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的到来让外婆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乖乖长、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里歇会儿,赶忙着上庄办中饭菜去了。

存扣来王家庄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独屋。他打小和外婆最亲。外婆的屋子在庄河南,屋后屋西是河——正好在河的转弯角上。河边上长满了芦竹和树。芦竹花刚出来时也是绿的,到秋后才变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时候,存扣经常钻进芦丛里,高高的秆,密密的叶,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芦叶的香气和松土的腥气混合成一种特别的味道,存扣很爱闻。他在里面玩芦叶,玩虫子,破坏蚂蚁的洞穴。那时他常羡慕鸡子和鸭子,它们可以整天拱进来玩,逮虫子吃,卧在软土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鸡,或鸭,但必须是大公鸡和雄鸭,因为他是男的,而且他喜欢威风凛凛。河边上有好多种树,有椿树,榆树,泡桐,苦楝,桑树,还有叶子形状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树。苦楝开花的时候一树的紫色,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子;树皮光滑,树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欢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孙悟空,像放哨的儿童团员。楝树果儿结成的时候绿滴滴的,极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来用弹弓射麻雀却是最合适的子弹。

存扣总弄不明白,为什么蝉最喜欢锔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欢喜苦吗?还有牛蜢,也喜欢锔在光溜的楝树干上,一锔好几只,半天都不动,被伢子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进火柴盒里,是钓鳝鱼上好的饵料。苍蝇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难拍到,太狡猾,手还没举起就飞了;用苍蝇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烂了,穿不上钩。当然,还有人用茅缸里爬上来的蛆子做饵,鱼也肯吃,但存扣从来不用,嫌脏。存扣喜欢爬的树还有桑树,桑树叶子大而肥,不生虫子,经常有女人背着篓子来采,回去喂蚕宝宝。麦黄时节,桑树上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果子,绿绿的,红红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们就坐在树叶间,拣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湿湿的,小肚子吃得滚圆才肯下来。有趣的是,鸟儿们这时胆子变得出奇大,常常奋不顾身地飞到树上与他们争食。存扣有一次气不过,从兜里掏出弹弓向一只山喜(一种像喜鹊但体形略小的鸟)射击,“噗”的一声,正中肚皮。它在树枝上晃了几晃,就像砖头似的直坠到芦丛里去了。存扣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估计没打死又爬出去飞掉了。庄河南没几户人家,小河半抱,芦竹列列,树木森森,非常安静,所以存扣最喜欢呆在外婆这边。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玩玩,想想东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时候睡她怀里,从上初中后就睡在她脚头,晚上唠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两间屋,西面堂屋,东面睡房。一个人住满够了。屋里陈设很简单,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墙蹾一个水缸,水缸旁边有个碗柜。北墙下面是张旧条台,上面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青花瓷香炉里积了一大半香灰。农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炷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过年过节更是要多烧。一张矮饭桌,几张爬爬凳。米缸,屯粮的泥瓮,大大小小几个坛子。小衣橱,灯柜儿,床。墙上整齐地挂着大竹匾,筛子。屋梁上吊着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的是花生。另外就是几样农具,列队似的摆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贴着画着寿星佬儿的年画和门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对联,找不出与文化有关的东西来了。可存扣知道不认字的外婆家里却有一本厚厚的《鲁迅文选》,一年到头放在她的灯柜上,有时放在铺里头的针线匾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如来娣婶妈用了秀平的记歌本儿,外婆的《鲁迅文选》也是专门用来夹花样和丝线的,以前还夹过粮票、布证之类。存扣坐在小凳上喝着外婆自己晒制的清香的菊花茶,太阳从门外照进来,在堂屋里落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存扣忽然想读些什么。他去房间里一看,那本文选好端端摆在灯柜上哩。存扣把书拿到堂屋里坐下,小心打开扉页(怕弄乱了丝线),想从目录中找一篇他没看过的文章。这时候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个人影来。

存扣扭过头一看,便看到一个俊美的姑娘,十七八岁,忽闪着一双毛狸眼打量着他。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面熟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存扣哥哥!”

“你是……爱香?”存扣惊喜地叫道,站了起来。

“咋的了,认不得人了?”爱香脸上春花绽开,笑着嗔他。

“你咋长这么大了呢?这、这才几年……”

“瞧你,说话像老寿星似的。你不也长变样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来,存扣和爱香已经有三四年遇不见了。这几年两人正在长头上,变化肯定大了。

存扣问:“你咋晓得我来外婆家里的?”

“你过砖桥时我就看见你了。我在码头上汰衣裳。”爱香说,“我碰见外婆了,她忙着去大会堂剁肉买鱼哩,怕你冷清,要我来陪陪你。”

王家庄小,没有大街,大会堂门口的空地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有一个肉案子是外庄人设的,每天挑半爿猪肉来卖;两个卖青货(蔬菜)的;渔船带在大会堂西面的桥口下,要买鱼直接上船去称。

爱香本来有三个妹妹的,大妹妹爱民生下几个月就夭了,下面就是爱弟跟爱男。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在外面躲养生了一个弟弟,叫天赐。罚了超生款后,家里负担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条小船带着爱香和爱弟两个大女儿外出去找出路。爱弟刚满十岁,上三年级,姐妹俩就这样双双辍学了。奶奶、妈妈、爱男和天赐在家里。几年来,父女仨卖过水果,挑过糖担子,还摸过歪儿(河蚌),风里来雨里去,吃过无数的苦。辛苦的日子并不妨碍两姐妹一天天长大,长得花一般水灵,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也赚到了钱,把旧草屋拆了盖了瓦房。

“你还会摸歪儿?也拱猛子?”存扣听了爱香的介绍惊讶地问。赚钱各庄各法,存扣老早听说王家庄在外面摸歪儿的多,好多女伢子从小就下水,水性练得比男的强,能在水下呆几分钟,嘴里咬着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作兴空手上来的。他想不到面前的爱香也摸过歪儿。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谁不夸我们姐妹俩好身手!”爱香介绍说。爸爸在船上,

她和爱弟下水,摸满了一中舱就挑到城里市场上卖。边劈边卖。“城里人可喜欢吃哩!”歪壳子也卖钱,人家收过去做钮子。“有时不要上市场卖,在船上就给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羡慕地听她讲,又很佩服。一个以前瘦零零的丫头居然吃了这么多苦,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练出了这么大的本事来,这对于关在学校里的他来说是陌生和不可想像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爱香。他听得兴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你在外面这么苦,怎么还这么白?”

爱香“咯咯”地笑了,灿着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肤好嘛!咋晒也晒不黑,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又没搽过好东西。——爱弟就不同,黑黝黝的,连屁股都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好像意识到有些……那个了,脸一红,咬着嘴唇“咕咕”地笑,眼看着别处。

这时候,外婆乐滋滋地提着鱼肉家来了。那两条鲫鱼穿在草绳上,尾巴一撩一撩地发凶。外婆笑着说:“你别凶,马上请你下油锅!”对爱香说:“跟你存扣哥哥蛮热乎的嘛!唉,一转眼都长成大人喽,你说我们咋能不老喔!”

又说:“这几天你存扣哥哥在这儿等大学通知,无聊时你来陪陪他。你们从小一块儿玩惯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会?小时候你们睡一个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说的!”爱香红了脸,腰肢一扭出了门,回过头说:“我下午再来!”

“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砧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淳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吗?”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哎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净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伙叫富宽,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富宽的爸爸在团结河上 “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准备打发儿子出去搞运输。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的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噘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嘛,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次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央。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工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钩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死水,不流通,因此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外婆”。爱香的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一般长到十三岁才剪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杈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的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旁。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哧哧。”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烘烘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十一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农活),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裆裤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净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这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吗?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吗?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己,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蒙,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有热情到外庄看电影的就少多了。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丰富精神生活的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床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节目。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嘛,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眯眯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存扣穿件浅蓝色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在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解溲,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呱呱”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天地间很静,以致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地声音。雾气渐渐起来了,往稻田上聚集,氤氲。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对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地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又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吗。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皇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吗?哥哥你要吗?”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妹!”“能!能的!”两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它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鸵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它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拼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它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瑕——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嘛。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帐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是爱香帮他成了男人,要不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怨艾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滑下……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个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

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

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