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长长的、寒伧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户人家都是常年南来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盐枭们必经之地,逢着落雨飘雪天,兄弟伙搭起腿子,常在镇上作较久的盘桓;在过往的承平里,这镇市曾有过安详的容貌,一整条窄街飘浮着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楼和酒肆中飞腾着异乡浪汉们浇愁的阔笑,唱书人锣鼓齐鸣,但招不回悲惨的历史,镇梢草顶的谯楼间,又击出一声徐徐的更鼓,那声音使每个背井人都悠然起了乡情。……可哀的羊角镇的朴拙的人们,谁欠过捐拖过税?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军醉饱之余,那还记得起“保民”两个字?看光景,他们只有听任著有枪有马的家伙们任意夷凌了……想在这种劫难交加的乱世做个“人”,就不能不看这些,不能不想这些,看在眼里两眼滴血,想在心里五内俱焚!做“人”,是的,一个“人”该挑的担子就有这般重法,直能把人压死,但在没死之前,仍得挑着它,咬牙走下去,也许眼前就横着一座深坑了——谁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关八爷仍那样缓缓的走着,微风贴地来,飘起他长袍的下摆,他拎起袍叉儿绕过一座水洼到了北街。

“瞧这就是关八爷了,”在一处窗洞里,做父亲的指点着,跟他的孩子说:“四面八方,几百杆枪围着他,他却恁地轻松,真是个人间少有的汉子,可惜……”

“天会保佑他。”做母亲的合掌说:“他这样手无寸铁,谅想朱四判官那天杀的也不敢把他怎样。”

“不一定,”做父亲的摇着头:“像朱四判官这种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什么歹主意行不出?!关八爷硬想冲着老虎讨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仿佛受了惊,抖成一团跪下去,喃喃着:“阿弥陀佛,你开眼罢,我的老……天……”

而关八爷轻松的走过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庙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机警也正显在这些地方,他无论到那儿,垛子窑总安在地势高亢开旷,使得枪跑得马的处所,以防万一被人软贴上。在整个羊角镇上,论地形地势,没有比北街大庙更适宜的地方了;大庙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绕着绿林,庙前却是一块宽广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条宽而短的横街相衔,有两道石级通到石坪上。

为了迎候关八爷,朱四判官存心摆排场亮威,横街两边,每隔三五步地,就皋侯着一个穿皂衣、挂双跨的家伙,(双跨,即双枪。)手捺着枪把儿,摆出随时可以拔枪的架势,最触目的该算是那些编结得非常精致的匣枪穗儿,分成红黄蓝白黑五色,在风里悠晃着。

“禀告头儿罢,”小蝎儿牵着白马招呼说:“就说关八爷来了。”

“关八爷到。”

“关八爷到。”那些人毫无表情的传递着同样的话语,声音走在人前,关八爷还没登上方坪,声音早已传到庙里去了。

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这种阵仗,撩着袍叉儿登石级,迈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刚被春雨洗濯过,极为光敞明洁,石面上还湿漉漉的留着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里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庙的影子。

两扇庙门大开着,朱四判官穿着深藏青哔叽呢的长夹袍儿,大襟半敞着,拦腰勒着黑缎腰绦,光着头迎了出来,带一脸假意做作的懒散的神情,松浮的笑着说:“可真没料着,嘿嘿嘿,没料着咱们的丧门神——关东山关八爷,真的会来这儿,我朱四该磕头迎您咧。”

“倒也用不着磕头,”关八云过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气轻松的说:“你要是自己拎着头,让我塞在马囊里带回去,那可比磕头更省事了。”

“本当照您吩咐办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关八爷的肩膀说:“我如今还不想死,我说八爷,——我的胡子还没泛白呢,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该送您四个字!”

“那四个字?”朱四判官说。

关八爷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收拢,脸色跟着僵冷下来,缓缓的吐话说:“死,有,余,辜!”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四柄铁锤似的锤进朱四判官的心里去,他抽了一口冷气,苦笑着摊开两手,耸了耸一边的肩膀。

“我说关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讲绕弯儿话,”他苦笑说:“在我眼里,您八爷确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该知道,我时时刻刻盘算着杀你!今儿碰面,正是咱们摊开台面算总帐的时刻,我倒要洗耳恭听,您这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怎样解说法儿……咱们进庙去,当着神佛,碰杯说话罢。”

“假若您心里也有神佛,那就好办了。”关八爷说:“至少我得把要说的话,一一说清楚,然后,你要杀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没带枪的。”

“甭担心,”朱四判官说:“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个君子,却也不若八爷您所想的那样小人,我即使要杀你,也是拿命换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会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枪,我卑鄙也不至于卑鄙到那种程度。”

“您误会了,”关八爷说:“我的意思是:我既来了,就悉听尊便。”

酒席摆在前大殿正中,席上只设了两个席位,两边有两排佩枪的站着侍候。四判官一摆手央客,关八爷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四判官说:“替咱们换上大杯来。来罢,八爷,咱们先干这一杯,再听您说话,您得说说这死有余辜。”

酒盏碰击酒盏,关八爷喝干那盏酒说:“那我得先问你,你对死有余辜这四个字加在你头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当一句话,——去它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发粗:“也就是说,要是您没有一番解说,我不服气。”

“您的道理是?!……”关八爷伸着下巴等着对方说话,一丝微笑又挂上他的脸。

“我它妈一向不是爱讲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说:“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爷是我顶佩服又顶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谈谈。我认为我朱四判官一百个不该死,充其量,我是个爱放火,爱杀人,从里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坏蛋罢了。……这世上,依我看恶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该死的那一等,还有三等比我更坏的。”

“妙论,”关八爷说:“今儿能听着,也算长了一分见识了。”

“这头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这种草寇了!并非是我自鸣得意,八爷,您想想,谁它妈不是他父母娘老子揍的,谁它娘天生就有邪皮恶骨,非它娘杀人放火不快意?!……我这种邪论,还望您别介意……像我这号儿的粗人,当初也跟您一样,一把泪一把汗朝田里栽土里洒,官不逼,民不反,我愿意背声名,卖祖先,落草为寇的么?也只是争口怨气,争它一个豪强罢了。你北洋军强你的,老子强老子的,上捐上税你甭谈,黑里白里,两不相干!”

“道理确是有道理,”关八爷笑说:“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着开的。你不错是出怨气,老民呢?——又闹官兵又闹匪,上下牙对着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会这么批断我,”朱四判官两眼有些发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这多年,我吞散匪,盘大户,劫奸商,并没扰着那些没骨头,没心眼,软扒扒的叩头虫,我反而怂恿他们揩干熊人泪,拉枪跟我走,……如今我手下这七八百人,那个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们一把,只怕早让北洋兵榨干了骨髓了!我说八爷,您口口声声把那些老民顶在头上,只是您太疑太傻了,我却恨透了他们,因他们太有些像软骨虫了,这天底下的恶人,全它妈是他们宠出来惯出来的,他们受罪也是活该!”

关八爷听着,浑身震动了一下,手里新斟满的酒,有几滴泼洒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额角上盘错的青筋鼓凸着,多毛的手紧握着酒盏,仿佛要把什么勒碎在掌心里一样,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着些残酒,微僵着,赤红的两眼也有些湿润。

“冲着真人没假话,八爷!”他怒沉沈的说:“一个人做了贼,祖宗三代没光采,我干这个,空背个恶名,谁同情我?谁懂我心里的苦楚?!我它妈是金刚钻钻碗——自顾自,我它妈既不想做圣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它娘天下如何?!我只懂我自己不受北洋军的气就够了,谁想举圣人牌子,摆正经面孔来说我,我就赏它一枪……嘿嘿嘿……是罢?他爱做圣人,他爱万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它娘也没挡着谁,谁也甭来扰我。……当然喽,我它妈朱四判官也不是好东西,我它妈草寇就是草寇,这就是第一等人;从里到外的坏蛋,我也用心机,施计谋,那全是为了自私,——想保住我这颗不该挨刀的脑袋!”朱四判官那样放开喉咙嚷着,虽说是粗野鄙俚,但却爽快的吐出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真意,他说话时,对面的关八爷微蹙着眉,一直凝望着他那张激愤的脸,一面缓缓的点头着。

“那么,那第二种人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