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校园,安静得有点寂寞。

郁容晚回苏州城里去了,红藕家缺少人手,要在家与妈妈一起忙年,也不能常来校园。

大部分时间,梅纹与细米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梅纹的房间与细米家,他们很少在校园里走动,更很少去那座祠堂,因为一旦面对那座堆满岁月记忆的祠堂,他们就会有一种难以承受的空幻感,甚至会有一种不敢抬头正视它的恐怖感。在这寒冬岁末,它森然难近,像一位神秘的老人在自言自语着一番孤独。

梅纹与细米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是不能再分开了。

晚上,他们要在一起待到睡觉的时间,才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大年三十那天,红藕家送来许多好吃的东西,但并未让细米到她家过年,因为这里有个风俗:一个人家,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必须有一个人守护着房子,而且各家归各家是不互相走动的——这大概也是杜子渐要将细米留下的缘故吧。

下午,梅纹和细米老早就忙开了。所有的节日程序,细米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样一样地做,做得有模有样,像个大人,让梅纹惊奇而又好笑。烧香、烧纸、点蜡烛、供奉祖先,一切,都按爸爸妈妈在家时的样子做,偶尔做错了,他就会说:“不是这样的,重来一遍吧。”于是就重来。他的神情是专注的、神圣的,但在他心里却总有一番游戏的快乐。

傍晚时,天竟然下雪了。天一下雪,更使人觉出岁末的凄凉与圣洁。

他们开始贴对联。往年,这些事是由细米与杜子渐一起完成的,而现在得由细米与梅纹来完成了。院门、屋门、房间门、窗户,甚至是猪圈与鸡栏,都得贴,长短不一,宽窄不同,各处有各处恰到好处的美词。张贴时,细米为主,梅纹只是个帮手。细米不住地指挥她:“你往后退两步,看看,是在正当中吗?”梅纹就往后退,凝着神,左看右看,或是说:“在当中。”或是用手比画着:“高了。”“低了。”“往左再来一点。”“往右再来一点。”

梅纹的房间门上,也贴了对联,立即,她的房间就变得喜气洋洋,温暖了许多。

还有一堆写好了的对联未贴。每年的大年三十,杜子渐都要把稻香渡中学的所有的门全部贴上对联。

“贴吗?”梅纹望着有点倦怠的细米,说。

“贴!”细米打起精神来。

他们就一路贴下去,所有教室的门、办公室的门、教师宿舍的门,都贴上了对联。雪花飘飘之中的稻香渡中学,被他们装点得喜庆而又庄严。

他们往后退去,将整个校园全都纳入他们的视野,这时,他们见到了一副副红色的对联,在飞雪中显得十分鲜艳,充满活力。

梅纹从未见过这般壮观的景象,又是在这苍茫的岁末,心里不禁一阵感动。

对于今晚的稻香渡中学而言,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节日,而校园如此之大,他们仅仅两个人儿,因此这节日便显得盛大了。

他们忽然往家中跑去,欢乐无比。

还没有一户人家放鞭炮,细米却按捺不住了,问梅纹:“我们先放吧?”

“好,我们先放。”

细米将有一丈多长的挂鞭挑在一根竹竿上,然后将竹竿交给梅纹举着,他用一支香点着导火线,随即挂鞭便“噼噼啪啪”地炸响了。纸屑乱飞,烟雾腾腾,一股硫磺味迅捷弥漫在空气里。

接下来,细米点燃了第一支“双响”。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它直冲雪空,紧接着在半空里又是一声巨响。就这样,细米正式拉开了稻香渡节日的序幕。

从早上开始,翘翘就一直在欢腾,此刻,巨大的声响,既使它感到害怕,又使它感到兴奋,它跑到院门外,又蹦又跳,大声叫着。

细米一共放了五支“双响”,十声巨响,震天动地。

然后他们开始忙着烧年夜饭,今年的菜准备得很充足。烧什么,怎么烧,细米的妈妈临走时,都一一交待过,他们严格按她说的去做。个别的细节上,细米想马虎一点,梅纹则不答应。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

梅纹建议:“到我房间里吃吧,我房间里生着炉子,暖和。”

细米点点头。

于是,一个在栅栏那边,一个在栅栏这边,一个递过去,一个接过来,不一会儿工夫,就将一桌饭菜,运到了梅纹房间的桌子上。酒和酒杯也拿了过来。妈妈临行前叮嘱:“一定要喝压岁酒。”

“全齐了。”梅纹对栅栏那边的细米说,“你快过来吧。”

细米却转身又跑回屋里。

梅纹问:“你还要干什么?”

不一会儿,细米一手举着一支铜烛台走出了家门,那烛台上各点了一支长长的大型蜡烛,正跳动着金黄色的火苗。还未刮风,细米走动时,火苗在飘飞的雪花中居然不灭,只优雅地摇曳着。细米举着烛台在大雪中慢慢穿过,梅纹觉得这个形象十分生动,一时忘了一切,在栅栏那边,痴痴地看着。

烛台后来又越过白栅栏,传到了梅纹的手上。

当梅纹将烛台端进小小的房间,在桌上放定后,一种温馨的气氛立即弥漫了这小小的房间。

墙角上,一只煤球炉正旺旺地燃烧,在寒冷的夜晚,酿出一番温暖的天地。那一粒一粒淡黄色的煤球,让人感到了一种活力,还让人觉得十分好看。

梅纹给两只杯子倒了酒,然后举起杯子说:“来!”

细米有点害羞地举起杯子。

梅纹用自己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细米手中的酒杯:“新春快乐。”

细米也不回应一声“新春快乐”,因为他就只剩下了害羞。

梅纹觉得他像个小女孩。

这是细米第一次喝酒。他不知深浅,一口喝大了,酒通过喉咙时,如火焰滚过。

梅纹好像能喝酒,在细米不知不觉中,居然将杯中的酒喝掉了,然后又往杯中倒满了酒。

这时,前村后舍响起了鞭炮声,先是稀稀落落,后来逐渐稠密,最稠密时如暴雨打在一片芭蕉地里,那声音使人振奋不已。

梅纹居然将杯中的酒又喝尽了。

细米不知道是否应当告诉她不要再喝了。

在他们头里大鱼大肉已吃得饱饱的翘翘,也分得了一张椅子。它坐在那儿,一会儿看看梅纹,一会儿看看细米,觉得今天晚上,这两个人很好看、看不够。

外面起风了。

梅纹往窗外看时,只见雪下得更猛了。

梅纹似乎微微有了点醉意,眼睛变细,目光有点矇眬。

风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它的呼啸声。稻香渡校园里到处长着树,枯枝被积雪压住,本就有点经受不起,大风再一来,就纷纷折断,“咔吧咔吧”声使人误以为又是一波爆竹声。

“听收音机说,今夜有暴风雪呢。”梅纹有点担忧与害怕地望着窗外。

吃完饭,他们开始收拾碗筷,还是一个在白栅栏这边,一个在白栅栏那边,一个递过去,一个接过来,动作很快,转眼间就将碗筷等又运回到了厨房里。

细米想起了妈妈的嘱咐,从屋里捧出了笸箩,递给了梅纹:“这是你的新衣新鞋。”

梅纹接过笸箩说:“你先回屋里,过一会儿,听我叫你,你就过来。”说罢,转身进了房间。

细米没有进屋,就站在风雪里,风大声大,他怕自己听不见梅纹的叫声。

梅纹穿好衣服和鞋,照了照镜子,打开门叫道:“细米,进来!”

灯光下,细米好像见到了又一个梅纹。

“好看吗?”

他点点头。

夜深了。

细米想: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放鞭炮呢。

细米刚走出门时,梅纹忽然叫了一声:“细米!……”

细米回过头来望着她。

“夜里冷,你要盖好被子。”

细米点点头往家里走去。

这时,梅纹听见后面的窗户“咣当”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玻璃似的,不禁一阵紧张,随即又叫道:“细米!……”

细米停住,转过身来。

翘翘不知为什么,突然蹿出了院子,冲着夜空大叫起来。

梅纹站在栅栏旁,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窗户,然后望着细米:“我有点害怕。”

细米不知道怎么办,呆呆地站在风雪里。

后面的窗户又“咣当”响了一下。

细米听见了,立即跑出院门,跑进梅纹的屋里,又连忙跑到后面的窗下。他将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除了看见在大风中摇动起伏的竹林,什么也没有看见。

当细米再一次要走出门时,梅纹说:“就睡在这儿吧。柜子里还有一床新被,给你,你睡里边,我睡外边,你睡那头,我睡这头。”

墙角上,炉中新换上的煤球正处在燃烧的顶点,一粒粒煤球,好像即刻间就要熔化。

细米站着不动。

梅纹却已在收拾她的床,为他准备被子、枕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