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词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

“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浪荡角色余怀,后面还跟着脸色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起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唯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下一见是这几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

“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

“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高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

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高论,在弟等听来,竟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物似的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紧盯着余怀质问:

“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头,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紧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眼珠子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说:“原来先生弄此半天玄虚,无非欲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伦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伦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唯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唯亲唯长,而不必唯贤。此亦无非尚自然、息争竞之意。今则不同,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不速择贤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致令社稷崩摧,是为不忠;父母流离,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则足下所谓纲常大义,又何以得而存哉!况且,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岂不忆当年‘土木之变’乎?”

余怀所说的“土木之变”,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间,北方的瓦剌族首领也先率军攻明,英宗御驾亲征,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接着京师又被围困,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与群臣商议,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为帝,终于稳定了局势,挫败了也先的图谋,最后英宗也得到释放。这确实是本朝“危则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例证。只是,英宗获释回京,当上了太上皇之后,却心怀不忿。八年后,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联络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发动政变,夺取了宫门,径登奉天殿复位。于是景帝被废,于谦亦被冤杀。也就是说,结局并不完美。所以,钱谦益一面对余怀的善辩感到满意,一面又估计对方会利用这一点进行反驳。果然,只听一个尖尖的嗓门说:

“‘土木之变’么,不错,那一次确是‘立君以疏’。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正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是祸乱之源!”

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鸂鶒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巴,竟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著称的复社公子,会出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

“‘夺门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奸臣乱政所致。不过,这一层眼下不必深论。”他做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于此只欲揭出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子,而立疏而贤之郕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共见。若论眼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流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禽兽虎狼,则君臣父子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塞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洞之谈?”

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柱子,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确实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连点头,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身,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竟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丢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做!”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触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竟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于是,他板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身,径自朝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郑元勋派出两名弟子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跳板了……

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子,匆匆走进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

“超宗兄,学生眼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子,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深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恳请。”他低着头说。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舍弃迎立潞王之议!”

“什么?”钱谦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恳请老先生舍弃立‘潞’之议!”

钱谦益的面色变了。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叛卖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宽恕,反而试图对关乎他后半辈子功业的大事说三道四,妄加干预!不过,随即钱谦益就警惕地想到:这说不定是个圈套,目的在于诱使自己暴露这件事的内情,那是绝不可以的。于是,他尽力按捺着怒火,嘿嘿地笑起来:

“兄台弄错了吧!老夫不过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预迎立大计?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径向史大司马说去?也用不到学生在此间白候了这半天!”说完,他一拂袖子,打算抽身往舱外走。

可是,郑元勋突然激动起来。他膝行了两步,一把拽住钱谦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呜咽说,“北方已经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住。一旦贼兵南下,扬州必先受其锋。晚生今日一去,说不定就是永诀了。莫非竟不肯听此最后一言么!”

钱谦益本来打算扯回衣裾,听了这句话,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这当儿,郑元勋已经泪流满面,但仍旧强忍着悲咽,坚持说下去:

“前辈切勿误会,以为元勋硁守成法,不思通变。其实社稷残破至此,元勋亦深知立君以贤,方有复兴之望。唯是如今江南之局,内有各怀私利之勋臣、大珰,外有拥兵自雄之将帅。此数辈跋扈骄横,与我辈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贤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是故迎立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口实一成,祸乱随至。今福藩为神宗本支裔孙,名正言顺,倘使舍之而改求,岂非适足授人以柄?万一彼辈乘机煽惑,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会兵戎相见。到其时,不待贼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辈亦因一念之误,而成千古罪人。晚生连日思念及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不得不沥血陈辞,万望前辈三思复三思!”

郑元勋说完,俯伏在地上,一边不断地叩头,一边放声大哭。他哭得那样凄楚、伤情,使人觉得,他的肝肠随时都会为之断绝似的……

钱谦益那扯着衣裾的手放松了。他皱着眉毛,咬紧牙齿,久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