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咧,大狗熊,你怎么又来了?!”石二矮子说着,摸着声音挤过去,挤了好半晌挤至大狗熊说话的地方,没见大狗熊的人影儿,忽又听见大狗熊的声音在自己挤过来的地方穷嚷嚷,越嚷越去的远了。

“真他娘的闷气,”石二矮子嘟囔说:“这岂不是弄到漩涡上推起大磨来了?!”

俗说“聚蚊成雷”一点儿也没错,人群一麇聚,听那种哄哄哄哄的嚣音罢,真像开了闸门倒了坝一个样儿,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彩声和震耳欲聋的锣鼓,把人脑袋全撑胀了。石二矮子既没找得到高个儿的大狗熊,只好一味瞎挤,总巴望能挤到最前头去,谁知挤来挤去的还是陷在人窝儿,贴身的衣裤全湿透了,汗气蒸腾像只刚出笼的馒头。

“嗳,老哥,亮轿这玩意倒是怎么个赛法儿?”

那个人顺着声音低下头,这才找着说话的石二矮子:“你也来凑这份热闹?!我的天,你挤在人窝里能看得见什么?!”那人捏着短烟袋杆儿,吱起大板牙,说话时细长的颈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芦荡边看见过的鱼颚子。

“我是问,亮轿是怎么个赛法儿?”

“噢,亮轿怎么赛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转说:“我说,你是外路来的罢?嗯,这亮轿么?……除了赛装璜,还得赛廿四个抬轿人的身手。起赛的时刻,在广场当中竖起两排红漆木杆儿,每隔五尺远竖一根,排成七弯八折的样儿,每顶轿子配上一班锣鼓,依着锣鼓点儿走花步,一路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由红漆棍排成的道儿。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顶轿子衔着转,在红漆棍排成的道儿里耍花样儿,依照各轿耍出的新奇花样计点,压尾是奔轿,锣鼓声点子一变,咚咚不息的像一阵急雨,主杠手一声吆喝,那廿来个齐一步子,抬得轿子在弯道儿里狂奔,左闪右闪,左转右转,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轿子,连碰歪了一根红漆棍也要扣点儿。”

“噢噢噢,”石二矮子说:“原来还有这多的名堂?!……糟了!咱们这光顾着讲话,叫挤到哪儿来啦?!”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说:“要看赛会还早着呢,天刚落黑顿把饭时辰,往年起赛会,哪回不热闹到四更天?你人矮挤不进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请跟我走,穿过那条小巷儿,那还有道矮石墙,人骑在墙上,啥景儿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兴冲冲的说:“到那边,我请你喝壶酒,你瞧,酒在这儿,”他把酒壶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说:“野芦荡里的兔子,真够肥,咱们边喝边看赛会,才叫够味儿不是?!”

“就是了!”那人附和着说:“我早知野芦荡的兔子够肥的。咱们走罢。”

两人返身朝外挤,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带领着,不消一会就打人窝里挤出来了,那人领着石二矮子绕着高楼打转走,一路全是石板铺成的窄巷子,两面夹着高墙,由东面转至西边,果然有道四尺来高的矮石墙把广场隔开,墙头上也挤了不少孩子,在那儿拍着巴掌。

“就要起会了,”一个说:“保爷跟那个关八爷上阶台了。”

“看那群走盐的那种土匪样儿。”另一个说。

石二矮子一听,心里一宽,暗想关八爷跟一伙人到底叫人家拖得来了,该不会怪我领先溜号了罢。

“来,酒壶我替你拎着,你先爬墙。”那人说。

石二矮子把酒壶递过去,对方接过壶,有意无意的掂了掂。“嘎,不用掂,这是头号壶,我关照店家装得满满的,够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说:“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给拨撒掉了。”石二矮子转脸朝墙伸出两只手去,勉强够得着墙头,正当他两臂发力一弯肘弯子,整个身体悬空的时刻,听见身后那人说:“喏,二哥你太小气了,还你这壶酒!”说着说着的,石二矮子就觉后脑瓜子一麻,天旋地转,人就像一条死狗似的蜷缩到墙角根去了。

“个狗入的笨贼,”那人把砸扁了的锡酒壶扔开说:“你也没竖起耳朵打听打听,万家楼有几个大板牙?嘿,你没张嘴我就知道你嘴里长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这替四判官卧底的?老子眼里连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开……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说:“大狗熊,它娘的,有你在一道儿,我脑袋就不会吃酒壶了……”

大板牙一听,赶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壶又捡起来,照准石二矮子脑门正中重新来上一家伙,可怜那扁了的酒壶又叫石二矮子的脑袋敲成圆的了……而大狗熊没有石二矮子这种运气,他改变主意来追石二矮子,忘记从柜上拎酒。在这般涌挤的人群里找矮人,真比海里捞针还难,大狗熊仗着胳膊粗,蛮劲足,横着身在人窝里挤来挤去挤了好几趟,也没找着半根矮鬼毛。

“真它娘十足邪门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孙,(封神榜上人物,善土遁。)明明看见着,说遁就不知遁到哪个地穴里去了!”大狗熊咕哝着,挤到了广场前面。

七顶亮轿已经在起赛了,在各班锣鼓的导引下,绕着广场四周缓缓的移动着。广场当中,有些穿短打的汉子们正在立杆子,杆子之间横扯着彩缎的带子;那些晶莹透亮的亮轿在抬杠子的步伐下起伏着,仿佛结成一条彩龙。长房的“麒麟”轿,二房的“虎”轿,三房的“金鸡”轿,五房的“银兔”轿……七房的“彩凤”轿,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缭乱。大狗熊把脑袋伸在人头上望着,乐得连口水也忘记吸了。

亮轿踏进红漆木杆插成的窄道时,头顶轿的主杠手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儿,锣鼓点子打出“乱插花”,颤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锵!咚咚咚吃咚克咚锵!”

那廿四个抬轿手便踩准了鼓点子,脚跟打着屁股,摆动身体跳将起来,前面十三个人矮身,后面十一个人跃起,前面十三个人跃起,后面十一个人又朝下蹲身;这样一来,那顶轿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轿角的四盏宫灯,随着轿身抖动,悠来荡去的打着秋千,宫灯下垂悬的璎珞,不时碰击着,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头台轿的鼓音刚歇,二台轿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儿”鼓:

“咚,咚弹咚,咚,咚弹咚,咚弹咚弹咚弹咚!”

二台轿的抬轿手跳步很奇,无论下半身怎样疯狂的跳法儿,抬着轿的肩膀却像山一般的稳扎;他们一齐举腿前飞,举腿后踢,举腿左扬,举腿右甩,简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断的飞出层层腿影来,但是那台轿子仿佛动全没动过,直到走完那条弯曲的杆阵,灯全没摇一摇。

“好哇!好哇!”人群一条声的喳呼着。声音还没落下去,第三台轿子又随着另一种鼓音闯进杆阵里来了。第三台轿的廿四个抬轿手抬着那顶轿前窜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着肚皮走起鸭子步来,每人双手叉腰不扶轿杆,身子朝后大仰着,仿佛只要拴条细线朝后一牵,连人带轿全会仰脸朝天。这样大胆的身法和步法,若没经苦心调教,是决计走不出来的,人群里爆出的彩声也就更多了。大狗熊踮着脚尖站久了,趁第三台轿子过去,第四台轿子还没接上之前,趁机弯弯膝盖,偶然从广场的空隙间看见高楼前廿四级扇展的台阶,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安排了一排太师椅,关八爷跟那伙弟兄,全都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叼着洋烟卷的也有,品黄茶的也有,笑得老远见牙不见眼,比自己挤在人窝里伸酸脖颈儿,可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它奶奶个孙儿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里说:“要不然,我不也在那边跷上二郎腿了吗?!亏得老子个头儿高,若像矮子那样矮法,只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赛会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儿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丢开这念头,下狠劲忍它一忍的,谁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手抓着裤裆朝外挤,想着找处僻静的地方把它放掉。

挤出人堆朝北拐,拐进一条窄巷儿,顺着窄巷儿朝深处摸,一出巷头,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场儿上,空场儿四周有好些枝干狞猛的大树,树梢上跳动着一星半点远处落过来的微弱的灯光;等到腿底下绊着什么,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钉着着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桩。大狗熊伸着鼻子闻嗅两下,自言自语说:“对了,这儿是万家楼的牛马市,一股牲口气味。”看看左右没人,不如就在这儿把冒失鬼放掉罢。站起身来,刚扯开裤腰想放溺,就听那边的树影背后有人恼声说:“谁?伙计,砌个万儿罢!”黑话一出口,大狗熊吓了一跳,赶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听话,迳自出来了,弄得湿湿的一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