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各部衙门,全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唯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众多的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除了办事、审讯的衙门之外,拘押犯罪官员们的监狱,也设在那里。这种黑森森的牢狱,全都有着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去,里面是一片空地。右边上首,立着一座三面敞开的厅堂,堂内设着公案。横梁上还悬着一块镌有“青天白日”字样的牌匾。那是提审犯人的地方。穿过空地,还有一道式样相同的二门。两面又重又厚的铁皮门扇,平常总是紧紧关闭着,还上了一把大铁锁,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圆窗里照例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一间一间,都由粗大的木栅隔开,里面又黑又潮,还散发出阵阵臭气。环境的恶劣是不问可知的。更何况作为犯人,还随时随地要受到狱卒的监视和凌辱。

由于黄宗羲的门路远不及陈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镳、雷祚从锦衣卫掌管的中城监狱,转移到刑部属下的“天牢”来关押之后,他们才得到确切的消息,于是立即偕同吴应箕,还有方以智前去探视。这时距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整整四天了。

现在,三位社友骑着驴子,来到了太平门外。周镳的仆人周顺挎着一篮子食品和几件衣物,在后面相跟着。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谈。就黄宗羲和吴应箕而言,是因为接连几天,他们和社友们一道商议应变之策,已经连争带吵地弄得精疲力竭,这会儿都不想再开口。至于方以智,今天是因为来访吴应箕,临时碰上,才要求跟着前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没有再参与社事,对许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节降贼”的那笔疑账,朝廷至今还挂着,未曾给他撤销,也使他始终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见黄、吴二人冷着脸,他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自然,不说话并不等于无忧无虑。就拿黄宗羲来说,此刻心中那一份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实上,在社友当中,要数他与周镳的关系最深,也最密切。尽管有一阵子,由于他的自以为是和不听指派,顾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头去,但自从老头儿最终决定把他推出来,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后,双方的关系,就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色彩。黄宗羲于感动之余,心中每每激荡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庄严、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镳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铖之后,反而横遭逮捕,黄宗羲的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于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些卑劣小人。连弘光皇帝,也因为照准了马士英的捕人请求,受到黄宗羲的强烈“腹诽”:“哼,用不着征询朝臣的公论,也全不理会谁是谁非,只凭马老贼一纸诬告,就滥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领袖,当作可以任意作践的奴婢。这是什么治国之道!圣人的经典里,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说过,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为!”然而,愤恨归愤恨,横蛮无理的现实,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摆在眼前。所以,当一连几天,与社友们反复商议,都找不到营救周、雷二人的可行办法时,黄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愤恨,就因为绝望和压抑,而化为极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刻,他与社友们走在探视周、雷二人的路上,这种情绪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渐渐地,吴应箕同方以智的交谈从背后传了过来。起初,话音不高,而且时断时续,在三匹驴子的得得蹄声中,显得有点零碎模糊。后来,随着谈话者提高了嗓门,就变得清晰起来。

“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个冷峻的声音说,那是吴应箕,“既然皇上执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给马老贼做人情,我辈自然犯不着替他白赔上性命!不过,弟眼下还不到逃的时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狱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们虽则逮了周、雷二公,谅他还未敢即时对我辈下手。”

黄宗羲心中微微一动:“逃?他们怎么已经想到要逃?”由于没有想到这种念头会出自一贯以强硬著称的吴应箕之口,黄宗羲感到颇为突兀。

“何以见得他们不敢下手?”方以智问。听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他们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时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贼为由,而株连之。此二者,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然而马瑶草如今手握国柄,亦欲尸位自固,骤兴大狱,必使江南震动,朝野离心。何况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惮。所以,只须我辈应对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于有缧绁之忧!”

吴应箕的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刚才说眼下还不打算逃走,并非假话。特别是同样的分析,应该也能说服有类似念头的其他社友。黄宗羲默默听着,心中稍感宽慰。“嗯,马瑶草既然有此忌惮,周、雷二人想来也暂不至于危及性命。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设法救他们!”他想。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谈话,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认得徐泽商么?”吴应箕换了一个话题问。

金坛人徐时霖,字泽商,是周镳门下的大弟子,虽然这一次没有跟随老师到南京来,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认识他。果然,只听方以智回答:

“认得。”

“周仲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实是他弄出来的!”

“什么?这、这怎么会?”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驭被逮,全因周介生牵连。唯是降贼而南归者,比比皆是,何以独将介生治罪?无非说他曾向闯逆上表劝进,中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等大逆不道之语。据其族人昨日来京申白,此语实乃徐泽商所生造,欲以此诬陷介生。谁知正贻马、阮以口实,祸延乃师!”

“啊,竟有此等事!只是徐泽商身为君子门下,何以竟出此卑污手段,倾陷介生?”大约由于在北京期间,与周钟有着相似经历的缘故,方以智对这个消息显得特别吃惊。

吴应箕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也为社内出了这种自相残害的丑闻而深感厌恨。驴蹄的嘚嘚声在寂静中响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仲驭和介生,本来俱不失为社内贤才,其奈以睚眦失欢,各不相下,竟至势同水火。倘若仅止于自守门户,断绝往来,倒还罢了,偏偏又各逞意气,放纵门下,终致有今日之奇祸,亦可谓社局之一大诡变!”

“君子之争,自古难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时王荆公、司马文正、苏文忠,俱属此类。唯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则。争固争矣,而决不能自堕于窃小鼠辈。徐泽商身为周仲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见心术不正。细论起来,仲驭只怕也难卸暗于知人之责呢!”

吴应箕哼了一声,烦躁地说:“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无须深论了。唯是此事出自社内,传扬出去,只怕难免时论之讥,连累我辈俱脸上无光!”

在吴、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这件事表示厌恨时,黄宗羲心中却越来越不以为然。无疑,对于徐泽商的乱来一气,以及由此产生的恶劣后果,黄宗羲也异常恼火。但是,作为周镳的忠实盟友,他却认为,这一事件之所以会发生,责任全在于周钟平日凭借官势,对周镳及其弟子做得太过分、太绝情的缘故。况且,徐泽商的做法,周镳事前并不知情。现在他已经身陷囹圄,吴、方二人还要加以讥议,黄宗羲就觉得他们未免过于刻薄寡情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因满腔愤恨无处发泄,感到苦恼之极的话,那么,此刻这种愤恨就急剧膨胀起来。

“哼,你们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他突然勒住驴子,回过头,吵架似的大声说,“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脱干系,未必可信。就算此事果系徐泽商所为,又与周仲驭何涉?莫非你们以为,没有徐泽商,马老贼便会放过周仲驭么?仲驭被逮,在于力持清议,正气凛然,群小是以衔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后快!纵然没有徐泽商,彼辈也必会别寻借口,加害于他!如今兄等不责马老贼,不责昏君,而苛责以一肩而任天下兴亡之周仲驭,试问是非何在?公理何在!”

他厉声地、怒气冲天地质问着,一张小脸也因五官的扩张而变了形。吴应箕和方以智显然没有料到黄宗羲会有这样的反应,有一阵子,竟给突如其来的指斥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当终于明白过来之后,他们便互相望了一眼,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