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帖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阴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帖,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帖,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漠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跟帖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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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的脸,让人觉得藏着许多心机。于是没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经有了护身的铠甲,自己却全然暴露在无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现了戴红袖章的人,没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后来,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没戴的,就几乎成了当然的另类。于是,那些医药商店门口,就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排队,大家一个个默默等候着,互相间还保持着一个距离,这种文明的排队习惯,终于一下就让人们学会了。

茹嫣单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别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江晓力也戴上了。

茹嫣见了一笑说,一路上遇见“非典”了吗?

江晓力说,我倒不怕,我妈说,你成天外面跑,别把那东西带回家来。你让我们安生几天。

茹嫣向来不喜欢戴口罩,热乎乎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很难受。她喜欢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种沁凉的潮润的空气,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

江晓力说,还是小心好。别幸福生活还没开始就牺牲掉了。

又来了几个姐妹,一个个竟都戴了。爱俏的,还是彩色带花的。不久之后,这类口罩流行为一种新潮饰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见到达摩,和达摩说到戴口罩的事。

达摩说,是啊,久违啦——口罩。不过,你看见的是口罩啊,我看见的是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