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高考差不多二十天前,存扣感到眼睛有些不适。上来只是痒丝丝的,后来更变得刺挠挠,迎风流泪,迎光流泪。他以为是晚上在灯下学习时间过长的缘故,眼球发干,就到药店里买了红霉素眼膏来点,好像也没啥效果。就不用了,改滴氯霉素眼药水,虽然七孔通连,药水流到嘴里有些苦,但比药膏黏腻和秽气好忍受多了。可还是没有用。白天尚可,晚上在日光灯下看书做题时间长了,冷不丁就像有小虫子在眼里睡醒过来,翻身,蹬腿,蠕爬,得赶紧闭上眼用手指揉一揉,歇会儿。揉的时候里面“咯噔咯噔”的,眼泪流出来,食指上都弄湿了。特别伤脑筋,常常坏了情绪,苦恼得没得命。

但他没有去医院看,他一直以为是用眼过度的原因。等到李金祥的父亲听到这事时已离高考没几天了。他赶紧要金祥把存扣叫过去,揪来桑叶煎汤,让存扣熏洗眼睛;又采来新鲜的蒲公英,挤汁滴进他的眼睛,埋怨道:“你这个伢子!你这是患了沙眼呀。咋拖到现在呢?一时三刻怎么治得好,会误你考试的呀!”

七月六号,全部考生去兴化县城参加高考。坐在早班轮船上,存扣有些昏昏沉沉的,倚在李金祥身上打瞌睡。醒来后就恹恹地朝舷窗外面望望。大水茫茫,水中央的航标,远处绵延的渔民的网栅,岸上的树,天气有些闷,一切都似曾相识,使他想到前年春上和秀平一起来兴化的情景。船上的同学挤在一起,有的兴高采烈地说笑,有的则安静不语,其实都有些小紧张的。存扣不紧张,他此时的心情平静得近乎黯淡。

李金祥看存扣状态好像不对头,问道:“怎么这样没精没神的?准是这几天弄狠了。”

“没事。好像有点小感冒。”

“你呀。”李金祥叹口气,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到了兴化赶紧买药片子吃,再好好睡一觉。”

“没事。”虽是这样说,存扣心里还是有点沮丧:关节眼上,就是事多!

田垛中学的考场设在城北中学,县杂技团招待所就在它的紧隔壁,田垛中学的师生就住在这里。进了招待所的院大门,存扣心就开始发慌。穿过花径,来到客房区,他一眼就盯住了东面两年前曾住过的二号客房。还是那个蓝漆的木门,小窗台上摆着一盆花。眼往左斜,倒数第二间——六号房——是秀平睡过的房间。高大的罗汉松有根长长的树枝伸在那间屋顶的瓦棱上方。一切和两年前并无分别。只是人已变了岁数。只是秀平已经不在人世了。

恰巧就把存扣分在了六号房。存扣下意识想换掉,但又想换什么换呢,没理由。存扣把简单的行李一撂,就在靠里的一张床上睡下了——蒙头大睡。其间,李金祥打了热水进来叫他吃药片子——他到附近找了药房买来了感冒药。吃了药片子继续睡,一直睡到开中饭的时候才被金祥喊起来。存扣浑身好像轻松了许多,在饭厅里吃了两碗饭。程霞把半盆扬州葵花大斫肉端过来,说女生嫌肥,还有几个把你们吃。存扣和金祥合吃了一个,一人一半。斫肉做得拳头大,确实肥腻,甜漾漾的,入口即化,两年前就吃过了,看来是县杂技团招待所的传统特色菜。

晚上,带考的校长、教导主任和两个班的班主任给大家开了个会。会开得不长,该交代的在学校里已反复交代过了。主要是说了些打气话,要大家放下包袱,把平时的学习水平发挥好了就有希望云云。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上考场。

存扣心里有些发笑,这一切多么像两年前的情景。只不过这次是来上考场,那次是来上田径场。

晚上,存扣睡在床上,却好长时间头脑清醒着。外面,马路上不时有过路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同学们都睡着了,呼吸均匀,好在没人打鼾。突然就下起雨来,雨点打得屋顶“噼啪”响。雨停了风还不止,那根松树的枝叶不时从屋瓦上扫掠而过,“沙沙,沙沙”,像是人的絮语。

存扣觉得有点冷。他掖紧了被单。

第二天早上醒来,存扣头晕乎乎的,鼻子塞起来,喉咙发干,咽唾沫都疼,还怕冷。存扣晓得不好,笃定感冒了,早饭就着稀粥吃了双倍的感冒药。进了考场,语文卷子拿到手就“哗啦啦”地做。做着做着,突然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极其响亮地打了出来。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生,不满地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哪知道这只是个开头,不大会儿又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了,要打出来时他赶快用左手连鼻子带嘴一起捂住,饶是这样,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仍显得响亮,而且怪异。每打一个都带出清水鼻涕,糊在手上。存扣听到考场上有人烦躁地叹气。一位监考的中年女教师走过来,轻声问了几句,掏出一个手帕给他。另一个男教师也用墙角预备好的杯子倒了开水来。

做到一半时眼睛倒又痒起来了。存扣又是捂鼻子又是揉眼睛,真是烦死了。

收卷后,那个女教师叫住他,要他马上去医院看感冒,“打针!来得快——不能传染给别人!”

田中这边领考的校长、主任知道了这事,很着急,要李金祥陪他赶快上附近的医院。班主任刘老师也一齐去了。医生要下班,就忙着给存扣挂了急诊,开了药水,每天打两针。医生本来是要存扣挂水的,刘老师说这是考生,怕耽搁了。那医生说,那就打针吧,如果控制不住,下午考过了还是要来挂水——蛮严重的了,扁桃体都肿得这样了。

打过针,存扣在床上躺了个把小时就晓得好多了,头不昏了。李金祥高兴地说:“你身体好,平时不打针,得了病一打针就灵光——全打掉,反正我陪你。”存扣感激地看看他,为了自己让李金祥跑东跑西地忙煞了。关键时候,有个贴己的朋友就是好啊。李金祥问语文考得怎样。存扣说,都写出来了。说真的,除了作文,他现在都不大记得他是如何答题的了。“狗日的感冒。”

三天试考完了,人人都像从战场上下来似的,疲惫不堪。在回田垛的班船上,很多人都互相歪倚着睡觉。今年的试卷出得好像偏难了一点儿,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普遍说题目刁且偏,综合性太强。存扣在有些混沌的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不论试题难易,他都尽最大力量做了,没有哪一条空在那里。至于准确率多少,他心里真的没数。他现在也不愿去想。他只想早点到学校,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它三天三夜再说。

存扣乘轮船回到家里,嫂嫂月红见了就心疼地咋乎起来:“哎哟喂,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壳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厨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一边埋怨存扣应该通知他放船去带他回来的,一边去院子里打来洗脸水。存扣说行李并不重,下了船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麻烦甚事。乱七八糟的书本扔在了李金祥家里,考取了倒不要了。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头疼。存根就问考得怎么样。存扣说,做全做起来了,估计取没问题。卷子比想像的要难。往届生都说难。朝外看了看,问:“俊杰呢?”

“上他外婆庄上七八天了,带了两次信要他舅舅送他回来,不肯哩,赖在那里。有吃有玩没人管,一个个太宠他。”存根笑着说。又回到考试上:“有得取最好,管它考个什东西,考上了就是国家户口。”

存扣“呼啦啦”地吃面,吃蛋。荷包蛋白莹如玉,煮得嫩,带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凑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儿,一口就吞下去。月红看着他吃,笑眯眯的。

存扣吃着面,对哥嫂说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说:“你也太粗心了,平时哪儿都不要紧,关键时却弄出了麻烦。感冒肯定是盖得少了。”

存扣说:“前几天太热,晚上没盖被单,可能夜里中了寒气。怪我,光图痛快了!”

“肯定对考试有影响了!”存根叹着气说。

“影响多少有点罢。,还是没经验!”存扣把面汤全喝了,抹抹嘴说:“身子还发软,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几天。”说着就打上了呵欠,上东房去睡了。

存扣起来后到种道那儿看眼睛。种道说:“你这沙眼严重了,都是水窠窠儿,点药水没得用。你得到大医院去刮沙——上东台吧,去中医院或人民医院!”

存扣吓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种道说,“用针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药水上。有点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东台,先把在种道那里拿的药水点着,说瘸长宝跟他约好了下周上东台进元件的,有顺便船。“你在家里哧哧,睡睡。现在也不急了。”存扣心里一乐:哧哧,睡睡,猪子啊。他说:“等就等几天。”

兄弟身体不好,哥哥嫂嫂着了忙。当天存根就杀了小公鸡让月红拾掇了,清炖,加老葱生姜,还抓了把枸杞搁在里面。武火烧,文火焖,熟了连砂锅一齐端到存扣面前,让他一个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买了两副猪脚爪,走时没跟月红打招呼,月红就不晓得,上街时走岔了道儿,正好和存根两不遇。她兴冲冲拎了一挂肚肺家来时,看到存根已在院子里用个铜镊子在拾掇猪爪子了。月红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码头上灌,血红干瘪的肚肺三灌两灌就变得白嫩肥大起来,控出来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叶样的小鱼儿在里面拱来拱去。有人对月红打趣道:“长嫂为母,月红对小叔子就是体贴。昨个杀鸡,今个灌肚肺,比服侍人坐月子都卖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头在外面寻钱,存扣还真修了月红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个嫂子九个对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个蹲在水泥板上洗脸刷牙的促狭佬嘴上牙膏沫挂挂的冲大家做了个鬼脸,被月红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头脸上泼去,笑骂道:“嚼你个舌头!”

水泥板上的妇女们一起哄笑起来,乐不可支。月红认真地对她们说:“存扣考试间重感冒了,现下身子虚哩,不补补咋行?”

有人就说这不影响考试了吗?——“考得怎样?”

“他说考得还不丑,全做起来了。”月红答。

“最好最好,这小子从小就聪明。”

“考上了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里哧哧睡睡,坐到西房里看看电视。哥嫂房里新添了张沙发,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现在怕看到书本,连小说都不愿意看。这几个月捧书捧够了。本来存扣想到庄西望望保连的,不知怎么走到门外又回来了。庄上今年四个考生,另外两个是初中时(2)班的,分别在唐刘和周庄上的高中,住在庄南,存扣不想去望他们。

休息了两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开始平静地回顾这次高考的细节。回忆的结果令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次考试他不在状态,并不全因为沙眼和感冒的影响,想来还是复习得不够充分。十册史地课本,八个月学完,融会贯通确实不容易,有些题目显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严谨全面的。数学综合性强,难度大,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敢猜定最后几条大题目是否全做对了。看来第一志愿报的复旦是没戏了。有点自不量力了,有点可笑了。但回忆来回忆去,存扣认为自己取还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志愿报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最差也会被它录取吧。

早上,存根对存扣说:“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嘛——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说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儿亲戚都不想去。他在门口站了站,决定上河东到中学里走走。

公共场所总是这样,有人的时候热闹喧腾,生气勃勃,没人的时候则岑寂得要命,甚至举目荒凉。学校尤其如此。存扣走进顾庄中学校门时,便体会到一种萧索的感觉。暑假,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和教工,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门全闭着。砖铺的林阴道上晒着农人的烂麦草,发出阵阵浓郁的沤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场上就长起了青草。溽热湿润的夏天是杂草狂欢放肆的日子,它们长势很欢,青绿而直挺,一天一个样。到新学期开始后它们又得被铲掉。殊不知,它们的根基却在地底下纠结着蛰伏着忍受着,渴望出头之心一天都没有死掉。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人来搭理这些草们,有时有个把老头牵着条山羊来,把系在绳链顶端的削尖的木棒插进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来牵羊时,这地方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正圆,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过不要紧,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会发芽出青,几天后就又长高了。人都灭不了它们,何况畜生?

存扣在校园里各处游荡着,心底涌起了一种亲切的忧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在这儿度过了三年的时光。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园静穆着,好像配合着他的回忆和情绪。连偶尔叫上几声的鸣蝉这时都不响了。没有风。教室,食堂,宿舍,厕所,空旷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水泥乒乓球台,实验室前面光秃秃的旗杆,还有那些树,全都安静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检阅。走到食堂的时候,蓦地一阵笑闹,两个举着青绿的芦竹的五六岁伢儿从拐角处冲出来,从他身边跑过。芦竹尖上绑着一块塑料纸,跑起来像块丑陋的破旗,“哗啦啦”地响——这是两个嬉戏的牧鹅儿童——男伢精瘦结实,浑身黑泥鳅似的,青皮大光头,全身就一件小裤衩儿;女伢却白圆肥实,像个糯米粉团儿,单裹着一个红肚兜,后面除了根红系带连背和小屁股都裸着,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穆桂英头顶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声音如摇银铃,水般的清亮,校园里安宁的空气变得活泼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存扣心里顿时蹦出了这句话。他想,时间真如同有人说的魔术师,这两个伢子将来说不定就成了夫妻,一个锅里搅饭勺,一条被窝里睡觉,养儿育女,含饴弄孙,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旧校园里曾走过一对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雾般流动,让存扣心里窒痛。他赶紧朝外走,漫过来的缅怀情绪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一脚跨出校门,林阴道上的蝉们却一齐噪鸣起来。藏在树叶中间的几只喜鹊冲出树梢,“扑喇喇”朝南河那边铁工厂里的白果树飞去。存扣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它们飞掠而过时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脚爪。

存扣在校门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着,他抬脚顺围墙朝老八队方向走去。

来娣坐在一截树桩做的凳子上剥黄豆。今年的“六月白”长得很好,豆棵子上缀满了荚角,密匝得像串鞭炮。饱鼓鼓的。早上下地带露水拔了十几棵,回来时正好在巷子里碰到庄上卖豆腐的“二瘌子”,就顺便拾了两块。中午就黄豆烧豆腐,汤都不要做了。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好弄。来娣的手在豆荚里熟练地动作,像机器斫田似的自下而上推进,剥满一小把才放到脚边的碗里。豆米儿绿莹莹的,配着青花瓷碗,很生动,等会儿和豆腐烧出来,绿绿白白的;如果再放上两角红尖椒一起烧,盛出来更是好看。还没吃到嘴里,来娣已经欢喜了。

六月里农闲,就是隔三差五到稻田里拔拔稗子,薅薅黄豆草;十天八天打一回稻药水。来娣怕蹲在家里,就一个人,冷清,容易回忆过去,想起故去的老头子和两个女儿,心里就伤感,不好受。她喜欢和庄上的一帮老头老太太上庙进香,跟人家做佛事,热热闹闹的。做佛事还能混个嘴儿,有几个小钱的酬劳。现在来娣在念佛的人当中名头蛮响,她记性好、嗓门亮、劲头长,现在已经请会了几套大经了,像《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她不识字,但还备个小经本儿,请庄上老先生把经文用毛笔抄上去,得空就认两句,逮到识字的就问字,连舔着两挂鼻涕的小学生都是她的老师,心诚得很哩,居然让她认得了不少字。她配了个老花镜,捧着经本子坐在门头子里念念有词。时常有人开玩笑:“来娣婶,又在用功哪?”她笑笑。吃斋念经让她找到了精神寄托,生活充实。逢到有人夸她脑子灵光,她常这样说: “如果小时候我也有学上,保管和我三丫头一样成绩好。”

来娣一面剥着豆米子,一面把才学的经在心里温习着。突然手上触到了一个碧绿的软软凉凉的东西,一看是只肥胖的豆虫,有大拇指头粗,两寸多长,便捏起来扔到不远处觅食的几只鸡中间,立刻引起了混战争夺,尖嘴乱啄,翅膀乱扇,平地起了尘。来娣忙站起来吆开它们,嘴里刚“嘘——”了两声,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小伙。

“哎呀,是存扣乖乖啊!”来娣忙过来,抓住存扣的手,激动地说:“小伙啊,你哪有空来望我的呀!”

“我考过了。……就想来看看你。……妈。”存扣有些支吾,“妈”字已不大喊得出口。

“唉,不要再喊‘妈’了,乖乖。喊‘婶妈’吧。”来娣有些伤感地说,回转身从厨房里搬来一张带靠背的竹椅子,要存扣坐下。坐在存扣的对过,把他的手抓在手心里。“婶妈没得这个福啊……亏得我乖乖还记挂着我!”

存扣感到她的手粗巴裂糙的——这是双做了一世的勤劳的手啊。婶妈的头发白得像雪,有些零乱。脸色还好。存扣眼里噙着泪,说:“怪我,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

“我娃忙哩,要学习。苦哩。”来娣忙说,“咋好怪你,你把婶妈放在心里,我已……很知足了。”抹开了眼泪。

“妈妈家来了吗?”

“还没有。”

“考得咋样?不丑吧?”

“还……好。”

“肯定好的!如果秀平在的话,两人倒一起考了……这丫头心黑哩!”来娣擤了一把鼻涕,在树桩上擦擦。

存扣顺手拿了一棵黄豆剥起来。来娣一醒神的样子,要站起来:“我去打几个蛋把你哧哧!”

存扣忙伸手止住她:“婶妈,你别忙了。我只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儿。这几天在家吃伤了哩!”

“你哥哥嫂子都是好人……唉,我家秀平没得福咯!”又动起感情来了。

两人剥豆子快,一会儿就剥了大半碗。边剥边聊。存扣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婶妈,秀平在医院里为啥不给我写个信呢?”

这是长久郁在存扣心里的一个疑团。他常想,秀平在苏州四五十天,肯定晓得他想她、急她,但为什么一个信都不带给他呢?这不正常。

“她写的呀!”来娣抬起头来,望着院墙,眼神有些发痴,好像走进了当时的情景。“她要她姐帮她到楼下小卖部买来信纸和信封,坐在床上给你写。写写哭哭。写写哭哭。写了又揉了。揉了又重写。最后还是揉了。说,‘不能给他写,他晓得了我的病要着急的,要急死了的。不能影响他学习呀!’终于没写成。”

存扣没听完眼泪水就直往外滚。原来是这样啊。他嗄着喉咙说:“秀平……她呆呀!她真呆呀……”紧接着又问:“她平常也没记下什么?记日记吗?”

但他心里马上否定了,他晓得秀平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果然。——“记什么日记啊。她姐夫急急火忙地把她带上船,什么本子都没带。她就是在床上看看报纸……后来报纸也不看了,睡在铺上呆想,看着窗子。没有记什么。”

“那……秀平用的那些书呢……还在吗?”

“那些书呀本子的一大堆呢——她哥哥怕我看到伤心,都卖给收荒货的了。”

存扣心里连叹惋惜。他想拿几本秀平的书呀作业的,带回家做个念想。

“噢,我想起来了!”来娣忽然站起来,到屋里拿来个红塑料面皮的本子来。“你瞅瞅,这是我留下来夹丝线夹花样的,里头记了不少字哩。”

存扣心“怦怦”跳了起来,抖抖索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秀平的记歌本儿,上面用娟秀的字体认真抄着歌词,有的还带着简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军港之夜》、《幸福不是毛毛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游子吟》、《牧羊曲》……还有存扣和阿香在国庆节合唱的那首《清晨,我们走上小道》以及男生背后偷着唱的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存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基本上是按照从初一开始的顺序抄的歌曲。熟悉的旋律从书页里跳出来,所有的片断组成了亲切的连唱,让存扣心里有种酸楚的幸福。秀平爱唱歌,经常听到她哼哼,特别是高兴的时候。她是多么的热爱生活!如果她还在,这本子里不知又多出多少首流行歌曲呢。存扣心里正唏嘘着,拇指一滑,纸页“哗哗”地翻过,他突然就在白纸中间的一页看到了用红圆珠笔抄就的一首诗。题目用的是仿宋体,用红绿两种笔芯精心地描过:

给XP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

天啊,这不是存扣那年春上写在油菜叶上的诗吗?存扣逐行地往下读,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浑身都在发抖……秀平,亲人啊,我的姐姐!

来娣把剥好的黄豆秸子拿过去撂进羊圈里给羊子吃,回来看到存扣不眨眼地盯着本子看,神色异样,忙问:“里面写的是什么?”“是歌词。”“你要吗?你要你拿去。”“不。还是由您夹花样吧。”

存扣告别后,来娣坚持要出来送到西桥。走得好远了,存扣回过头,还看到她站在桥头,蓝褂子,白头发。

傍晚时分,桂香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存根对妈妈说:“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要回来。”

“咋猜的?不得了,啥时学会了算命打卦的!”桂香跟儿子逗乐也是一股江湖味儿。

桂香很开心。她急急火忙地赶回家是想早点看小二子考的啥大学。伢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终于考大学了。上了大学等于她做妈妈的了了一桩大心思,也是对她多年来在外吃苦卖力的补偿。这种补偿是精神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脸面上的。

月红说:“妈就是舍不得存扣。”

“瞎说!”桂香嗔她,“妈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肉,手背是皮。妈,哪个是手心?哪个是手背?”

“哈,巧嘴薄舌的!月红啊,我看你可以跟我出去相命了!”

“啊,妈不关亡了?改相命了?”月红惊讶地问。

“唉,装神弄鬼的,太烦神。现在外面信相命的多,就改了。”桂香说。又补充道,“这相命简单,来钱快。”

“多年的老手艺说撂就撂了,妈你也舍得?”存根有心和妈玩笑开到底,顽皮地问。

“有啥舍不得的!”桂香把带回家的东西放妥了,一屁股落在大凳上,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鼻孔里喷出烟来。“在外面哪样寻钱做哪样。再说相命和关亡差不多路数,‘听簧’,‘拾簧’,‘剐簧’,一个式!妈又不要学,现成就会。”

存扣给妈打来洗脸水。桂香笑吟吟地打量着儿子,说道:“身子倒壮实,脸上却瘦了,气色也不大好。吃了苦了。放假正好补养补养。”

存扣说这两天哥嫂给他补养了,吃了不少好的哩。

桂香洗好脸,说:“妈在外面经常提你们兄弟。人人都夸耀,说没得个爷娘老子,妈妈在外面,就大的带着小的过,十几年没红过脸,还从来没见过,不简单。”又对存扣说:“你嫂子也对你好,你将来要补她。”

“补什么哟!”月红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嘛。妈,存扣脸上黄是生了病的,这两天才有精神……”

“啊!甚病?”桂香吓了一跳,打断月红的话,“啥时得的?”

存扣就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说眼睛等两天和哥哥上东台看。

桂香听了急得一拍大腿:“咋这么背哩!怪我,上次过高邮泰山庙时没进去烧炷香!”

“影响……考试了吗?”她眼巴巴地望着存扣。

存根说考得不丑,卷子全做出来了。你放心好了。叫月红快去下碗面给妈吃,“肯定饿了。”

桂香“呼啦啦”吃着面,忽地筷子往桌上一顿,说:“存扣,明天妈就陪你上东台!——开穷心,身上有患哪能等,还能拖?”

存根说庄上明天没班船。桂香说没班船要啥紧,不是还有腿嘛,二三十里路,还要乘什么班船。问存扣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去。存扣说愿意,好多年不陪妈妈走路了哩。

正说着,大门外“嘎哦——”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存扣笑着说:“这鹅真有意思,早上出去叫一声,晚上回家叫一声,发信号哩——‘我出去了!’‘我家来了!’”

存根说是这意思。这鹅聪明,是附近十几只鹅的头脑哩。在陆上走它打前,头昂到天上,后面的鹅排成一队跟着。在水里也是它领头,带那些鹅找草吃。月红说这鹅还厉害,猫子狗子都怕它。谁对它不恭,翅膀扑扇起来冲上去就啄,凶恶得狠哩!现在家里黄鼠狼、老鼠的影儿都没有——护家哩。

桂香听得有趣,说:“真是大块头!啥时逮的?就逮了一只?”

存根说四月天逮的,长得贼快。可能是洋种。逮了四只,没几天被俊杰玩死了两只,又不注意踩死了一只。就这只命大,俊杰当个宝哩。

桂香笑道:“当个宝也不行,等存扣拿到通知就杀了吃。要请客的。”

存扣连忙说不要。月红笑着说:“俊杰肯定要哭闹的。”

“哭闹就哭闹!叔叔考上大学,吃他只鹅算个啥!”桂香眼一瞪,仰起脖子把面汤和菜叶全喝下肚去。

对于东台人民医院眼科的医生来说,刮沙真是芝麻大的手术吧。让存扣睡在门诊的床上,脸上搭块留有两个眼洞洞的白布,只感到眼睑上一阵蚁咬似的刺痒(并不痛),还没还过神来,医生就说好了——前后也不过五六分钟。好麻利!困扰了存扣个把多月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大医院的医生就是不同,有本事。医生让存扣坐在门诊的长条椅上把眼闭会儿,开了处方单叫桂香下楼去取药。桂香气吁吁上来时疑惑地问医生:“就两支眼药水?”医生说:“本来只需两支眼药水,你当多大个事啊。早中晚各滴上一次,上来有些腌人的啊。“桂香充内行地说:”腌人最好,腌人正好杀菌!“

上这么大的医院,连挂号才六块多钱,娘儿俩都有点不相信哩。立刻就点眼药水,趁着才刮过的沙,把里面的坏细菌全腌死了。眼睛又闭了几分钟,告别了医生,两个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医院。

出了医院门才十点多钟,桂香说咱吃点东西再走,领着存扣进了一家饺面店。两海碗热气腾腾的虾仔馄饨端上来,先啜一口汤,透着海鲜味。存扣用匙子往碗底搅拌了一下,原来还有紫菜的。这东台离黄海已不远,在吃食里面用的海货多。桂香怕存扣一碗馄饨不得饱,又上门口的油锅旁边搛了两个麻团来淹在他的碗里。知儿莫若母,桂香晓得存扣从小就喜欢吃馄饨和麻团这两样,带他进城上街是必吃的。桂香望着存扣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快慰,又有些愧疚:这伢子从小就是“靠娘生”,在妈妈怀里睡大的,离开了妈妈晚上睡不着,哭闹。五岁多就把他撂给哥哥了,每次回家还是搂着妈妈睡,直到上初中才不好意思。自己欠伢子的哩!今天在路上,和妈妈有说有谈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哩。就这么长大了,成人了……也不知这次考上个甚东西。不管什么,能考上都是好的,国家户口,红本子,吃商品粮,就脱了农村苦胎了。可这小子看上去并不太兴奋,是因为考试得病考得不满意?……桂香正胡思乱想着,存扣这厢也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擦擦嘴巴,亲热地喊桂香:“妈妈,我们走呃!”

在回来的路上,娘儿俩显得很轻快,还是七谈八谈的。存扣顽皮地问起妈妈相命是咋回事,桂香就笑呵呵地介绍给他听。

“不难的,和关亡差不多理儿。”桂香说。“也是两个人一组,到了人家庄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吆喝,一家都不放过。‘相面哦——相命相啊?’逗人家。人家说相,就进去了。

“一进人家院门屋门,我和‘搭子’就赶紧‘拾簧’,看到晒衣绳上晒着尿布就知道这家有吃奶的伢儿,看到菩萨面旁边有亡人牌子就晓得死过人,看到柜子上有药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还是草屋,瓦房是大瓦还是小瓦,用的木头檩条还是水泥檩条……总之,多哩。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判断这家的情况,相命时拿来用。说准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说你灵。那钱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相?”存扣问。

“有用啊,咋会没用呢——她告诉我呀。把有用的告诉我呀!”

“这一来不就露馅了吗?”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是黑话。江湖上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黑话,外行人听不懂的。不经意说出来,好像自言自语的,人家不注意。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说有‘扣儿’,女伢子就是‘环儿’,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离开叫‘扯板’……多哩。什么话都有‘春典’,就像你们说外语,你们懂,人家不懂。”

存扣兴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树,满,龙,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这么多道道儿——我们看眼睛花了六块半钱就叫‘龙块满钱’了?”

“不对,叫‘龙寸满钞’。块是‘寸’,钱是‘钞’。”

“噢。这么多的‘春典’怎么记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还不跟你学外语一样,多听多记多说呗!”

“那倒也是。”

桂香接着往下说:“一家相命起码有三家来听热闹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说话,从他们的说话中捕捉有用的东西。比如有人背后谈论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听到了马上用‘春典’告诉我:”满环儿‘。我相命的时候就对主人讲你是个’嫦娥命‘,命中缺子:丫头滚滚来,生三添四还加五;儿子不易得,深山寻参苗。把人家都惊住了,说你相得准,’活神仙‘,什么都依你。“

“如果人家还有第六个是小子呢?不就不灵了吗?”存扣问。他想问题总是考虑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说。“小六子是个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儿子不易得’吗?正说反说都不怕,都好解释。擅相命的,人家是问不住你的,文说文答,武说武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其实就是玩模棱两可。”

“有时是这样的。你几句话搭上边说得准了,对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剐簧’了:先说一通吉利话,让人家高兴起来,再话头一转,人家有病有灾的还要说以后还要生难,人家兴兴旺旺的也说不久会有祸灾。人家一怕,就会跟你讨‘解释’,请你化解。”

“这时就可以跟人家要钱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个命一块两块的,一天能相几个,能弄多点儿钱?我们兴化人比他们要得聪明,要起来多,人家还情愿给!就说你家这个难化解消除也不难,只要费点香火钱。就看你家诚心不诚心了。人家肯定说诚心了,‘不诚心喊你来相命消遣你呀!’这时候就说那好,要念十套经,磕一百零八个头,烧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这人家的家庭情况和人是不是爽气来定——我们给你买了带到大庙里烧。至于我们的鞍马费,随你把几个吧。这样几十筒香加上鞍马费,弄得好就是几十块钱。“

“假如人家要自个找个庙去烧呢?”

“他(她)不会念经呀!不念经又不灵!那些庙不说本地的,往远处说。如高邮泰山庙,扬州大明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苏州寒山寺,南京鸡鸣寺……想到哪说到哪。”

“原来是这样。嘿嘿,妈妈,你倒像成了相命专家了!”存扣笑着说。

“哪个不说你妈聪明!”桂香自豪地说,“做了几十年的都做不过我哩,妈这才改了几天?”

“可是,妈妈……这终归是骗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死后,妈整天想着他,回到家里心直往下掉,没精没神的,心里难过呀——香烟就是那时吃上的——所以才下决心离开家出去跟人家一起关亡讨个营生,挣钱养你们。做妈的哪个想离开自己的伢子呢?更何况你当时才五岁,哥哥也不过十五。其实你和哥哥中间还有一个的,比你哥小两岁,是个女伢子,养她的时候难产,胎不正,出不来,妈差点死掉。养下来没满月就发烧,救不活,走掉了。妈就再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后还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还好,你长这么大,基本上没病没灾的,滑滴滴的一个俊伢子……

“妈也晓得这不是正行,但是做惯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说走江湖的人是有瘾的,心野,就像猫子吃了露水变成金钱豹,变不回头了。这话是对的……但妈终有一天会停下来的。现在你大了,都考学了,一毕业成了公家人,寻了有用的婆娘,妈也不会再做给你黑脸的事……妈懂哩。”

存扣记得秀平死后妈答应他考上大学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儿俩边谈边走倒也走得快,过了前面那个庄子就远远看到顾庄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绿油油的。田岸上长着黄豆和高粱,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缠在秸秆上,结得挂挂的,紫的,绿的,白的,长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没人去摘。农村人不稀奇。走到河边、桥上时,看到河里的菱藕铺了半边,叶子挤叶子,都挤得抬起来了。

存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妈妈,要是我今年没考上咋办呢?”

“会吗?”桂香惊讶地看了存扣一眼,“你还会考不上?”

存扣没吱声。不知咋的,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觉。

“你不是全做起来了吗?全做起来还考不上?”桂香显然有点急了。

“是全做起来了……”存扣现在回忆那三天考试,觉得那时头昏昏的,做是做起来了,也不知是咋做出来的,反正不是那么有激情头脑清晰做出来的。他因此心里就有些没底。

桂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万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紧。你上学早,又没留过级,你的同学不是还有二十出头的吗?你才十九,怕什么。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妈等得起。”

“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问题……而是太丢人了!”存扣说。

“丢什么人?又不是做贼抢劫嫖婆娘,丢什么人!”桂香大声地说,又话音一转:“你还没接到通知,瞎想做什么?不要往坏处想。我想凭你不会考不上的,好丑不同。别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说“老瘌疤”进仁在街上说他儿子保连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录取通知都下到兴化了。

存扣没好气地说:“他放屁哟,今天才几?才考了三四天就晓得了?第一批本科出来起码要半个月哩!”

月红说:“这进仁是吹牛皮哩。想儿子上大学想疯了。”

存根说:“难怪,保连那年出了那个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关上面子,证明他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存扣听得心里草草的。中午嫂子烧的蹄膀,他只动了几筷子。

饭桌上,桂香对大家说,存扣说第一批出来不是也要等半个月吗,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对存扣说,如果在家里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几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该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说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终究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