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们这些臭王八蛋兴致高,干干爽爽的围着台子赌得好乐意,”他浑身湿淋淋的,蒸腾着汗气,短筒马靴里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吱吱咯咯的响:“老子算是倒楣透顶了,分派到这种雨里接客的差事……我一见关八爷的影子,浑身就有几分发毛。”“你……你说门把儿怎样?……他不会连夜冒着雨赶来的罢?”

“瞧罢,”小蝎儿朝外努着嘴说:“我在辛家店遇着他,我敢打睹,不消一顿饭工夫,他的白马就会闯进头道栅门。”

一听小蝎儿的话,屋里的喧哗静落了,掷骰子的犹自抓着磁碗,其余的人全都忙着收拾台面上的钱,有几个沈不住气,抢着去摘挂在壁上的枪带。廊下有一匹马在嘶叫,朴灯的火焰遇上一阵掠过罩口的风,突突的闪跳着。无论羊角镇上有多少支枪口在准备着,关八这名字总像一道闪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错,关八爷的枪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头,在万家楼和邬家渡两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枪就见血闻了名的,就是在黑夜里,他也能凭借着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闪动的人影,机头一拉,脑袋开花,准得像伸手朝秃头上贴膏药一样。但那并不可怕,因为他关八爷再有能为,也是血肉之躯,单枪匹马直闯羊角镇,四面围着几百杆枪,无论怎样全没有他施展的余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几百杆枪等着杀他,他还是认着绝路走,说来真的就来了!这份胆识,这种豪情,威棱棱的慑人心魄,普天世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嗳,你说关八来了,咱们头儿怎样对付他?”骰子当啷响,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你说对了!”小蝎儿说:“除非他先拔枪,要不然,谁也杀不了他。咱们头儿那种性子,你们全晓得的,他要是公然杀掉一个赤手空拳的关八,他日后就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世了。……关八爷这着棋走得绝到了家,他逼得咱们头儿什么计谋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对面摊牌不可!”

“就如你所说罢,摊牌摊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呢?”

小蝎儿摇摇头。

“那只有天知道。”他说:“咱们只好等着瞧了!”

其余的人也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推测着,议论著,有同情的,有挂虑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惧的,关八爷已在他们心头掀起一场风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谁都急着等待结果,这结果也许会牵连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小蝎儿向店家讨了一壶烫酒,喝着。许多只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远近灯球之间,大街中段是晕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着灯光炫射的雨丝。有一个家伙在侧耳谛听着什么,忽然他半张开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枪枪把儿上。

“来了!……他……来……来……了!”他紧张的说:“你们听。……听!那是马蹄声。”

另一个家伙听了一忽儿,兀自摇头说:“甭神经兮兮害得人心里发慌好不?这那儿是马蹄?!……这是雨点打着洋铁皮的声音。”

“嗐,你那耳朵准是有了毛病,”那个跺脚说:“你再仔细听听。听!这可不明明是马蹄声?雨天土软,听不分明罢了。”

“不错。”小蝎儿也像听见了什么,扔开酒盏,紧一紧枪带说:“我得赶至北街大庙里去禀告头儿去,——他等着的客人进镇了!”

他大步跨出店门,用熟练的手法迅速解开廊柱上的皮缰,双手捺着鞍面一发力,身子平飞到马背上,人还没坐稳,就反手领缰,使那匹栗马像一支箭镞似的急窜进雨里去了。一怔忡间,其余的人果然听见了踩着水泊的马蹄声,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响了过来。

马蹄声是轻柔的,徐缓的,自然形成一种节奏,把人心拧绞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这种轻柔徐缓的声音,却把所有伏身在暗处或麇聚在茶楼酒馆中匪众们慑服住了,成为春天雨夜里唯一的音响。……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没看见人影之前,就令人从这稳稳沉沉的蹄声里联想到来人的威风和气概,这使得握着枪把的手指都紧张得抖索起来,仿佛在这位来客眼前渺小如虫蚁,压根儿不配跟他动枪。……踢踏,踢踏,在道门栅门的灯球下,闪过了人和马的黑影,迅即融入晕黑,只看得见地面的光刺绕着马蹄纷纷迸闪着。

慢慢的,白马穿经第二道栅门。使人在蒙黑中隐约能见着朦胧的白色影廓,白马一块玉仿佛看见了两边街廊背后设伏,突然扬起颈项,发出一声悠长宏亮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在长廊下回响着,引起廊下马群的和应。

但白马仍然缓缓的走过来,走近两盏马灯光晕交射的街面,关八爷的身影也迎着灯光清晰的显露出来,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皮质马缰搭在鞍前的判官头上,他没有披雨蓑,也没披着披风,他青缎的丝棉袍儿全已叫雨打湿了;他的双枪放在皮匣儿里,挂在鞍侧,他的脸上也凝挂着晶亮的雨珠。……踢踏,踢踏,白马一块玉无需领缰,闲闲的走着,关八爷脸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样怡然无惊,不但没把街廊两侧的人和马,明里暗里对准他的胸窝后背的枪枝放在眼里,连一街的雨丝扫打着他的脸和衣裳,他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白马笔直的走过来,走过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就是一种有力的魇人的符咒,扬起一股捆缚性的魔力,使酒铺里那群土匪由惊慌无措变成呆若木鸡,自然而然的退列成两排,握着枪把的手不知何时全已松开了,一个个垂手站立,像恭候着来人。……白马走到廊下,关八爷抓着皮缰轻轻一抖,它就稳稳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着,朝呆站在长柜里面发楞的店主说:“这儿还有客房罢?”

“噢,”店主这才惊醒过来,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换上恭谦的笑脸,跨出长柜门迎着说:“客房?……有有有有有……听说八爷您要来,早就打扫干净了准备着的……嘿嘿,您请。”

“好。好。”关八爷下了马,把皮缰交在店主手里,并没有碰一碰他那两支套在皮枪匣里的匣枪,只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进客堂来,转身交代说:“烦您替牲口加些豆料,这几天脚程紧,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过火,说话都有些儿口吃起来:“您放心,八爷,我自会照照照……照……照……办的。”又扬着嗓子叫:“小二,领八爷上楼。”瞧着那个头上生着秃疮的店小二一脸迟疑的样子,又说:“你过来牵马上槽,麦麸里掺拌豆子好生喂它罢,我亲来侍候八爷。”

关八爷一脚跨进店堂,店堂里的那帮土匪全都成了猫脚爪下的老鼠,一个个齐身后退,在喉咙里不情不愿的咕噜一声:“八爷。”关八爷背着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两道温和的、却又隐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电炬般迅掠过他们的脸,然后转问店家说:“他们盘踞羊角镇,有多久了?”

“这个,嗯,”店主沉吟说:“朱四爷……来镇上,总也有半个来月了。”

“你们没遭劫罢?”关八爷说。

“这这个,咱们没开枪。”一个土匪插口说。

“羊角镇上,也许没有朱四爷挂得上眼的大户。”店主苦笑说:“这位爷说的不错,他们没抢。”

“好,好。”关八爷说:“有热茶饭,等儿替我端份上楼。铜炉里,炭火升得旺些,我这身湿衣还待烘烘,有人来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见客了。”他撩起长袍的下摆走至梯口,忽又转回来,把那只无人理会的骰子碗推回睹台中央,做个招唤的手势,微笑说:“你们热闹你们的好了,甭因我关八一来,就扫了诸位的兴头。我关某人有事,跟你们头儿有关,跟诸位无涉,你们就热闹你们的罢,若今夜有谁见着你们头儿,就烦请说一声,——说关八问候朱四爷,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关八爷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对方威棱魇禁住的匪群;才开始还了魂似的转动眼珠,你瞧着我,我瞅着你,互传着惊异。一响枪声掠向高空,那是撒岗的信号。杂乱的马群窜过街心朝北宾士过去,隐约的螺角,断续低鸣着。

谁都知道,在关八爷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业已败了一仗。

傍午时分。

连绵的细雨暂时歇止了,天顶的低积云仍然厚压着,沉迟的凝固成一整块的烟灰色,没有一丝退散的迹象。关八爷在泞湿的羊角镇大街上缓缓的走过,街面湿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脚印。离他身后五步远,被差来迎接他的小蝎儿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不紧不忙的跟随着。街两面的长廊下边,站着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叽叽喳喳议论著什么,及至关八爷经过时,全都低下头、垂下手,默默的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个匪目说:“我弄不懂这位关八爷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物?!……咱们头儿跟他在万家楼对过火,邬家渡口拚过命,可说是生冤家死对头,咱们头儿日夜悬虑的,就是怎样擒杀他?!他竟然就这样来了!”“唉,来的容易,去的……难!”

不知是谁,从心底涌出这样一句话来,使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感叹。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枪声、螺角的嚎鸣中,在红火烛天的夜里,关八爷这名字会使人亡魂丧胆,肉跳心惊,即使退离后,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对着神威奋发的狮虎一样。……但一见面之后,这些由惊恐错觉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关八爷缓缓的走着,他脸上挂着烟样云样的笑意,凌驾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样深刻的扩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温和的,安详沉着,却带着半分悲悯的意味,悲悯谁呢?……他阔阔的双肩上似乎独背着一天沈黯的愁云。

“这个人无论如何死不得,”另一个匪目赞叹说:“讲句掏心话,能死在他的枪下,死也死得心服,咱们这些人,心肠黑漆漆的,见了他就自感龌龊得很,凭什么跟他拔枪?!……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该死在咱们手上。好一个磊落光明的汉子,真个是……”

关八爷那样缓缓的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