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拼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仙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遁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宽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丈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闪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潜至素贞房中,见她枕下的蛇皮,折叠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囿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池,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进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咚咚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撒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嚓嚓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鹣鲽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一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我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脚,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请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殆,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铿锵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濡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

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拼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地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地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纾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

“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

“我是谁?”

“——”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不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氤氲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地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地,永不超生地。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绮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魅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地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喧。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缪?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我机会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地一比较利害,这样地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饿,便是太饱。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嗫嚅: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诘,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逼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抖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蓦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黏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拼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地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