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雷雨之夜。从天空中劈下来的惊雷使李水珠颤栗了一声。吴学恩走过来了,那正是脱衣服睡觉的时间,吴学恩走过来,问她是不害怕了。她点了点头,吴学恩说:“今晚,我就跟你睡觉吧。”她摇了摇头,吴学恩仿佛并没有看见她拒绝,他开始脱衣服,她大声说:“不!”这声音突然使吴学恩扭过头来:“你叫什么,你嚷什么,难道你不应该是我吴学恩的女人吗?”他激烈地走上前来抱住她说:“别叫,也别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走到一起了,住在同一间房间里,是一种缘份……好了,这就叫缘份,我早就想干那件事了,我忍了半年多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忍了半年,你说这容易吗?”

她又想起了那片小树林,此刻,在她的眼里,吴学恩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一个强暴徒。就在吴学恩撕开她的内衣时,吴学恩突然神经质地说道:“我是不是在强奸你,你不愿意,我在强奸你,对吗?”他松开了手臂,突然垂落下手臂说:“算了,我什么都不想干了,看见你这眼神,我不想干这事了……”然后,他从她身体上爬了下来,回到外屋去了。

她的挣扎又一次获得胜利。第二天一早,吴学恩在吃早餐时对她说:“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的,但我会等待,直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吴学恩的脸上突然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真挚,他骑着摩托车出门去了,她又滋生了想打电话的欲望。那是农贸市场的一家电话亭,她拨通了崔亚明的电话,崔亚明似乎正置身在一种喧嚣的气氛之中,他费劲地说道:“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你是谁啊?我正在办画展,这里太乱了,人很多,我听不到你到底在说什么。”于是,她只好挂断了电话,她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崔亚明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有喧嚣、沸腾、浮华,而她的世界是什么呢?她手里依然日复一日地拎着刚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充满了备腥味的猪肉,当然,只有那捆蔬菜让她倍感舒心,里面有西红柿、茄子、青菜。这显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俗世而避难的世界已经收留了她,她只好回到出租屋,她要日复一日地呼吸着从那座庭院中散发出来的阴沟呢的味道,那些气味仿佛从下体中散发出来一样。

一个多月的时间在缓慢、焦灼、期待和愁绪之中过去了。有一天,吴学恩回来后对她说:“我看见我老婆了,我真想杀了她,可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那么快,可我终于看见她了,她竟然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吴学恩并没准备听她的回答,他依然大口地咀嚼着那碗充满调味汁的红烧肉,他依然对美食和浓缩在这空间的从女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倍感兴趣,他沉闷地躺在沙发上,转眼之间又过去了一夜,第二天,他没有按照时间回来吃饭,而且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依然没有回来。

她站在出租屋庭院的门外,她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开始等待着他回家。她伫立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从摩托车上下来,看见了她又低声说:“你是在等我吗?”她点了点头。回到出租屋后,她给他热了热那碗红锅肉,他嘲弄而苦笑地笑:“我又看见她了,我老婆的模样没变,只是她的心变了。我追上那辆出租车,她和那个私通的男人开了一家布料市场,我很想去杀了这对狗男女……可我突然想到了你,我为什么要去杀他们呢……我们不也在私通吗,我不是在利用我老婆背叛我的方式在背叛她吗?我为什么要去做一个杀人犯呢?如果我一旦变成了杀人犯,是要以命抵偿的呀。我很清醒,我回来了。”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行为又让她想起了一个男人:崔亚明。

崔亚明总是在见到她时,伸出手来摸一摸她十分茂密的头发。如果没有李水苗,这种行为就会继续下去。是李水苗破坏了一切,这种破坏是致命的,一场不知不觉的,悄无声息的,毫无准备的霍乱,侵入你的毛发、根基、土壤、肌肤、口腔,于是,所有器官都变质了。是的变质的还有命运,它在推动着,变化着,转眼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吴学恩突然贴近她说:“我不再想杀她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平静得多了。”他想抱她,从那以后,每当吃过红烧肉的时候,过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大约经历洗漱,有时候到浴室洗澡,那是出租屋外的公用洗澡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命运在洗澡间的变幻中最能看见分晓。

当他们奔赴公用洗澡间时,李水珠总是想,又要与那些缤纷的、浑浊的、陌生的、苗条的、笨重的身体相遇了,这是现场,她个人生活的另一个现场,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难道就此结束了吗?她走到公用洗澡间,这是私人开的洗澡间,花钱不多,所以它散发出廉价的、低靡的气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任何女人(结婚未婚的,年老的,色衰的,少女式的)在小小的空间中,在冒着水蒸气的空间中毫无羞愧地脱衣服,把自己变得一丝不挂。一个女人,大约只有经历过公用洗澡间—— 浴入那些不明身份的身体泡沫之中去,才会体验到人身体的未知性,就在这里,你根本就不清楚,这些当着你的面从容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把自怀变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们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于是,并不惬意,舒畅的洗澡生活已经结束了,她看见吴学恩也走出了男洗澡间。这个晚上,她感觉到身体有些骚乱,她想起了崔亚明,她和他的身体也在画室中滚动着,有时就在地铺上滚动,有时候会滚动到了那些油画面前,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疯狂滚动——也会有结束的时刻。当吴学恩又一次潜进她房间时,她似乎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之前,她总是对自己说:“外屋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走进来,总有一天会与她睡在同一一张床上上的,如果她照此留在他身边,这件事情就总会发生。”

这一次,他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强暴的男人,他比任何时刻都显得温情脉脉地走上前来,他递给了她一杯西瓜汁。她刚晾干长发,刚想脱衣睡觉,每到黄昏,她就想进卧室,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房间里没有音乐、电视、没有消磨时间的方式。她仿佛像一个老人,每到黄昏就想上床睡觉,以打发这避难的时光。

他递给她一杯西瓜水,这避署也避难的方式——滋润着她的咽喉,而他的一只手趁机伸进她身体中最为敏感的区域,她没有叫喊,没有拒绝,没有挣扎地让他抚摸着,然后,那只杯子从她手中被碰落,他的疯狂是在那只杯子发出粉碎的声音时才倏然地上升。恰好,她已经失去了拒绝的力量,在这些生命中最为萎靡的时间里,她是谁,她算得什么,她不就是被这个开摩托车的男人所收留下来的一只小猫小狗吗?

她在他身体之下平静地麻木地摊开四肢,她的肢体语言取源于母性的子宫生活,然后离开子宫,回到大地,任何事物,比如风和树枝、花蕾都附在她体内,让她训练了她的肢体语言。再就是男人,趴在她身体上的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叫崔亚明,如今,她和他的关系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未划上彻底的句号,却已经结束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属于她自我的光明或黑暗的隧洞里——发现了这或深或浅的呼吸,它正是结束。她如今在第二个男人的身体下翻动着,她已经被迫走上了这条道路,她环顾四周,看不到任何希望,她想清楚了,如果这个男人果真想彻底地收留下她,她就不再往前奔逃了,那么,她就留下来。

所以,她的肢体语言驯服地,她像一头野山羊被驯服了。这是两性溶合在一起的一个时刻,他再也用不着把自己变成强暴了,而她呢,再也不拒绝他的身体的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