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排长大鹏在等待着对他的审判。

当这场导弹部队组建以来的第一件核裂剂渗漏事故化险为夷之后,在一片庆贺声中,他作为发射连的第一代学生官,被一种如寒流一样的冷漠送上了心灵的审判席。山地中空旷的军营,忽然间沸腾得人心都要被狂烈的欣喜所煮沸。谁能想到,一场在国际上有可能引起喧闹的核裂剂渗漏事故,在平息之后,查明了事故原因并不在放射部队。于是,放射一营为这场不宜报道的渗漏事故的平息立下了汗马功勋。

于是,旅长带着来自北京的授奖证书到基地当副司令去了,从副师职一跃成为副军,再有二年军龄的延续,也就可授为少将军衔。

于是,副旅长接任了旅长,营长要接任副旅长了,从营位上一跃成为这个兵种最年轻的副旅长,上校军衔。

开庆功会是在冬末的一个上午,整个放射营的官兵,除了哨兵和炊事班的值班人员,全都被洪亮的队列歌曲载负着去了旅部。营房空了下来,半枯年青的南方的大山,在伸手可及的低矮的天空下安静下来。不消说,大鹏没有去参加会议。他的庆功的资格被他自己的懦弱和胆怯剥夺了。事故化险为夷,安然无羔死里逃生的欣慰被他自己的悔恨掩埋了。他他的整个内心,几天来都如一片孤寂的坟场,又寒冷又萧瑟又又凄惨。原来核裂剂渗漏竟那样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被营长长和旅长堵住了。九分半钟的时间,他们完成了他们人生的一一个质的飞跃,从一般的营旅长成为了被北京再三通报嘉奖和和晋升的楷模,正如血与火的战场上的一个极普通的军人在转转眼之间一跃而成为青史留名的英雄。而大鹏,在转眼之间成为了可耻的懦夫和逃兵。

山脉在云灰的天空下,显得压抑而又有些气喘,从峡谷中中漫出来的雾露,沿着禁区的地势,缓缓地从营房中漫过。大大鹏独自缩在这排平房中间的宿舍,坐在床上像被看守一脚踢踢进监狱的案犯。几天的时间,他的头上有了白发。那干枯的的白发,夹杂在他的黑发中间,如一丛枯树夹在绿色的森林之之中。当他第一次卸下军帽,从帽中发现那十几根脱发中有一一丝银亮时,他心里麻木而又冷静,唯一升上来的念头就是,我我老了,从此我再不会有年轻和欢乐的存在了。他不为自己的的衰老悲哀,而为整整过去了一周,没有人找他谈话,没有向向他传讯,没有人押着他走上法庭感到不可等待的焦急,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折磨,一种不让你受刑而让你面对欢乐和食物使你永远不可进食的感觉,像癌变的疼痛一样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内心。从3号禁区阵地洞库回到这四十几里外的另一山皱禁区间的营房,他就等待着审讯的到来。可是,没有人向他传讯,也没有人向他交待工作。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以及他所辖属的二连三排的战士们,见了他都只微微点一点头,便默默地擦肩而过。这个营区,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之所以他还暂时穿着军装,之所以他还可以在这个营区走动,是因为审讯的日期因为事故原因的调查和庆功而

推迟了。

路上,他见了营长,怯怯地望着,等待着营长跟他说句什么,营长只漂他一眼,便忙着去了。从那一漂之中,他看到他等待的日期将如期而至或不期而遇。

这一天就终于到了。

都去参加全旅的庆功会,却没有人通知他出来集合。就是说,他没有权力分享这种庆功的欢乐。就是说,随着庆功而来的,便是军事法庭对他的传讯了。

收拾了洗漱用具,叠好了被子,写好不在军营的最后一封充满了懊悔的家书,他从宿舍走了出来。

这三排红色的瓦房,在山腰缓处平整出来的三块梯形的平地上,依次坐落。最上一排是营部,下来是一连和二连。三排房子都在依势而行的红砖院墙内,冬末的雾霜从营部那儿沿着台阶哗啦啦地流下来,到他面前,绕着他的军裤朝门口的哨兵流过去。他站到门口的一级台阶上,雾像细韧的白色铁丝一样在他麻木的脸上割过去。转过身子,顺着雾流的方向,他朝着营房外边走。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但他坚信,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营区走动了。

“连长,我去参加会议吗?”

“营长没说让你去。”

营长和旅长随时都可以审讯他。可营长和旅长还没有来得及审讯他。事故调查完了,庆动会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对他的胆怯和逃跑的审讯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对他审讯,和一个逃兵没有理由在战后宵遥自在一样,他的无拘束的走动,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大门走出去,哨兵没有向他敬礼。在往常,他从这座军纪严明的营房走出去,就是光着肩背,哨兵也会立正、敬礼后说一声:“排长好!”可是今天却没有,尽管他着装整齐,到那儿还准备好了还礼的手。哨兵正在抬头望着哨楼旁树上的什么,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也许是没有看见你从这儿走过去?可又怎么会呢?这么一个大活人。唯一合情理的解释就是哨兵不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已经不是一个三排长,而是一个即将走上被告席的逃犯,你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士兵向你敬礼了,没有理由获得下属士兵对你的尊敬了。营门外的山坡上,白雾浓浓地流,潮润的铅色的鲜甜气息从山坡上跟在雾的后边溢过来。他毫无目的地从雾中走过去,山坡上的野竹林,年青年黄地竖在雾霉中,冬日枯下的竹叶,灰白在竹竿上,不时有一斤两片落下来,跌在雾上如落在一张网上一样,久久地飘搁在雾上不肯落下来。从营房到这儿,约有百十米,沿着一条士兵们闲暇散步留下的这条小路,来到竹林边,又回头望望那哨兵,他毫无责怨地走进了竹林里。本来就是战士们烦闷时的一个去处,把几根手腕粗的竹竿压倒在地上,编在一起,织成一个供人闲坐的竹凳。他坐在那已经枯黄却依然弓腰活着的竹竿上,手扶着身边的一根青竹,寒凉像水一样漫满了他的全身。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到这儿静坐了。你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儿坐了。让目光从竹竿间穿过去,望着那三排数十间的红瓦房,静静的,如观赏油画上的一个山野小村。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核裂剂的渗漏,竟会被营、旅长堵住,他们对核裂剂的胆识,完全来自于他们对核裂剂燃爆力和辐射力的无知,而他对核裂剂的恐惧,则完全来自于大学内他对核裂剂的了解,这正如一个没有经过死亡的人才敢于向死亡挑战,而经过了死亡的人,在死亡面前容易发抖一样。背后的竹林里,有一股风声的响动,一层霉腐在地上的竹叶掠着他的后背吹出了竹林。他没有扭头看那被吹去的竹叶,也没有去听那风中的干焦的吱吱喳喳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改换攻读院校的核裂剂专业。因为要离开那块土地,他从豫西耙耧山脉到了这座军营,为了成为一名军官,而不是服役期满后重新回到耙耧山脉耕种土地,他就在这片竹林中偷偷地复习功课。本是考取了二炮院校加注专业的加注班,可因为院校的一个同乡教官的几句言语,他使又进了核裂剂班。

“你是哪里人?”

“河南豫西。”

“想学加注专业吗?”

“随便。”

“我也是河南人,给你换个核裂剂专业吧,加注专业危险,每一次漏液都伤人;核裂剂百年不漏,除了美国发生过核漏事故,其他核国家还没有报道过有核漏事故发生过。”

同乡的情分使他到了核裂剂班。上学期间,每一次通报发射导弹或火箭加注漏液伤亡事故时,他都从内心深处对同乡产生一种答谢感,以为自己终于从一个险境轻易地逃脱了,不想这罕见的核漏事故就正赶在他面前,更不想这核漏会如此被未曾学过这项专业的旅长、营长排除掉。如果不是旅长、营长排除的,而是自己呢?

如果旅长、营长爬上发射架时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呢?如果自己去给旅长递疏漏管时,压根对核裂剂的燃爆力、辐射力丝毫不懂,没有吓得尿湿了裤子,而是同旅长一道爬上发射架的顶端呢?如果自己对核裂剂如他们一样略知一二、一知半解,害怕了,但没有惊叫着从梁上摔下来,而是悄悄下来,站在一边发抖,直到他们排除险情,从发射架上下来呢?一切都缘于自己对核裂剂的了解,都缘于在校时对专业学习的改变。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密码,既然安排你遇到核漏这一劫难,安排你在这一劫难中逃跑,那就用不着过多地去责怪自己的胆怯,只有熬过去这些烦躁难耐的时光,才能去说去想你后半生的结果。胆怯阻挡不了命运之河的流淌,逃离也不是越过河水的桥梁,忏悔又能替代你如战场逃兵无二的罪过?这么想着,他微微地坐直了一

下身子,看见雾霭已经稀薄,从早上至眼下一直阴沉着的天空上,有了淡白的亮色。

虽然还是阴的天气,淡淡的白色却使他心情爽朗了许多。军事法庭的大门已经向你洞开,与其像在3号阵地那样萎缩地走上被审判的席位,倒不如坦诚地挺着胸脯,接受一次审判。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受审之后,到那军队的劳改营中劳作,和在自己家中一样,和一个农民一样,种地、浇水、放羊、烧砖、做瓦,让自己的大学生涯、军旅生涯,都在这法庭上作一次最后的了结。不敢面对死亡,又不敢正视受审,那么对着那一片“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的熟悉的目光,你又如何敢看大家一眼?

大鹏从竹条凳上站了起来。

从营房外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了火色的队列歌声和齐整有力的方砖码垛般的脚步声。

庆功会结束了。

接踵而来的,该是对你的审判了。

难道还会有别的结果?

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时间,算起来也就刚好70个小时,可对于大鹏来说,犹如整整三年。部队的工作井然有序,依然是发射前的集训,作息时间的紧凑和农忙时的春种秋收一样。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却完全恍若隔世。没有人再把他当成这个营队的一员,白天训练没有人通知他,夜里活动没有人去叫他,就连开饭的号声响过了半个小时,大家有的已经从饭堂擦着嘴巴出来,他若不去吃饭,似乎也没人想起他大鹏还没有吃饭。

仿佛没有人再记得他了。

仿佛连军事法庭也把他给忘记了。

一个逃犯连军事法庭都把他忘记了,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人群中的一员吗?

如果法庭真的忘记了前嫌倒好,而法庭却恰恰是因为对你的“战场逃离罪”的记忆,才暂且对你不预理睬,正像对一个有着嫌疑的人,终于拿到了他的罪证,反而对他的监视开始放松一样,这不是更让人坐卧不宁吗?

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明知道迟早逃不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军队的特殊劳教场有着你的席位,推迟开庭其实是对犯人更严厉更持久的审判。天黑将下来,部队在宿舍进行四季不变的讨论学习。他从宿舍贼一样出来,望望四周的静寂,仿佛黎明前山野上飘动的一片落叶,没有身影,只有细微的声响。最高处营长的宿舍里,一窗灯光亮得如一方薄金。

拾着己经残破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踩着夜间台阶上的寒冷,他的脚如同赤脚踩在冰上,连整个身子都寒冷得要哆嗦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因为来自内心深处的凄寒,他的心脏不时地冷不凡要紧缩一下,仿佛突然被从法庭伸出的一只大手揪了一把,这一紧缩,就有一个颤抖的白色响声,玎铛一下落在台阶上,如一块白亮的铁片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他的浑身上下,就如那白亮的铁片从青石地面滚动一样,哆哆嗦嗦地发出一串紧张的声音。

他得不断地停下脚来,稳一下自己的情绪,再继续往营长宿舍走。从二连的最下面一排房子,穿过一连的营房,至营部这层房屋,说起来也不过四层楼样高低,走走停停,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仿佛是从他宿舍的门口,走到了不知设在哪儿的军事法庭的门前。

在门前站了一会,终于敲响了营长的屋门。

“进来。”

他便走了进去。

营长正在写着什么,脸上是一层兴奋的红润,见是他站在屋内,营长没有说话,依旧半冷地乜了一眼,脸上的红润就收去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漠,如霜中的一张纸一样贴在营长的脸上。他怯怯地站了片刻,努力寻找着往日走进营长宿舍那种上下级礼节后的平等,自动地走过去坐在营长的床上,低头看着营长床下那双洗脚时穿的拖鞋,沉默着长久不语。一切的寻问,一切的自省和自审,都在这低头的沉默中告诉了营长。营部下边的一连,似乎学习已经结束,有往洗漱间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传来,就这么坐在沉默之中,时间如冷水一样泡着他们;至尾,营长终于把他的椅子半旋了过来,面对着他。

“你还知道来找我低头坐坐呀,”营长说,“我每天都等着你这样子过来坐坐。”

他不语。

营长说:

“你打算昨办?”

他说:

“我等着发落。”

营长拿目光盯在他的脸上。

“怎样发落?

他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