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到九里亭来吃饭,九里亭离学校很近,在九里桥边上,九里桥是跨在运河上的,是一座古石桥,那时候我们喜欢九里亭和九里桥,只是因为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地玩闹而已,谁也料想不到,过了许多年以后,许许多多城里人,大城市的人,竟然会不远多少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看这个破旧的亭子和破旧的桥,他们念着桥柱上的对联: 春水船唇流水绿, 人归渡口夕阳红。

他们感叹地说,啊,真了不起。

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只是在九里亭里吃饭、吵闹、对九里亭和九里桥以及它们周围的乡村景色,我们肯定是熟视无睹的,一般我们跑到九里亭后,不久于老师也来了,他端着两碗饭,一碗是月儿的,一碗是于老师自己的,许多年以后,月儿说,于老师每天都在她的米饭底下埋一点好吃的,比如一只荷包蛋,一块咸鱼,而于老师自己碗里从来没有这种好东西,但是于老师不肯承认,他说他从来都是一样对待的,他不会培养月儿的特殊性,这件事情如果叫我来作证,我是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肯定是相信月儿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矮矬矬的身材,而月儿却长得高高挑挑,因为月儿小时候营养好呀。我们一边吃饭一边会想出种种的花样来逗乐,比如远远的看到坝上有个人影过来了,我们就会打赌。男的。女的。大人。小孩。

我们硬是拖着于老师也参加我们行列,于老师,你猜男的女的?

于老师眯着眼睛看了看:女的。

过来的却是个老头,他弯腰驼背缓慢地走过来了,我们都拍手笑:于老师,输,于老师,输。

又有个人影来了,这回于老师说:男的。

但是来的偏偏是个女的,于老师总是那么倒霉,老实说,这样的猜测,大家都是在瞎蒙,但是别人总有几次是蒙对的,而于老师常常从头蒙到尾都是错的。于老师,输。于老师,笨。于老师,哈哈。

本来都是闹着玩的事情,可是月儿有时候会难过起来,她过去用小拳头打于老师:

你怎么老是错,你怎么老是错,月儿眼泪汪汪的。于老师说:我下次一定猜对。可是下次他又错了。

远远的,有一个穿花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她撑了一把洋伞,走路的姿势很优雅,由远而近。白得来,有一个同学说。

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白得来,白得来。

那时候在我们乡下,要想嘲讽一个人,就说白得来,说一个人长得白,是对他或她的攻击,但是其实我们都晓得的,我们的妈妈阿姨大姐姐们,总之乡下的女人们,她们做活的时候,都要用长袖盖住胳膊,要用头巾包住脸,怕被太阳晒黑,她们都是想白一点的,她们都知道白皮肤是漂亮的,但是当她们要说一个人的坏话的时候,或者她们对某一个人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她们就不约而同地说,白得来,大人们这样子,小孩子也学会了。

一个漂亮的皮肤很白的女人撑着漂亮的洋伞走来了,我们大家都看着她,于老师也看着,于老师看着看着,看得有点呆了,因为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了,于老师仍然是那样的姿态,仍然是呆呆地看她,眼睛直勾勾的,好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那样的,幸好这个女人没有见怪,而且她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笑眯眯地走到于老师面前,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于老师。于老师仍然呆呆地看着她。

月儿赶紧上前推于老师:于老师,阿姨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