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就走吧,走吧,走吧,反正,李水珠已经出现在麻园小站的郊区了,这郊区敞开怀抱迎接着她,敞开每条路径,尽管它是迷离的,散发出汗液的味道,然而,李水珠此刻需要这些迷失的路径收留她的身体。吴学恩趁机牵引着她的思绪、目光、脚步、影子和飘渺的意象,毫无质疑,吴学恩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就与她结成了一种同盟关系。

把这种关系延续到出租屋的时刻已经随同她的迷失而到来。这是一座庭院式的出租房,院子里挂满了晾晒的内衣、胸罩、床单。院子的阴沟里布满了许多污物,阴沟水已经变绿,任意地穿行在凹起和凸起的地方。虽然吴学恩牵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识,直到门敞开了,又关上时,她才意识到:一种已经被她所摆脱的恐惧又重新回来了。

吴学恩推开了窗户说:“这房间不错吧,这房间够你和我容身了,真不容易啊,当我在火车站看不到你的时候,我是多么着急,然而,我还是往前走,就像我老婆抛弃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一样,因为只有往前走,才有出路,才能像我才婆背叛我一样去背叛我原来的地方和生活……你别害怕我,我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冲动了,我们可以慢慢地开始,就像开始于一个链环,在一个新的链环里,你我都很重要,也很迷人,就像你迷人的胸脯。你可以住下来,我这里有两个房间,你住在里屋,我住在外屋。”

她拒绝道说:“不,我可以自己租房的,我有这个能力,你用不着让我跟你住在一起。”她本能地掏钱包,突然,她的心嘘地一下落在了深渊之下,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深渊啊,李水珠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了,又一次真正地襄中羞涩了。

她的钱包丢了,出旅馆门时,服务员还提醒过她,然而,她的钱包却丢了。她回忆着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她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出旅馆朝着西郊行走的每一个细节,她太模糊了,也太恍惚了。在模糊和恍惚之中,她失去了钱包,再也不可能给崔亚明打电话了,再也不可能让昔日的男友给她送钱来了。她滋生了一种绝望想法:就暂时住下来了,按照吴学恩所安排的,她住在里屋,吴学恩住在外面。何况,她真的太累了,她走不动了,她想坐下来,喝一杯热开水。理所当然,她住下来了,就像当初的吴学恩所设计安排的一样,她住在里屋,他住在外屋。

所谓里屋就是里面,总共有两间房,外面的房应该是做客厅的,现在用来做一卧室,里屋有一张床,不大不小,可以让一个人睡,当然也可以让两个人睡,外面有一张很旧的沙发;所谓里屋显得很幽暗,从陈旧和隔年的窗户中散发出来的墙壁上的斑痕看上去像异类,比如兽蹄的爪子在迎面而舞,它们也许是虎,人类的兽王爪子,扬起来,覆盖着你的视线,或者是野狐,人类为什么需要异类相伴,简言之,我们为什么像需要镜子一样需要看见虎或者狐狸,因为我们寂寞。那一夜,李水珠一挨近床榻就睡着了,这是身体的需要,也是逃亡生活的需要,她被迫的姿态蜷曲下来,她靠近了离她的家庭,她从前的生活方式最远的地方;她被迫地与一个从未有时间来了解过性情、禀性的男人的身体栖居在一起,虽然那男人在外屋,然而她的一切都是被迫的。

然而,头一夜显得如此平静,祥和极了,这正是李水珠可以在第二夜,第三夜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夜里她躺下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顾虑了,当一个女人身上寻找不到一枚硬币的时候,她处境的凄凉可想而知,她失去的自由是多么地恐怖,而在这时,旁边有一个男人把她留下来,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幸运之事了。

她已经顾虑不到身体的尊严问题,已经来不及思考她到底是谁的问题。夜色簇拥着房间,在这茫茫无际的暗夜深处,她蜷曲着身体,人在最困难和最渺小的时刻,都想变成梦境的一个部份,于是,她躺在凉爽的床榻上时,她变成了生活中的奴隶,她被梦境和那个男人的存在所奴役了。当然,她最大的奴役者无疑是她身后的那场事件。

人离不开事件,人一生无疑要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事件的奴役。李水珠躺在床上,这床离她从前的世界是如何的遥远啊。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认同幽暗并与幽暗的世界溶为一体的原因之一。这个安全的、静谧的夜晚过去之后,她睁开眼睛,她听到了外屋的声音,鞋子挪动的声音,她想起了吴学恩,她环顾四周,她很震惊地回首着昨夜,自己竟然有勇气和力量与一个陌生男人同眠在出租屋中,就这样,她开始了作为一个逃犯的苦炼生活。

当一个人身上掏不出一枚硬币时,在一个绝境之中,这个人有可能会被迫地变成被奴役者。吴学恩就这样给了李水珠一个安全、静谧的夜晚,让她留了下来。这是一个小世界,它远离着城市也远离着事件。慢慢地,李水珠不害怕这个男人了,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每天晚上她都睡在里屋,男人睡在外面的沙发上。白天,吴学恩就出门了,他依然干着他的老行当,买了一辆旧的摩托车在城郊区拉客人,他对李水珠说:“我可以养活你,你就守在家里吧。”这正是李水珠需要的,大约这需要也是使她可以安心地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她慢慢地走出庭院,吴学恩给她一些钱,让她主持家务,她的脚步不会走得太远,只会涉足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每当到公用电话时,她的心总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需要:她想给 母亲打电话,她想给崔亚明打电话,她每时每刻都会滋生出这种需求,简言之,她离不开那场事件的纠缠,如果那事件没有个说法,她就无法安心;她依然被那个夜晚所笼罩,被她扬起的巴掌被她所置身的边缘世界,被李水苗从楼顶上落下去的那个世界笼罩着。

电话又一次通了,是母亲苍老的声音,母亲对她说:“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公安局三番五次打电话来问你有没有回家了……”她又挂断了电话,够了,她不想听母亲那来自现实的声音,她不想再面对那个世界了,她不想陷进去了。她拎着一捆蔬菜回出租屋,她买了一斤肉,当猪肉市场的腥味飘来时,她的胃在翻滚,她似乎又嗅到了从饭店的地板上飘来的李水苗的身体中的溅出来的血腥味。然而,她不能扔下那猪肉,因为吴学恩每天都要吃肉,他像为数不多的男人一样需要吃肉,他说男人每天都在耗力,牙齿中间感受不到肉味 就会失去力量,每天都是这样,一碗回锅肉面对着吴学恩,他大口大口地咀嚼声每天都包围着她的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