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这样危急无助的辰光,天顶的重重叠叠的灰云推涌着,翻滚着,互相交错着,一阵狂风扬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来愈浓了。关八爷仰脸望望天色,两道浓眉不由紧蹙着剑立起来,透过他饱有经验的眼,他晓得这场雨再不是绵绵的春雨,却是春残夏接的季节中偶兴的雷暴雨,他两耳仍极敏锐,听得见半空滚动云层里嗡嗡的水鸣声,这种水鸣声正是雷暴雨来临前的最显明征兆,民间通常把它传说成云缝中有苍龙使巨尾绞水。而这种水鸣声在先,沉雷在后的雷雨不同于一般雷雨之处甚多;一般雷雨来得快去得快,多系骤雨和阵雨,不致耽搁长途赶路人的行程太久,只消找个落脚处暂避片刻就行了,而这种有苍龙绞水的雷暴雨却是发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为它不单雨势极为威猛,落雨的时间更长,一旦落下来,瓢浇似的哗哗倾泼,说不定能落几天几夜。

自己并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长途路上,风霜雨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回冒着大雪赶路,也并没把人难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没合口的枪伤伤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过,势非化脓溃烂不可,再者,伤口正在流着血,单是血浆见了风容易凝固,只要不经受剧烈震动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还没来得及浓凝的血浆会被雨水冲落,新血混了雨水,会流得更快,这些还不是最可忧虑的事,顶使人担心的却是白马一块玉容易被暴雨惊吓,发力狂奔,平时还好,带着伤使不上全力,很难控得住缰绳,万一在暴雨中坠马,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坠马不关紧,救援盐市岂不是也将化成一场梦幻烟云?!

云层急剧的翻滚着,朝低空漫压下来,天地随着昏暝,犹如夜暗将临,一阵阵贴地吹刮的疾风把带粒的糙砂卷扬起来,刷刷的鞭打着关八爷飞飘的袍角;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股雷雨前常嗅着的铜腥味,雨点还没打下来,而雨水的冰寒之气已经降落,透过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肤。风势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叶飞翻,许多由细枝互击产生的绿色碎叶,也漫空飘舞着。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闪,紧跟着响起一声长长的绕云滚转的雷声,这是一声催雨雷,俗称打天鼓,雷声威猛,绕着天脚轰隆了半个圈儿,使极远处撞响了隐隐的回声。

远处的芦荡梢尖上走着风的大浪,晕暝中听不尽鸟雀的扑翅惊鸣,令人骇怖的云脚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丝一缕的云气游着舞着落入旷野,烟非烟,雾非雾,真像想攫取什么的龙爪一样。

白马迎着扑面而来的浸寒的云气,抖开的鬃毛劈破声势虎虎的狂风嚄嚄的鸣啸着蜷蹄奔驰,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人一马才配领受这天,这云,这滚动的雷响和虎虎的狂风。它宾士着,它白色的身影穿云拨雾,像一条矫健的白色游龙,它双耳像两柄合拢的白刃,在极度敏性的颤索里听着八方的消息,它前蹄倦刨在糙砂之上,蹄花总在身后丈许远近腾扬,它的肚腹几乎贴着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宾士得平稳急速,有若腾云。

在雷暴欲临没临的这一刹,关八爷拆除了一切游乱的意念,全神贯注,控缰催马。他想过,无论暴风雨怎样险恶,对他的伤势怎样不利,他既离开了羊角镇,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势逼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场暴风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叹的是这一路如此荒凉,一去卅里难见人烟,根本觅不着聊避风雨的地方,万一晕眩落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个时辰巴到三里弯的小野铺,……但那是来不及的,暴雨业已随着另一道大闪,另一声催雨雷,从芦苇荡那边倾泼过来了。

暴雨倾泼过来,闪动着一片密不分点的白汪汪的水光,鲸吞了那片密密札札的绿芦苇,遮断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笼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马奔行处聚拢,第一泼两声大而稀,但极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进去,成一些杂乱的铜钱大的穴窿,雨点的水晕继续在窟窿四周扩散着。

一只逞强的癞鹰低旋着,发出无可奈何的惊惶而又愤怒的啾鸣。关八爷摇摇头,因为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在遥远的身后,有人在呼喊着他。

“关……八……爷……”

“关……八爷……”

但那声音是断续而微弱的,常被狂风铲断,他再想留神谛听时,哗哗暴射的雨声业已吞下一句声音,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了。那会是谁呢?那极可能是小蝎儿他们,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领了一拨人骑马直追下来,但那是没有用的,不论生死,这趟万家楼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来势那样猛,雨水哗哗朝下倾倒,云低得能打着人头,从额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使人张不开眼,压根儿分不出那儿是天?那儿是地?那儿是云?那儿是雨?闪光连着闪光,一支支惨白的活珊瑚使人心惊目眩,雷声在云里哗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镞,把一个带着枪伤的豪士折磨着,转眼功夫,关八爷全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为了便於呼吸,他几乎伏身在马背上,深深理下头,一任白马朝前宾士。

雨水倾泼着,闪电是游窜的青蛇,是炼狱里的魔火,那样反覆的,肆意的禅续的,要捕获一个人,焚烧一个人,吞噬一个人,熬炼一个人;关八爷咬紧牙根伏在马背上,雨水从他背脊上蹦开,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尔睁开眼缝,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黄带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惨惨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谧的柔美的自然风情都被这场恶意的暴风雨破坏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来,变成蛮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见走兽,不见飞禽,满眼只见青蛇游窜,魔火抖闪,满耳只听得哗笑的雨点,哗笑的雷声,这正是幼年时噩梦中常见的炼狱景象,而今阴山背后的炼狱已落在人间……

白马一块玉不愧是一匹名驹,它并没有被满天游闪和震耳的暴雷所惊,马蹄泼着含沙的浊水,认准草尖夹峙着的朦胧的路影朝前宾士,马背上的关八爷浑身冰寒,全靠着白马身上蒸腾的汗气温暖心窝。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盘,在幽灵般的闪光中移转一下,闪过去了。路边的柔草被暴雨蹂躏得惨不忍睹,草叶寸断的,埋入泥沙的,根须暴露的,随水飘流的不一而足,在这样鬼气森森的青幽惨白而寒冷的闪光世界里,在关八爷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种不幸的、苦难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征,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许许多多扭歪的、残破的、流血的人脸。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这一点……天生纯朴善良的人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必须有人拯救!……在闪光过后的黑暗里,那些人脸纷纷旋转,从暴雷的巨响背后,他听得见那些无声的号泣哀啼。

闪过去,使人目盲的闪光和陷塌的黄暗,闪过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点鞭打着他,不歇的闪光鞭打他,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蛮野的兽,狞笑着舐吸他创口流迸出来的血液,他不是什么铜打铁浇的英雄豪杰,他的鲜血时时不断的迸流使得他肉体极感疲弱,他浑身浴着掺和了血水的雨水,开初是极度的寒冷,后来变成一种烧灼,复由烧灼变成麻木,他的脸在闪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变成乌紫色,他惟一可凭借的不再是一向健硕的躯体,只是一种痛苦的爱心所结成的意志,……万家楼,万家楼……伏身马背的关八爷,在半昏迷中,仍然这样反覆的自语着。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这样的一个人,闪电嬉弄着腾汗的白马,咯喳喳的响雷就在他头顶上炸裂,电光劈中路边的一棵古树,连枝带叶撕裂开来,腾着白色的烟氛,一只被雷火灼伤的鸦鸟跌落在水泊里,歪着身子,哀切的扑扇着翅翼,啼叫着,作本能的挣扎,但那是徒然的,鲜血从它喙间溢出来,它归入了这劫难。

三里弯路后的野铺的影子打一个盘旋,从白马的身边闪移过去。暴雨并没减弱。

而天却真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