嘛!”外婆眉开眼笑的,等不得人家把好话说完,“就是嘛,不是我夸自己的外孙女儿,比比看,香港的小姐哪个有我雁雁这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常说,香港这地方,水土不养人。住久了,人都生锈了,一个个都是靠化妆。哪像我们清河边的姑娘,从小喝的清河水,个个都水灵灵的。”

记忆中,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这么当众被人评头论足过。这是自己的外婆,你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乖乖的听着。好在雁雁还顶得住,并不脸红,只是看着外婆微笑。外婆那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那被浅茶色眼镜遮住了皱纹的眼,正充满爱怜地望着她。林雁冬看着这张有点陌生又无比亲切的脸,心里想,怎么妈妈的妈妈会是这样的呢?妈妈可从来都是严肃的,忧郁的,累得精疲力尽的,同她的妈妈完全对不上号。她们两个人倒好像应该倒个个儿似的。

王耀先又用那港台腔的“国语”在说恭维话:

“只要林小姐不嫌我们土气就好啦”!

林雁冬已经见过王耀先两次,也算是熟人了,她笑道:

“王先生在美国留过学,从里到外都是洋的,哪来的‘土’呀!”

王耀先只是讪讪地笑。他搞不清楚,这是赞扬还是嘲弄。

“在我们大陆,‘土’可不是坏事儿。”林雁冬笑道,“我们整天跑农村的,不沾点‘土’气,可要脱离群众啊!”

“林小姐说话好幽默哟……”王耀先除了讨好,似乎就没有别的话了。

“看看,我这孙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外婆一得意,把“外”字都省掉了。

舅妈也在一旁凑趣。忙笑道:

“是啊,听说雁雁在大陆认识很多高……高什么?噢,高干,就是大官。我们要回大陆做点生意,求还求不过来呢,谁敢欺负呀!”

可惜,没拍在点子上,外婆表示不同意她的话,噘着嘴嗔怪地说:

“阿香,你以为我还会放她回去呀?早年我就后悔没把她妈妈带出来,现在她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可不让她回去。是不是?雁雁,跟着外婆住在香港,答应外婆了,是不是?”

凭她参加工作以来,周旋于上下左右的工作经验,林雁冬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对付一位这么疼爱自己的老太太,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立即答道:

“外婆,你撵我走我都不走啦!”

一句话,真把老太太乐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她搂着雁雁直叫:

“乖,真是个乖孩子。”

林雁冬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14岁,来了香港没几天,好端端地小了10岁。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让人也挺舒服的。不过,她心里很明白,外婆特别介绍这位王先生来是有她的用意的。舅舅他们对这位王先生更是格外推崇,有时雁雁都觉得这两口子有点巴结这位年轻人。

“老太太,我们可该走了,”王耀先说,“现在开车去‘利京’,路上肯定塞车的。今天想请林小姐看看香港的夜景。”

到了香港这几天,全家人都好像把她当成了饿死鬼,一早起来就开始吃。所谓早茶,其实不是茶,而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早茶吃到9点多10点,然后又张罗着吃午饭。外婆的命令,必须带她的外孙女把香港的大饭店都吃遍。于是,中午在香港新建的展览中心吃广东菜,晚上又过海到九龙吃潮州菜,夜里还要到大富豪听音乐。

林雁冬觉得日程安排得真够紧的。人家市长、局长受邀来港游览也不过如此吧!尤其让她觉得负担的是当主角,饭桌上谁都劝她吃。她天生的苗条,倒不在乎会长胖,只担心这么吃下去非得胃病不可。

她知道这一切全是外婆的好意,这个情非领不可,这个饭是非吃不可的。她也清楚,外婆的话对于舅妈就是硬指标,也是非完成不可的。来了几天,她早已明白外婆在这家里的地位。别看老太太只是坐在家里,他们这花园道半山的房子,雪铁龙的车子,菲律宾的女佣,两个表弟国外上学的费用,可统统是老太太拿出来的。雁雁觉得外婆在这家的地位跟贾府里的老祖宗似的。

“对了,对了,怎么还没带她上‘利京’去,那里的西餐也就算不错的了。快走吧,乖孩子,外婆就不陪你了,我还是一个人在家堡点粥喝吧!”

对外婆发自心底的这份爱,林雁冬总觉得欠了老人的。她时常想抓住时机予以补偿。于是,她握住外婆的双手,歪过脑袋,撒娇地宣称:

“外婆不去我也不去!”

一句话,外婆觉得好有面子!老人家脸上泛着红光,直拍着外孙女儿的肩膀,连劝带哄:

“我的好雁雁,乖孩子,听话啊!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了。”

这话林雁冬当然是不能同意的,她摇着外婆的手,说道:

“外婆,你可不准瞎说,你一点儿都不老。你要是跟望婆婆比起来呀,简直像两代人,你信不信?”

“啊!望嫂呀,那年请她到我们家给你妈妈当奶妈时,她也就才20岁吧,比我还小半岁呢。没想到她跟了你们这么些年……”

“外婆,你说错了,不是她跟我们,是我跟着她。‘文革’当中有几年,妈妈把我放在望婆婆家。”

“噢,噢……”外婆直点头。

“这两年,妈妈又把她接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好,好,望嫂真是有良心的人。雁雁,你提醒我,我要给她寄点钱去……”

坐在一旁的王耀先直拿眼看舅妈,祖孙俩这么闲聊下去,出门也只能吃宵夜了。舅妈果断地站了起来,从一边挽起林雁冬的胳膊,笑道:

“好雁雁,给舅妈一个面子呀!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王耀先又在一旁说:

“有我保镖呢,老太太放心吧!”

外婆也站了起来,笑道:

“有你王家大少爷作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让她吃好玩好就是了……”

在外婆的叮咛声中,他们总算出了大门。

门外石阶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林雁冬认得这是王耀先的车。她朝前走了过去,王耀先早已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恭候她上车。

雁雁脸上不由地泛起了笑容。

到香港这几天,虽然见了许多她不以为然的人和事,但对于这些细小的表面上的对妇女的尊重,她还是颇为欣赏的。回想在大陆时,不管和哪一级的男人坐车出去,似乎从来没有“女士优先”这一说,即便是虚情假意的谦让也没有过,更不用说给你开车门!如今,才几天时间,她已经学会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特权,自己钻进车里,任自甘效劳的绅士或仆欧替她小心地关上车门。

舅妈也走过来了。王耀先又赶紧跑到另一侧去,替她打开车门。

待两位女士都上了车,王耀先才转到车前,跨进驾驶座。

车沿着花园路的斜坡蜿蜒而下,山峦下的一湾海水在夕阳下闪烁,使这静静的高级住宅区更显得幽雅宜人。

“舅妈,你们这里环境真好。”林雁冬赞道。

“王先生住的地方才好呢,是自己的小洋房。”舅妈拍着前座的后背说,“王总啊,我就喜欢你们家那花园,有花园才好养狗哇。雁雁,你不知道王先生养的那条小叭狗有多可爱……”

王耀先忙回头答道:

“好哇,什么时候林小姐赏光到舍下?家母今天还问起呢!”

林雁冬想也没想似的,侧脸问舅妈:

“外婆让我去吗?”

舅妈老老实实地说:

“你想去玩玩,外婆还能不同意?改天舅妈陪你去。”

王耀先抓住时机发出邀请:

“改天不如今天,就是今天吧!”

“那可不行,我还没跟外婆请示汇报呢!”林雁冬大声说,说得很认真,很着急,真有点像偎依在外婆身旁不敢乱动一步的小女孩。

王耀先看看舅妈。舅妈耸了耸肩,做了个外国式的无能为力。

一路顺风,他们居然没怎么塞车,很快就到了金钟。舅妈夸了王先生的驾车本领又夸王先生的新车:

“王总,你这辆新‘平治’,是刚换的吧?”

王耀先点头微笑,算是作了答复。林雁冬却在一旁说:

“你们香港人用汉字真不怎么样。你看,这车,在我们内地翻译成‘奔驰’,那多贴切。奔是跑的意思,驰是快的意思,‘奔’和‘驰’连在一起,是说这种车跑得特快。可你们这儿呢,叫什么‘平治’,难听死了。又不像中国人又不像日本人的名字。我想,大概又是香港人图个平平安安的意思吧,对不对,舅妈?”

“对,对,对!看见没有,我们雁雁说出话来呀,就叫人驳不倒……”

王耀先也笑道:

“林小姐真是高见,高见哪!以后我也要叫它‘奔驰’了!”

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林雁冬叹道:

“香港街上的车真是太多了!”

舅妈笑眼瞟着她,得意地说:

“香港私家车多呀!不像大陆,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小车坐……”

“舅妈,车多可不是好事。”林雁冬回头打断了舅妈的话,“汽车尾气对空气的污染可是很严重的!”

“空气,空气很好呀!”舅妈咯咯地笑,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类的问题。

“好什么好,尾气排出大量的碳氢和CO……”

“你说些什么呀,没车子怎么行,什么CO不CO呀!”

“CO就是一氧化碳嘛,舅妈,你真的要相信,反正是污染空气的。”

王耀先毕竟是有学识的,听得懂这些名词,朝邻座扭了扭脸,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过,高挡的汽车性能好,这种污染就小一些。我在大陆看见有些车子,真是落后得很,那种车对空气的污染确实是严重得很,对不对,林小姐?”

不知怎么的,一出大陆,她特别听不得外人说大陆不好,可关于这一点她又无法反驳,只好扭头窗外,假装没听见。正好一江海水收入眼底,她就大大叹了口气,说道:

“可惜,你们香港把水都污染了!”

一听这话,舅妈乐了,从后排伸手朝她肩上拍了一拍,说:

“雁雁,我们香港吃的水呀,可都是从大陆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啦!没有我们的水,香港人喝什么呀。可是,舅妈,我们给你们的是清水,你们用完就变成了污水,又很少采取处理措施就排出去了。告诉你吧,我们那条‘深圳河’就是被你们污染的。”

舅妈对这种事闻所未闻,不敢轻易表态。停了会儿,才自动投降:

“好,好,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是嘛!别以为你们香港什么都好,等着吧,到1997,我们就来治。”

“欢迎,欢迎!”王耀先一点也不怕1997,反正他早已在加拿大的温哥华有公司、有住宅了。

在笑声中,他们这辆乌黑的轿车已经驶入酒店的门前。车一停,守卫在门口的服务生早已殷勤地拉开车门,待他们下车后,服务生又从王耀先手中接过车钥匙,把车开到停车处去了。从进门到上楼,一路遇到的服务小姐都对他们甜甜的微笑,那笑容虽带有职业性,却让人觉得亲切而不做作,好像他们的到来真给这饭店增了光彩。每逢这时,林雁冬总不由地想起市里那几家所谓“大酒店”,想起那里十分勉强的生硬的笑脸和一点也不笑的脸。心想,要学到这种商业性的微笑也不容易。

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一位西服革履、腰板笔直、年过半百的老侍者,拿了一份烫金字的中、英文菜单走了过来。他见有两位女客,未有迟疑,立即把菜单递到林雁冬手边。

“林小姐,请点菜。”王耀先满脸堆笑。

林雁冬顺手就把菜单推给了对面坐着的王耀先,笑道:

“客随主便呀!”

王耀先拿起菜单,像捧着一本乐谱似的,眼睛却含着笑意从硬本子的上方看着贵客,嘴里说着客气话:

“就是不知道林小姐喜欢吃什么菜?”

林雁冬拢了拢头发,歪着头笑道:

“他们这儿什么菜最好,我就吃什么。”

“对,对,王总你就点吧。”舅妈站起来说,“妈要买点东西,我去太谷广场跑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林雁冬任凭舅妈离去,心里只觉得好笑。她这一招儿与大陆介绍对象的手法完全一致。毕竟香港是中国的地盘,同样的文化背景,同样的习俗,改也难。

王耀先自然是挑了贵菜点,包括法国菜蜗牛什么的要了个齐全。侍者送来了开胃酒,王耀先举杯道:

“林小姐,喝一点!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林雁冬毫不含糊,举起杯来喝了一口,又拿着杯子说:

“王先生,我借你的酒,也敬你一杯。”

“谢谢!”

王耀先又喝了一口。

他坐在对面,望着这位漂亮的大陆小姐,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从台湾到美国,从美国到香港,他自认为见到的绝色佳人不可谓不多,没有想到却被这么一个从大陆出来的黄毛丫头迷住了。几天来,他总是想尽办法接近她,甚至讨好她,而她却是一副捉摸不定的样子。

听说大陆出来的年轻人都很有心计,尤其是经过工作锻炼的女孩子,能说能干,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外边的人都不是她们的对手。她们缺的只是钱,为了钱她们或许还肯附就,委曲求全。眼前的这位大陆小姐可不缺钱,她那个外婆可以养她一辈子。

追这样的女孩子,心里怪怪的。

“以林小姐大学毕业的学历,不想出国去深造?”

“想呀!”林雁冬眼睛盯着手上精美的酒杯,笑答道。

“是不是从大陆办出国留学有困难?”

林雁冬仰脸看着他,摇着一头的披肩发,又答道:

“现在不难。”

“啊,是因为伯母在国内,舍不得妈妈吧?”

“我可没那么娇气。王先生,我在国内有自己的工作。”

王耀先连连点头,又直劲儿道歉:

“真是抱歉得很,我忘了林小姐是政府官员!”

“我可不是政府官员,我只是环保局的一个小干部。”

“对不起,是,是什么部门?”

“环境保护局,我们的业务就是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因为……”

听到这里,王耀先恍然大悟似地笑道:

“啊,绿党!”

“不,赤党。”林雁冬举着酒杯,也笑吟吟的。

王耀先先是一愣,继而像是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在香港还很少遇见这么直率,这么大方,又这么难以对付的小姐。在这块笑贫不笑娼的土地上,以他的财力和他本人的一表人材,绝对是各路小姐们追逐的目标,他接触到的女性对他大都是格外的温顺,温顺得倒人胃口。像林雁冬这样有说有笑、不卑不亢、从容自如的大陆小姐,在他30多年的人生经验中,好像还没有遇到过。他觉得非常的吸引,也非常的刺激。这几天他连公司的事都少管了,自己觉得像个纯情的少年。

这种感觉使他觉得非常美好,他觉得面前的少女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也很想找到点共同的话题。他收住笑想了想又问道:

“不过,还要请教林小姐。在西方,像这样的绿色组织嘛,我的印象里大都是民间的团体,为什么中国大陆会把这种机构设在政府机关里呢?”

“很简单,因为环境保护是国家的一项基本国策呀。我们国家有三项基本国策,一是计划生育,一是环境保护,再就是……”

“噢……”王耀先不住地点头。

其实,她说的他未必都听懂了。他只知道大陆有四项基本原则,还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三项基本国策。只是,他觉得做出听懂了的样子,比听不懂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的话,要好看些。可是,老这么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又显得有点笨拙。面对这么一位大陆女干部,他才知道在学校学的那点知识还真不够用,你就不知道该怎样同这样的小姐把这样的话题进行下去。

或许,还是老实一点好。大陆的事情变化多端,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法令,外边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算不得失礼。于是,他笑道:

“林小姐不要见笑,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基本国策……”

林雁冬挺能原谅他的,点点头说:

“这没什么。不要说王先生在外边,就是在我们内地,很多人也不是那么清楚的。不过,您想了解也不困难,我们规定的环保方针和政策都体现了我们这一项国策的精神。在战略上,我们实行经济建设、城乡建设、环境建设同步规划,同步实施、同步发展的方针……”

王耀先瞧着她说话时不断启闭的唇,不断闪现的那一副整齐的贝壳儿般雪白的牙,压根儿忘了自己的问题,只是呆呆地瞧着她。

“王先生,听说你也打算回大陆办厂?”林雁冬感觉到对方的茫然,不失时机地转换了话题。

“是,是,”王耀先这才如梦初醒,忙说,“林小姐认识的人多,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些关系?”

“没问题!”林雁冬大包大揽地一口答应,“我们清河市经委有个新提的副主任,跟我挺熟的。走的时候他还让我拉点儿外资呢!我现在就可以把他的地址和电话给你。你找他,他肯定热烈欢迎。”

“靠林小姐的面子哟!”

“不用。钱就是面子,你信不信?你是想办工厂吗?”

“是啊,如果有可能。”

“那你可要小心啊!”林雁冬眯着眼说道,“如果你投资的工厂不考虑环保问题,或者环保设施不合标准,我们环保局可是不签字的。”

“那就要多多仰仗林小姐了!”王耀先举了举杯,可找着巴结的机会了。

“没问题,你真到我们清河市来投资,我会给你当参谋的,只要你们肯听。”

“林小姐的话,一定听的,一定听的。”

侍者端来第一道菜——盛在一只很精致的白磁杯里的汤。

“舅妈呢?”林雁冬成心四下里张望着说,“她可能迷路了吧?”

“我们先吃吧。”王耀先拿起匙子说:“汤,要喝热的。”

林雁冬也拿起匙子,尝了一口汤。

“林小姐,味道还可以吗?”

“哇,好鲜啊!”林雁冬学“港台国语”,维俏维妙。

“林小姐在政府机关工作太辛苦了。”王耀先抓住机会引导着谈话的方向,“其实,女孩子应该作一点轻松的事。”

“是吗?”林雁冬两眼忽闪忽闪的,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在西方社会,一般都认为轻松一点的工作更适合女孩子的生理特点和心理特点。美国有位著名的心理学家说过……”

林雁冬放下汤匙,两手托着腮帮子,专注于面前这位有大学文凭的商界人士。

王耀先忽然觉得自己失言,又把话找回来:

“当然,轻松一点的工作,并不是不重要的工作。我的意思是……”

“王先生,你的意思我懂。”林雁冬又喝起汤来,“我也很想找一点轻松的事干干,谁不想活得轻松一点?”

“林小姐能有这种想法,太好了,太好了!”

王耀先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疑惑。如果这位小姐真想在香港找一份轻松的工作,那可真是太好了。可,她是当真的吗?

还没等他捉摸过来,只听林雁冬又说道:

“可惜,我学的专业太沉重了,轻松不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