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我,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知道我是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地去上学,其实那时候我的心情坏透了,一瞬间,我甚至不想再去读什么大学了,心里边一阵一阵地发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向外涌。我甚至不敢看月儿的脸,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道沟一样的东西在轻轻地裂开,它还不明显,但是我已经能够感受到了。老庞后来在写剧本的时候,为全村人送我去读大学这一情景加了一段画外音:

大家都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其实他们错了,我是一定会回来的,为了月儿,为了于老师,我一定会回来的……电影里充满了浪漫和温馨,但是生活不是电影,生活中更多的是严峻和残酷。

当我一脚迈出大学校门渐渐地融入城市生活以后,才感受到生活这位老师的严厉,这时我就怀念起于老师来。于老师自己对他的生活老师回答得都不够好,可是他却能够让我们满意地坐在他的树阴下乘凉。

但是于老师是已经被他的老师远远地忘在了脑后的呀,连月儿也被他留了下来,他们一直在向前走着,但是他们的移动却是缓慢的,远远地看去,就像在原地踏步。当时我是不能够考虑到这些问题的,我的心成了一团乱麻,我无法理清这些线索,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从前的那些梦,无论是美好的还不美好的,都一去不复返了。还是让我去上大学吧,让我走过这一段,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在后面的故事里,我开始退出角色了,我走了,去上大学了,许多年来,每天每天,我几乎都是和于老师和月儿共同相处的,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而去。

但是我的心不会离去,我是不可能真正地彻底地退出角色的。我还是要回来的。

在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来临的时候,我报名去做家教,那一天,家教中心的老师来通知我,已经替我联系好了对象,是个初中生,老师最后顺便说了一句,那个孩子的名字很有意思的,叫向太阳。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地颤抖了一下,我改变了主意,我说,我不做家教了,我要回家。

老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老师理解我们这些孩子的思乡之情,那就回去看看吧,老师说,春节是团圆的节日。

我是从太阳想到了月亮,从月亮想到了月儿,又想到了于老师,就是这样简单。

从县城往乡镇去的长途车上,我遇见了于老师,这是一个冬天的黄昏,于老师气喘吁吁地上了车,坐在我前排的位置上,他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包,佝偻着背,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坐下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认出他来,在我的印象中,于老师还是那个年轻时的老师,是爸爸牵着我的手走进小学把我交给于老师时的那个于老师,是牵着我的手走进教室让我坐下的那个于老师,他二十多岁,头发短短的,他精神饱满又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同学们,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熟能生巧,懂了吗?不懂。

于老师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懂了。

我的于老师是那样的一个于老师呀,现在坐在前排位置的这个几近衰老的人,怎么会是于老师呢。

和于老师同座一个农民他是认得于老师的,他向于老师笑了笑,指了指于老师抱着的包说,你抱得那么紧。于老师前边的几个人也回过头来看于老师,他们笑着,有一个人说,是钱吧。

于老师你这样等于是告诉别人呀。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呀。学校发奖金吗?

哪有奖金哦,一个看起来对教育比较了解的人说,教师工资都欠了大半年了。

嘿嘿,于老师仍然紧紧抱着小包,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我是从于老师的嘿嘿笑声中发现他是于老师的,我心里一热,趴到于老师肩上,我觉得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于老师回头看到了我,啊呀呀,啊呀呀,他大声地叫起来,是连生呀,是连生哎,他回过身来和我紧紧握手,他拉住我的手摇了又摇,连生啊,连生哎,他说。

车上有人认得我,他们向不认得我的人介绍说,是大学生。是大学生,于老师说,他是我们村里头一个大学生呀。噢噢。

是我们县里的高考状元,于老师又说。噢噢。

他现在在北京读大学,是高材生呀,于老师又说。噢噢。

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于老师不停地呵呵笑着,我又急于问他月儿的情况,于老师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紧紧抱着的那个小包,把一张招工表格递到我面前,我一看,是一张县级机关干部招聘表。

我到县里拿来的,于老师说,他们起先不肯给我,我说,你们不给我,我就不走了,后来他们只好给我了。于老师拿着那张招聘表格,对我说,连生啊,你看看这张表格,你仔细看看,这就是月儿的工作啊。

月儿的工作成了于老师的心事,当然这些是我回到于老师和月儿身边才知道的,我把它们都叙述给了老庞,但是我觉得我的叙述远没有老庞的剧本那样简洁明了又一语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