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姚江中游的绍兴府城,称得上是一座风貌独特的城市。它扼控着省会杭州与浙东地区的交通,城中水网纵横,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内河与之并连,船只进出十分方便。又因为本地盛产名茶和佳酿,所以茶馆和酒店,又成了城中随处可见的消遣去处。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么兴隆……眼下,明朝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就在城中罢职闲居。他是一位老东林派人士,又是朝野闻名的大学者,为人端方正直,刚毅敢言。长期以来,他受到朝中权贵的嫉恨,又屡屡触犯皇帝,因而被一再罢官削职。但是,这反而极大地增加了刘宗周的声望。至于他所创立的“蕺山学派”,在学林中更是备受尊敬,享有很高的声誉。

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生前同刘宗周是情谊深密的朋友。后来,黄宗羲便正式拜在这位父执的门下,成为蕺山学派的一名入室弟子。不久前黄宗羲的次女又许配给了刘宗周的长孙刘茂林,两家更成了姻亲。由于有着这样的关系,当船经绍兴时,黄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谒这位老前辈。

黄宗羲同弟弟在内河的一个码头上了岸,穿过被露水打湿了的一片石板铺砌的场子,来到立着一对石狮子的刘府大门前。这当儿,天才刚刚亮,街道上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不多的几个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彳亍而行。兄弟俩自觉来得太早,不好立即上前打门,于是先在外面徘徊了一阵,估计老师应当起来了,才让黄安拿了拜帖,到门上叫人通报。

看见亲家大爷来到,门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请客人到门厅里坐下,然后拿着帖子急急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就走回来说:

“我家老爷有请大爷、三爷!”

黄宗羲点点头,同弟弟一齐起身,按照门公的提示,径直向刘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从回到黄竹浦隐居之后,黄宗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上绍兴来谒见老师。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庑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悦,就更加强烈了。“是的,这一年多,我太疏懒了,对老师太不尊敬了,竟然连过年过节都没来,真是说不过去!照道理,再怎么着,也不该这样。虽然老师向来不计较这些,可是……”他一边走,一边感到既兴奋又惭愧,有一阵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后面的弟弟也忘却了。直到一步跨入起居室里,随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却不提防碰到了黄宗会的身上,他才蓦然醒悟过来。

由于发生了碰撞,黄宗羲本能地回顾了一下,与此同时,却听见弟弟诧异地轻声说:

“咦,怎么了?”

黄宗羲机械地旋过脸去,这才看清楚,屋子里坐着一位身材颇像老师的人,但并不是刘宗周,而是老师的儿子刘汋。作为儿女亲家,由刘汋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来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诧异的,刘汋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有点反常:他穿着出门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癯方正的脸孔,显得异常苍白。他用一只胳臂撑着膝盖,五根指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一柄折扇,对于黄氏兄弟的出现似乎毫无知觉。在他旁边,还坐着两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陈刚,另一位叫王毓芝。他们都是刘宗周的女婿,不知为什么也一大早就来到岳父家里。而且,这两人也都神气惊恐,噤若寒蝉,对于来客完全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热情。

“嗯,难道发生了什么事?”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齐行着礼说:

“亲家翁,二位兄台,久违了!”

刘汋仍旧没有反应。这位以蕺山学派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亲家翁,显然受到某种极度惊吓。他那本来是稳重自信的目光,变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着前方的一件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种可怕的境界当中,表情呆滞,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宗羲愈加惊疑。他估计必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一刹那间,他心中闪过好些不祥的猜测:“是老师?是师母?还是其他家人?”但看来都不像,因为适才一路进来,并不见有任何异样的气氛。他正打算动问,忽然,刘汋开口了:

“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说着,没有移动眼睛,“京师——被流贼攻破了。皇上已经在万岁山自尽。大明——完了。这一下,真是完了!”

黄宗羲疑惑地望着刘汋,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然而,随后就觉得,有一个沉重得可怕的东西把他的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使他蓦地一震。

“什……什么?”他声音喑哑地问,喉咙一下子干燥得厉害,眼睛也因极度惊悸而瞪圆了。

“皇上、京师,全完了!”刘汋不胜悲愤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随即低下头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黄宗羲觉得头上的屋顶旋转起来,脚下的地板仿佛也在来回晃动。他本能地全力稳住身子,强撑着问:“这、这消息从何而来?会不会是谣传?”

刘汋摇摇头:“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来叫门,知会全城缙绅即刻到衙门里聚齐,于密室之内,传看了省里发来的十万火急文书,说闯贼于二月中自陕西倾巢东下,连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将献关降贼,昌平亦告失守。闯贼遂于三月十七日,以数十万兵马围攻京师。三月十九日,城中内奸开门迎降。圣上和母后不肯陷于贼手,先后壮烈殉国。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阶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议另立新君了!”

刘汋用沉痛的声调说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神情愈来愈悲愤,愈来愈惨戚。当说到皇上殉国时,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眼缝中汩汩涌出,顺着清癯的、已经不年轻的脸颊不断流下来。

黄宗羲却像给人扼住了喉咙似的,身子开始觳觫。的确,这一场塌天大祸来得太突然、太冷酷无情,简直使他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现在,他仿佛掉进了万丈冰窟,只感到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连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冻结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却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那、那如今该、该怎么办?”半晌,一个发抖的声音在身边问。那是他的弟弟黄宗会。

这无疑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此时此际,显然谁也无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来了一个气泡,只发出一声孤单的轻响之后,周遭又重新归于死寂。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骇和悲悼之中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留意。然而,渐渐地,依稀又有了声音。那是一阵发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只是微微抽响着,接着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终于化作一阵悲痛欲绝的长嚎。黄宗羲惶然回过头去,当发现这夹杂着“嘭嘭”撞击声的痛哭,是来自起居室东边的书房里时,他吃惊地叫了一声:“老师!”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刘宗周果然在书房里。只是这位平日举止庄重、衣履修洁的一代大儒改变得非常厉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满头稀疏的白发蓬乱地纷披着。衣裾下露出一双黑脏的大脚板,布鞋和袜子都不知甩到哪儿去了。极度的悲痛,使他那张布满皱纹的方脸变得浮肿而且潮红,不断涌出的眼泪鼻涕,糊住了胡子和脸颊。他颤抖着跪伏在方砖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头颅朝着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圣上呀!崇祯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么就撒手归天了!孤臣刘宗周,无德无能,远在边方,不能为圣上分忧,致有今日。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有一阵子,黄宗羲被老师那几乎认不出来的模样吓怔住了,只管满怀凄惶地望着。然而,当刘汋、陈刚、王毓芝,还有黄宗会,全都哭喊着跪了下去时,一股突然爆发的巨大悲痛,便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似的,整个儿淹没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