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所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牛青松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朝着敞开的铁门走来。他低着头,目光谦虚地落在他走动的脚背上,双手垂在胸前,头皮闪闪发亮,上面没有一根头发。理发剪把他在少管所里长出的头发,全部还给了少管所。他的目光像是固定的,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很有规律。

牛红梅向前跨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抓住牛青松左手的无名指。那是一根残缺的手指,三年前,为了向公安人员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牛青松用小刀割掉了一小节。牛青松手指喷出的血染红的书桌,那些斑斑血迹至今还活跃在我的眼前,仿佛没有风干。牛红梅说你的手还痛不痛?牛青松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目光稍微往上抬了抬,鲜艳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和头发,愈抬愈高,最后我只看见他两个宽大的鼻孔。他的眼睛面对天上微微眯着,好像不认识太阳。

我说上车吧。牛青松和牛红梅坐到我踩的三轮车上。车轮开始转动,牛青松不太适应,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后退的楼房和街道两旁的树木。他说停停停。这是他走出少管所说的第一句话。我依照他的指令把车停到路旁。他跳下车指着我说下来。我说你要干什么?他说下来。我只好下来。他说车子,让我来踩,你们都给我坐好。我坐到他的位置上,他坐到我的位置上,车轮再次转动。他衬衣的袖管里灌满风。他说从现在起,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勤劳的人。我不坐享其成,不不劳而获,不自私自利。他不停地说着,脊背上、额头上的汗水都被他说了出来。

回到家里,牛青松把他的身体全部交给了沙发。他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两颗煤球似的眼珠也不怎么灵活了。牛红梅说青松,我又怀孕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姐夫还有一年多就大学毕业了。牛青松沉默着。牛红梅说青松,你说杨春光他会不会另寻新欢?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抱着别的女人睡觉。牛青松依然沉默着。牛青松的沉默使我们感到脊背发凉。我说你可以去找刘小奇他们玩一玩。牛红梅说你是不是在思考,你一思考,我们就心跳。

我说你记不记得爸爸给我们说过的一个笑话?爸爸说1949年,也就是解放前,有一位小伙儿把新娘迎进家门,许多年轻人跟小伙儿打赌,看他有什么办法让新娘开口说话。那时的姑娘很封建。夜晚,席已散,客不走,那些想听新娘说话的人,都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小伙子,也就是新郎,他故意把被窝横着盖在身上。新郎和新娘的脚和大腿都露在外面。我不知道他们结婚的时候是什么季节?如果是冬天,他们的大腿一定很冷。新郎说岳母家的被窝怎么这么短?连我的膝盖都盖不到。新娘说不是我们家的被窝短,是你把被窝盖横了。就这样,新娘开口说话了,不再沉默。哥,你又不是新娘,干吗像新娘那么害羞,连话都不说。牛青松依然沉默得像块石头。

在我给牛青松讲故事的过程中,牛红梅已把鱼头青菜汤、红烧肉、青椒炒豆腐摆到了餐桌上。她说你们,别说了,赶快洗手吃饭。牛青松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的耳朵好像失灵了,对牛红梅的声音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牛红梅说我知道你受苦了,三年来,我没能天天去看你。在你被关的日子里,我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谈恋爱、结婚甚至怀孕。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现在正式向你道歉。我说我也向你道歉,在你被关的时候,我不仅不悲痛,反而有说有笑,还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我不应该踢足球,也不应该把学习成绩搞得那么好。我在无意中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我对不起你。

牛青松的双手终于动了起来,他拍打沙发扶手,皱着眉头张着嘴巴闭着眼睛喊道:我要劳动!他的喊声响彻云霄。牛红梅的说话声被牛青松的喊声淹没。牛红梅一连说了三次,她的声音才从喊声中脱离出来。牛红梅说你要劳动什么?牛青松说打煤球。

第二天早上,牛青松踩着我家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煤炭公司拉煤。他把身子伏在三轮车上,以便减少阻力。他的双脚在三轮车的脚踏板上起伏着,他的嘴里哼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当他站在填河路19号煤炭公司的旧址时,没有看见一丁点煤炭。那块煤炭公司的招牌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一排整齐的发廊填满他的眼眶。那些发廊的茶色玻璃上写着美容、按摩、洗头、吹头。

一位姑娘从玻璃的后面闪出来,她的嘴唇肥厚,两个乳房像两个硕大的冬瓜,每向前迈动一步,胸口就会剧烈地颤抖一下。牛青松嗅到了姑娘的香气。香气扑鼻的姑娘把一只手搭在牛青松肩上,要他进去洗头。牛青松推车欲走,姑娘拉住他的三轮车后架。另一位姑娘也从发廊里跑出来,拉住三轮车的后架。她们的双脚蹬在一块砖头上,身子后倾,手臂绷直,三轮车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发廊的门口。

牛青松说你们要干什么?姑娘甩动她们的手掌,说洗头。牛青松一拍脑袋,说我没有头发。姑娘们看着牛青松光亮的头皮发笑。她们说没有头发也得洗,你的三轮车把我们的手硌痛了,我们只收你半价。洗不洗是态度问题,有没有头发是水平问题。牛青松推动三轮车,企图离开,立即被四五个姑娘团团围住。她们说你这个头,今天我们非洗不可,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得洗。她们像一群乡村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唤着把牛青松推进发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