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判官的灵柩就停在大庙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镇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来的,她为着他,捐出了她准备多年,自己要用的寿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后不会受地狱之灾,就因他临死前找着了他自己扔弃半辈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数着念珠说。

成佛与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会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镇上的人们风一般的播传着。他死后,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枪并没风流云散各奔东西,暂由小蝎儿领着,一方面替他们死去的头儿护灵,一方面等着带重伤的关八爷伤势略痊时,吩咐行止。至少他们已跟着四判官死过一回,复活后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药铺里的关八爷是清醒着的,唯其清醒着,当小蝎儿进屋禀告朱四判官自己枪击天庭时,他的痛苦就比伤口之痛更深了。

“这都是我的错,”他流下不轻易涌溢的眼泪说:“我存心舍己救他,成全他的声名,谁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们头儿竟这样烈性?!”

“您一样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们几百弟兄。”小蝎儿说:“咱们落草为寇这多年,谁不是满手血污?如今大伙儿全有意学着为‘人’,只有静等八爷您吩咐和指拨了。……您也甭太伤神,养伤要紧。先把弹头钳出来,再行敷药调息,不久就可痊愈的。”

“我不能不想着,”关八爷沉痛的说:“你们头儿要死也该死在盐市,不该死在这儿,死在他自己的枪口上……这正是他过份愚拙的地方,他这样一死,我双肩上的担子,就重得够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让我独挑这付担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没用的,八爷,”小蝎儿说:“俗说好汉单怕病来磨,您的枪伤更重过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调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调治归调……治,”关八爷喘息说:“有些事情,你得急着替我办一办,如今我是个带伤的人,命还攒在你们手掌心,我逼杀了你们的头儿,你们该怎样处断我不必犹疑……好,就算你们信得过我关八,你们头儿也曾说过‘不必相强’的话,你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为盐市舍命?愿的就留……着,不愿的就……遣散了……罢。”

“这我照办,”小蝎儿说:“不知八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烦你替我备一份纸箔,”关八爷说:“一俟弹头取出来,我就得去奠灵!我的白马鞍纤烦替我备妥,我不能因伤势耽搁行程。你知道,盐……市是座……危……城!”

“您想带着伤上路?八爷。去那儿用得着这么急法儿?”小蝎儿惊得张口结舌说:“那可不是?!……”

“不必为我担心了!”关八爷说:“这就算我的吩咐罢。我走后,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枪,就暂时扎在镇上,听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万家楼是否肯拉枪助盐市?目前还说不一定,非等我去后才能见出分晓。”

小蝎儿瞧着对方疲倦的脸色,心里老大的不忍,为怕他说话太多,耗伤元气,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门退了出来。而关八爷还在里间独自喃喃着,他明白自己的伤势,肩伤并不重,只要伤口不化脓溃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伤不同,弹头深嵌在腿骨里,即使顺顺当当的取出来,肉伤易痊,骨伤没有百天养息是难得痊愈的。一百天是多长的时光?若按常理去养息疗伤,一百天后,盐市也许会变成一座火烧的废墟,万人埋骨的坟场了!……明知这条左腿在养息没痊时行动定会成残,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救盐市卖命全不足惜,何况一腿?!

就因抱定这样想法,所以当祥生堂的中医把弹头夹在盘子里,血迹没干,关八爷就扶创而起,嚷着替他备马。但他虽有铁打的心志,却没生就铁打的身体,创口的剧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殡前一天,他才勉强能扶杖下床。

“我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蝎儿屈指数算着:“连今天算在一起,才过了十三天。依您的伤势来看,还是不宜走动,医生说,不过百天走动,伤筋损骨,腿会成残的。”

“十……三……天,”关八爷自语着,一脸的焦灼与懊伤:“你有得着什么关乎盐市的消息吗?”

“我曾差人下去打听过,”小蝎儿说:“至今差去的人还没见回来。”

“你可不能把我瞒在鼓里,这样,你就害了盐市了,”关八爷说:“我瞧出你在说谎!那谎话藏在你的眼里,你瞒不了我,……说实话罢,盐市怎样了?!”

小蝎儿嚅嗫着垂下头去:“八爷,您包涵点儿,为了您的腿。……盐市的风声很紧,原先一直闹病的师长,发觉小菊花那姑娘在暗里捣鬼,前几天把她杀在西校场。听说孙传芳连来几封急电,一再限期破盐市,这几天,江防军业已在东西两面跟盐市接火了!我并非要说谎,八爷,实在是……你那腿创不复元,干急也没有用场。”

“替我备马!”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小蝎儿下面谈些什么,暴躁的嚷着。

脸朝着朱四判官的灵棺,屈膝跪拜时,关八爷就觉着腿上的伤口复裂开来,鲜血顺着裤管滴在靴筒里,但他咬着没吭声,没有时间再让他顾及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里,只看见盐市的危亡。……天已过午了,阴霾霾的,颇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马赶赴芦苇荡那边的万家楼去,无论伤势怎样,他也要死死撑持着,白马放缰后,顶多入夜,就能赶至万家楼。

他没有要小蝎儿派人护持,迳自翻上马背,领缰催马哨出羊角镇南门,顺着低斜的荒路拨马南行。过度的焦灼找不着出处,此时此刻,关八爷满心塞着空空荡荡的凄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样的阴霾灰冷,不知怎样拨开云雾觅得着阳光?就拿西道上这条荒路来说罢,几乎写下了自己悲凉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纤的日子写在一块滚动的云里,那些惨死的弟兄们曾互相吐述过的故事,系在走过的芦苇旷野的风中,几个月前跨着麦骡,领着十六辆盐车走过这里,霜花抱树,寒风刺骨,一转眼间又变成遍野郁绿了,那些弟兄的坟头。怕也已遍生绿草了?……不错,那时朱四判官插过狼牙桩,威风凛凛的图卷万家楼,而今也不过躺在七尺之棺里,等着埋进黄土。一别半载的万家楼,谁知又起过什么样的变化呢?正因为人事变迁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爷被杀,盐市举枪,四判官饮弹,六合帮离散,才使得自己仆仆风尘,疲于奔命,自己虽为苦难人间尽力,谁又能知结果如何?!

管它悲凉也罢,灰黯也罢,活一天总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这话来勉慰自己,万一走不动呢,爬也总得朝前爬了!左腿的伤处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裤管湿得粘在腿肉上,关八爷仍然咬牙叱着马。

这回到得万家楼,必得使大义说服业爷,盐市这一举关系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战击散江防军,孙传芳的大军在江南被北伐军咬住,势必无法抽调更多军队过江,前方后背内外受逼,孙军极可能不战自溃,北伐军早一天过江,北地人们少受一天煎熬,他业爷该懂得这个道理。业爷虽没有保爷那样精明果断,但总该信过自己罢?何况还有个与自己极为投契的珍爷帮着拿主意呢。也许当初自己拒婚的事,会使珍爷记恨自己,记恨我关八太不不通情,如今再仔细考量,当初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错在那里,菡英姑娘虽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终究是大家闺阁里娇养的千金……谁不想有个蔽风挡雨的小窝巢,供人从无尽的江湖道上息止?谁不想在终年飘泊中抓住一把根须?而关八不是那样人,也没生那种命,说什么也不能拖累她,剖开自己的心胸腑腹,摊掠出的不是柔情,只是鲜血,单是人间重压已使自己透不过气来,还能再加上情累么?……盐市如今战火殷红,关八必须赴死,珍爷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该体谅我当初拒绝婚事的用心了。

一阵轻微的晕眩的黑浪涌向眼前来,逼得关八爷不得不兜住马缰,手扶在判官头上闭了一会儿眼。过了好半晌,强自撑持着低头去看伤口,不单裤管浸泡在血里,连马鞍上,马腹上,全沾染得透红,短短的靴筒里灌满血桨,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着钱大的血点儿,假如像这样下去,也许在半途上就会因失血过多,从马背翻落下来,无依无靠的死去了。关八爷想到这儿,不由心头一凛,立即抽出攮子来,割断袍角,齐伤口以上,紧紧的勒了几匝,觉得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缓时间,不至把体内的鲜血流尽。包扎了伤口之后,就猛力的使单脚磕镫,催马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