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倒是这段时间很难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春。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么,看看李玉,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问李玉:“你该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哇。”

筱月桂看看她,回过头去看窗外的紫槐花,开得艳美,颜色粉嫩,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盘筱月桂喜欢的葵花籽。筱月桂看看李玉说:“你既然有话要说,吞吞吐吐,含个汤圆在嘴里做什么?”

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我有事?”

“我是孙猴子投胎,看得见你肚肠里的曲曲弯弯。来来,坐下说,话藏在肚里不生利息。”

李玉满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对面的沙发上,“小姐如果有几分钟,听不听一个街坊闲话?”

筱月桂乐了,“这儿街坊,会有闲话?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是这里,据说是旧城里的故事。”

“李玉讲故事,必是好听。”

“据说是真事。”李玉认真地说,“说是有个挑馄饨摊儿的小贩,每天夜里走那几条道,卖半夜点心,刮风下雨都准定到,所以生意不错。有一家每天必买,是一对夫妇,住在一家烟纸铺的楼上。楼下是店铺,走后门不方便,所以妻子总是听到叫卖声,便打开窗子,吊一个篮子下来,里面放两个碗,两角钱。小贩将热馄饨装好再吊上去。看得见女的在缝衣挑针,男的在读书写字。两个人亲亲热热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

筱月桂的手本来放在沙发边上,这会儿举起来衬着自己的脸颊,听李玉往下讲:“这么每夜两碗馄饨,吃了十多年。每天有这笔小生意,馄饨贩子心里高兴,这天白日走过烟纸铺,顺便问一声,楼上的夫妻做什么的?烟纸铺的人说,哪来的夫妻?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楼上。”

“喔——”筱月桂说,“这个女子想念丈夫,非买两碗不可!你看我是专演故事的,都让你说得掉泪了。”

李玉说:“这个小贩却受不了,从此不走这条路。”

“何必呢?”筱月桂说,“他不敢卖馄饨,我们怎么敢唱惨情戏?”

“所以我看小姐的戏时老是掉泪,我是戏呆子。”

筱月桂仔细来回想想这故事,“其实卖馄饨的人不应当觉得这是惨事,这个妇人还是幸福的:夫妻生前恩爱,身后还是那么恩爱。不过你如果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支支吾吾干什么?”

李玉脸色有点飞红,“我想结婚了。”

筱月桂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呢!原来是你自己想吃双碗馄饨。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结了婚,你的工钱给他当赌钱还不够。”

“就因为年龄老了,”李玉说,“我们才想到要结婚。总算是一辈子相好一场,到临头,也算是个正果。”

“这个开场白故事不值得!不吉利!什么时候办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礼物。”筱月桂说,“不过,你可不能离开我。”

李玉为难地说:“那死老头子要我好好建一个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戏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远不会唱戏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过不了多久,老头子的赌瘾又会发作,还得让我来赚小姐的工钱。”

筱月桂很不情愿地说:“算你请假去度蜜月。至于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声,“我来邀他打麻将,叫他输个惨,输得把你卖给我。”

“好办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来,“他哪是小姐的对手?”

李玉走开后,筱月桂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仆妇,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个两碗小馄饨的故事,像一首伤心的曲子,纠缠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邪魔,怎么也定不下神来。

余其扬从外地回来,筱月桂叫人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但是余其扬先得去银行,说办完事然后再来看她。不管怎么忙,今晚肯定到极司非尔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河南去拍外景,她很喜欢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这是刘骥专门为她写的剧本,西部片式的左右双枪女侠,一边跑马一边开枪,把河南荒凉的黄泛区当作沙漠戈壁。

筱月桂泡了一壶茶自己喝着,她知道余其扬说来肯定会来,不管是多晚。他不会先回自己家,他说过,那个家不是家,至多是个客栈而已。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几样他最喜欢的菜,等着他。她穿了白衣黑裙,头发挽得高高的,没有戴首饰,神情安详而娴静。这晚清风明月,街上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扬的汽车开了过来,秀芳去打开门,车进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灯。余其扬一人走下车来,一身白西服,打着领带。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见他熟悉的身影进屋,飞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一下自己。三十五岁了,女儿都已经十八岁,在从前乡下镇上,该准备做婆婆了。但是镜中的少妇,瞧上去实在是只有二十五六岁,风姿绰约,比先前哪个年龄都更引人注目。

余其扬的脚步声上楼梯。

筱月桂站在楼梯上端,注视他走上来,给他接过外衣挂好,又端来热茶。余其扬问:“李玉呢?”

筱月桂说:“我让她们早点休息了,我们俩清静一些,你吃饭吗?我陪你下楼去吃点?”

“不用,刚应酬过。”他坐在软榻上,“我们已经很少有两人静静坐一下的时间,都是职业夜游神。”

“全看你想不想,你看稍一安排不就挤出时间了。”她挽着余其扬的手臂,亲热地说,“其扬,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个最没出息的小龟,下三烂,一文不值的服侍妓女的角色。”

余其扬笑了起来,“可不。我第一次看见你是没资格上床被客人骑的丫头,都说你连街上拉客的野鸡都做不成。”

他双手环绕过来,两人抱在一起,抚摸着对方,轻轻接吻,身体移向床。

“但是现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盘!”

“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仰慕你的艳色,流传你的各种消息。”

“我们认识十九年了。”她说。

“一晃快二十年了。”

她退到床一侧,吻他两腿之间,他抚摸着她的脸,呻吟起来。天阴下来,窗外的绿树随风荡漾。

余其扬坐在床边,他面对墙上的一面镜子,换过了,从椭圆形换到方形,再换到长方形,现在是菱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镜里可看见架子床部分,还看得见她起身坐在床上,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个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闭上眼睛。

她面对那面永远也未改过的镜子,朝镜子里的那重新睁开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绿树,在有规律地飘来拂去晃动。左边一直在变的镜子里是他们俩,右边不变的镜子里也是他们俩。

她正要站起来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顺手就扒掉了她的内裤。

他们已经抱在一起,她习惯抱着他将床上的枕头和垫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床吱嘎响的伴奏下,这时,她看见那永远在变化的镜子里的女子,脸红润,眼睛漆黑。

不错,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甚至比那个少女更有女人味。她的身体饥饿地摆动,一头黑发波浪起伏,她的乳房还是惊慌失措地挺起,甚至能感觉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过皮肤,层层叠叠涌过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个点上,膨胀得痛。他俯下来,吻她那儿。她扭头去看自己这边的镜子,几乎转瞬之间,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挣扎着想翻过身,却觉得床帐的纱布像网丝一样压下脸和胸口来,呼吸不了,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吗?”

他捧住她的脸,看着她说:“我也活不成了。”

“快进来,其扬。”她的双脚激动地踢他。“好,进来。”他一把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干脆从后面进入她。她看见镜子里的他脸上沁出汗珠,手想扳过她的脸来亲吻,她感觉下面撞击得她整个身体都在一片片收紧,向下身变紧的部位紧缩。

他的双手环绕过来,紧紧抓住她的乳房,突然加一个刺激点使得她喊叫起来。她感觉他的速度跟上她的高度为准,两人像火山喷发一样,呼地一下腾起在九重天之上。

“快到了!”他在喊叫。

“已经到了!”她也在呼叫。她一身光洁,融入耀眼的光束之中。他们一起到达快乐之顶,浑身是汗。“我也到了!”他叫道,“到了,到了!”

“再高,再高!”她趴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把他的一切都卷裹起来,“哎,再高——再高——又高!”

两人的喘气,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回到现实世界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想你这么快出来!”

他说:“我知道。”他仍是留在她的身体里。渐渐地,她的脉跳又在加快,她觉得自己站在川沙海边,太阳一直不出来,她急得跳进海水里,冰冷的海潮把她粗暴地往外拽。这时,晕眩的感觉又出现了。奔腾的海潮前面是一个燃烧的太阳,海浪把她笔直扔进燃烧的太阳里去。她惊异地发现,那里面是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身上每个地方都像坚硬的岩石,猛地张开把她吸进去,压得粉身碎骨。“带走我吧,把我带走!不要离开我!”她从心里喊叫了出来,身体突然躬起如一道虹,滔滔海水在她的身下突然以吞湮整个世界之势停止流动。

房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镜子上都蒙了一层他们身上散发的热气。不知隔了多久,仿佛起死回生,筱月桂在床上动了动,她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她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快乐时幻觉到的情景越来越暴烈,之后虚脱一般的享受也越来越经常。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应当对人生更随和,把一切看得平淡一些,可是不,她享受快乐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每天夜里都想和余其扬在一起。

这种依赖感,让她害怕起来:她实在怕失去这个男人。她伸过手去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递给他,“其扬,再过二十年我会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你会不要我。”

余其扬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地板上。他摸着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说:“不会的,你越来越漂亮,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的一切全部套在一起,资金也套在一起,事业也套在一起。没有如意公司的大成功,力雄银行不可能最后站稳脚跟。没有力雄银行呢,如意公司难以发展。公司离不开银行,银行离不开公司,没有办法分家嘛,当然人也永远套在一起。”

筱月桂没有做声,只看着余其扬的眼睛,“真的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当然,我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瞒你,我是江湖上跑的男人,也难免遇上逢场作戏的花花事。不过每一桩,你都知道,从来只当作我们调笑的故事。我没一桩是认真的,你也从来不当作一回事。”

虽然是烟草公司的牌子美女,筱月桂为了保护嗓子,不沾烟酒。只有在台上演戏,角色不得不抽烟时,才做个样子吹烟。这香烟是给余其扬准备的,这时想起他大概需要,就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火,递给他。

他接了过来,继续说:“而且那些女人没一个敢吃你的醋。”

她依着枕头半坐起来,大笑。笑够了,她说:“既然我们俩不会分开,我们在床上也越来越恩爱,越来越痛快,互相没一点厌倦,你就娶我吧,我们结婚,好吗?”

余其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愣。

“你不愿意?不会吧?”筱月桂迟迟疑疑地说。

余其扬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可能不会马上同意,毕竟牵连的事情太多,或许他会开几句玩笑,腾挪一下,暂时避开,从长计议。他一向有急智,善于应对。

但是这次她错了。余其扬没有这精神准备,好像脑子停转了,被她的话震麻木,让她很窘迫。或许他有意不愿在这个题目上说含糊话,做虚姿态,他就想给她个干脆。

筱月桂只能用最大的诚恳,说出真意:“我不是试探你对我是否真心。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你不说,那我说出来。”

余其扬坐到床边,猛抽烟,没一会儿他裸着身子走向床的另一侧,去拿烟灰缸。筱月桂看着他,也坐了起来,温柔地说:“看来你是不同意,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余其扬不看她,说:“我家里有个黄脸婆,你是知道的。”

“这不是理由。当今中国哪个大英雄不是把黄脸婆离了,另娶一个漂亮能干的呢?孙文?蒋中正?”她看到余其扬没吱声,就说,“行啊,你不离也行。洪门老大哪没有三妻四妾的?我做偏房,这总可以了吧?”

余其扬按灭了烟头,默默地穿衣服。他系领带,沉默着,筱月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甚至加了一句:“我也依然不会妨碍你逢场作戏,沾花惹柳,或是再娶小妾。”

余其扬不忍心地说:“小月桂,我们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之间婚姻不适合,哎,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心中另有人?”

余其扬笑笑,“你明白,你是我两个老板最喜欢的女人,两次做我的师娘,又是我少年时一见倾心的女子,是帮我得天下、患难与共的女人。哪一样感情,我都终生离不开你!我没有遇到一个人能让我真正动心的,只有你永远让我动心。”

筱月桂听了他这番话,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抱着他狂吻,一边说:“那么,让你一辈子动心,不好吗?”

余其扬说:“好,好,我就要你这个话,心就满足了。但是这和结婚是两码事。说白了,做我这种生意的,家中不能有……”他停住了,说不下去。

“不能有什么?”筱月桂几乎喊了起来,“你说呀!”

余其扬找不到词,他知道这个词不应当说,对筱月桂不公平,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就是找不到别的词,这是一个社会公认的类型,不由他挑选。

“不能有悍妻。”余其扬终于说了出来。他准备好了解释:“你作为女人太厉害,本领太大。我当头的是个要杀人动刀枪的帮派,虽然现在很少做这种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里有个我服的人,我在外就无法威服别人。”

筱月桂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一抬手,把梳妆镜前的红色百合捏在胸口,狠狠地揉,揉成一片血沫似的红色涂在心口。

“你,你真没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风险,舍得出钱财,舍得出性命,舍得出我的魂,你对得起我吗?”她看起来有点神志混乱,话说得歇斯底里。

余其扬抱住她,她一口咬着余其扬的肩膀,大声哭起来。“你不娶我,我也能杀了你,黄佩玉没有娶我,我照样把他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让她镇定下来。

“杀就杀吧,”余其扬动情地说,“被小月桂这样的女人杀了,也不枉活一辈子。”他俯下身,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暗杀黄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险事。其中的种种安排,一环环的圈套,一层层的秘密,连他们自己现在都说不清楚。

盯在黄佩玉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当然是余其扬。余其扬的若干死党,也只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一个了解全局,只是执行筱月桂交代的具体任务。

他们当时的境况,已经不允许犹豫:黄佩玉不会永远养着筱月桂这个情妇,但是更不会允许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记得余其扬婚礼那晚,黄佩玉没看见筱月桂出现,问了余其扬一句:“哟,筱月桂怎么没来?”就这一句话,他的背心都汗湿了。

哪怕黄佩玉一直没有怀疑,他们也已明白:当差永远是当差,情妇永远是情妇,没出息永远也没出息。

那时他们还没有执掌上海洪门的野心,但是明白,一旦这个人消失,上海洪门换新山主,许多事情,就有开出新路的可能。不过所有的算计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余其扬冒这个大风险。他应该犹豫:他看到过洪门处理内奸杀一儆百的残忍,他不愿意两人落到这样的处境,哪怕逃过法律,也难逃脱洪门的掌心。

筱月桂却逼问:“黄佩玉是洪门第一大内奸,你们如果能把他凌迟处死,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余其扬无言以对。

她说这事没有胜算,可能她与黄佩玉两人都会死,但那样也给常爷报了仇。余其扬最后被感动了:这个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为。他不知道折磨着筱月桂内心的巨大苦恼:是她当初的糊涂,让常爷落入黄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让黄佩玉死得更惨,她的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最后东昌镇的炸药,是筱月桂的设计,没有别的办法,能肯定杀死善于防范的黄佩玉。带绊绳的炸药地雷是余其扬向溃败时卢永祥部的军需官购买的,他对此非常担心,认为不妥。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个树桩可以掩护她自己,但是炸药爆炸的一刹那,无人能算准可以全身而归——那距离之近,足以证明绑匪是想同时灭掉两人。

等到炸药震波过后,原本是虚戴着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烟雾中迅速给自己扣上预先准备好的脚镣,再把手铐背扣戴上。这很难,但是她从小手脚灵敏,事先又苦练了好多天。现场的一切情况证明,她实在是一无所知。哪怕树桩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连久历战场的职业军人都难以做到,不用说一个双手被铐在背后脚被系住、完全无法动弹的女人。她的逃生纯出于偶然。工部局那些福尔摩斯的徒弟,都无法怀疑她的无辜。黄佩玉的几个死党,也一直找不到报血仇的人。

这样可怕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连我都无从猜测。

我又如何想像那一切呢,根据是什么?是筱月桂自己在这里对余其扬说的话:“我把黄佩玉杀了。”而余其扬的回答是“杀就杀吧”,还有比这更坦白的话吗?

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这才不得不对我说了,但是依然语焉不详,怕牵连更多的人,毕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下来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这件上海洪门史上有名的凶案,或是黄佩玉的曾孙想报仇雪恨,我先声明:我这本书做不得证据。他们还是应当自行做一番更严格的调查。

毕竟,筱月桂是戏子,哪怕绑架杀人,她也能演得活龙活现,让黄佩玉都上当。

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劲,不能说没有给余其扬留下一点儿畏惧,尤其是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余其扬既有理性,又直觉不错,对他而言,家——那是躲也无法躲的地方。或许,他也敏感到了这个天下无双的女人有扫帚星命?

在那个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开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耐心温柔地摸着她的肩膀,过了一阵子,她却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是我太不像话,你没有错,我太过分了。”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说:“我们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静下心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里洗了个脸。这么晚了,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再离开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觉得不能在这儿留下去。

他从浴室出来,走到床前,对筱月桂说:“那么,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没有挽留,只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两人一起沉默地下楼梯。走到房门口时,她才说:

“你拆乱了我心里的线头,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谢谢你刚才说的话。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终成眷属!”

余其扬没有回答她这番好像是戏里说的话,只是看着她,伸出双手,似乎有歉意地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后,一转身拉开门便出去了。她站在原地没动,木头人一般看见汽车发动亮着灯开走。

她站着,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态了。只要余其扬还爱她,她完全不必着急,慢慢地一步步来。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她能越过,他可以委屈她,但他不可以离弃她。现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来弥补这个错误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杀一个洪门山主或爱一个洪门山主的全部风险。如同以前,对他的感情,让她感到危险,可就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孤身面对一片路灯半照的黑暗,泪水盈满眼睛,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我演惯了别人失恋的苦情,现在轮到我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找不到替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