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董小宛拿定主意要跟冒襄走,可是冒襄却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夜来的一段邂逅,在他来说,无非是一时无聊,逢场作戏,绝没想到要承担什么责任。次日醒来,他已经把昨夜醉中的那一番戏言忘个干净。等赴襄阳向父亲报信的家人一走,他也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如皋。只是挡不住张明弼再三提醒督促,冒成也在一旁帮腔,他才勉强命船家把船绕到半塘来,向董小宛辞行。

船刚靠岸,董小宛就匆匆迎出门来。显然,她早就在妆楼上守候着了。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乌云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到顶上用金环束住,向后挽成一个坠马髻。鬓边插了一组经过精心选择的珠翠首饰。病后苍白的脸色,被敷得很匀净的脂粉巧妙地补救过来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则相得益彰地衬托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她穿了一袭桃红色薄绒女衣,紫色衬里,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滚边湘裙。在等待船上放下跳板的时候,她略带不安地站在岸边,紧闭着嘴唇,没有望冒襄,神情显得有点严肃。寿儿拎着一小捆行李跟在她的身后。

“唔,她的确是别具风致,非寻常女子可比!只是,她为什么要带行李来?这是什么意思?”冒襄疑惑地想,一边走到船旁,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搀上船来。

“二位相公真是信人!深蒙一再垂顾,教奴家不知如何答谢才好!”董小宛在船头站定之后,就敛着衣襟,侧着身子,深深地行着礼说。

“岂敢,岂敢!只为小生在姑苏的事情已经办毕,要返回如皋去了,特来向小娘子辞行。”冒襄随口回答,一边仍旧怀疑地打量着对方。

“啊,公子就要回去了?”

“正是。”

“不知何时启程?”

“即刻便要启程。”

“张老爷也一起去么?”

“科考之期将届,小生尚要赴海陵就试。张兄意欲偕小生到如皋盘桓数天,便回金坛去了。”

“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恳,不知公子能俯允否?”

“啊,请讲不妨!”

一直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冒襄的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微笑,但是,心里却越来越警惕。以他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的经验,他十分清楚同这一类“名妓”交往,要提防些什么。别看她们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都不是寻常之辈。她们都有相当的身价,有很广的社会联系,有她们的崇拜者和捧场者。同她们打交道时必须小心,既不可过于古板迂执、傲慢无礼,也不可轻易地允诺什么。这两方面如果有哪一方面处置失当,传扬开去,都会为名士圈子里的同人笑话,有损名声。现在冒襄凭着董小宛今天的打扮,还带着行李,已经估计到她是有准备而来。联系昨天晚上她对自己苦苦相留的态度,他就多少猜测到对方的用意了,“哼,莫非你指望我就这样把你带走?可没那么容易!”他冷冷地想,同时考虑着她一旦提出这样的要求,将如何拒绝。

“二位相公屡顾之恩,奴家愧无以报。如不嫌弃,宁愿随船相送一程!”董小宛说,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如果董小宛一开口就提出要委身相嫁,那么冒襄自然很容易加以拒绝,可是她现在只要求“随船相送一程”;如果她提出是专门为了送冒襄,那么冒襄也还可以设法推却,可是她一开口就点明是送的“二位相公”,这就把张明弼也包了进来;而刚才冒襄又亲口说过,张明弼打算同自己一道回如皋去,这就更加使冒襄不便自作主张了。

“嗯,公亮兄,你看……”当冒襄终于发觉这个请求无法立即加以回绝之后,他只好回过头去,先征求张明弼的意见了。

“啊,便是冒兄与小生也以来去匆匆,未能与宛娘多盘桓些时日为憾。如此甚妙,只是偏劳宛娘,却是不当!”张明弼兴冲冲地说。

冒襄本来指望张明弼能帮他一把,所以事先不住使眼色。谁知这位把兄一心想当撮合山,却装作看不见。他不但自己表示同意,还把冒襄也说成早有此心。冒襄不好立即否认,唯有苦笑。

“这么说,冒公子也不见弃了?”董小宛问,目不转睛地望着冒襄。

冒襄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多蒙宛娘错爱,小生不胜感激。不过此事尚须从长计议。这儿风大,请——”说着,他就彬彬有礼地侧过身子,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搀进前舱的小厅里。

冒襄乘坐的这条船,是三吴地区常见的那种“浪船”。这种船不论大小,都装配有厅、房、门、窗,布置得颇为雅洁。船桅上虽然挂着风帆,却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小席,全不管用。它航行时主要靠船尾的一支大橹,由两三个精壮汉子合力摇动,或者靠人上岸拉纤前进。更有一样,乘船时人和物都必须保持两边平衡,不能有超过一石的偏重,否则船身就会倾斜,所以又叫“天平船”。这种船一般只在方圆七百里的水道内航行,偶尔也冒险过次把长江,至于沿江而行,那就得改乘大江船了。

当冒襄把张明弼和董小宛让进前舱的小厅里坐定之后,有好一会儿,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没有立即开口。他并非傻子,自然不至于看不出董小宛所说的“相送一程”,无非是一种借口,一旦让她随船之后,下一步,她就会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要他娶她之类。而这是绝不可能的。不要说现在他正急于回家去安慰母亲,还要应付迫在眉睫的科考,还有八月的乡试,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处理这种事。而且,即使他真的要纳妾,董小宛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这个风尘女子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过于温驯端庄的气质,那种一心向慕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古怪念头,都使冒襄不喜欢。虽然未至于讨厌她,但他认为,那样的角色,有他的妻子来充当就足够了。他心目中的如夫人,除了美貌和技艺之外,还应当会撒娇撒痴,会使小性儿,会嫉妒、恶作剧,会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心痒难熬——总而言之,应当有那么一点“坏”,才够味儿,就像陈圆圆那样……

一想到陈圆圆,冒襄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哦,她是出类拔萃的、罕有的、宝贵的!这样的女子,一辈子最多只能遇到一个!她已经几乎永远属于我,却让我把她丢失了!但毫无疑问,她是无法代替的!”

冒襄猛一抬头,发现有两双眼睛正关切地期待地望住自己——那是董小宛和张明弼。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说道:

“宛娘,你的一番盛意,小生已是心领。只是你病体初愈,第一要紧的是将身子养好,这车舟劳顿,却是不宜。往后日子正长,相见机会还很多,何必拘执于眼前?依小生之见,这相送一程,不如就免了吧!”

“可是,可是,奴家自己觉着精神健旺,已是大好了!”董小宛急急地说。

“今日是大好了,可是路上一劳累,又安知不会反复?还是以静养为宜。”

“啊,奴家卧病十有八日,药石无灵;得公子昨夜枉顾,顿觉身心俱泰,霍然而愈。此皆公子洪福相庇之故。奴家、奴家只恐一旦离了公子,‘二竖’重来,那时,便是想再求公子相救,已是不能了。还望公子怜奴危病之苦,准许随船盘桓几时,奴家毕生铭感公子大德大恩!”

冒襄听她这样说,呵呵地笑起来:“宛娘也太言重了。哪里就有如此神妙之理!你无非是就医多时,药力到了,你自己虽然未觉,其实病已见愈。却撞着我来访,便把医师之功错算到小生身上。昨夜即便小生不来,你也一样会好的。”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不瞒小娘子说,非是小生执意不允,皆因眼下科考之期已届,小生此去,是日夜兼程,一天也耽搁不得。万一小娘子的贵恙在船上反复起来,到那时停船料理又不是,不停船料理又不是,却怎生区处?”

“啊,若是果真如此,奴家必当自行离船,决不敢耽搁公子们一日行程!”董小宛回答得很坚决。

冒襄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这话现时好说,到时我们又岂能……”他忽然看见董小宛神色惨然,眼圈红红的,嘴唇也在可怜地抖动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就顿住不说了。

“辟疆!”坐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的张明弼终于开口了,“宛娘既是一片至诚,你又何苦执意相拒?我瞧她今日身子确是大好了,陆路奔波怕还不行,船是尽可坐得的。倘若你还不放心,那么到时有什么事,都包在愚兄身上便是!”

冒襄对于这位把兄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一个劲儿地煽风牵线,本来就十分不满。适才张明弼又不理会他的暗示,一口答允让董小宛随船送行,更使冒襄恼火。这两口气还未出,现在听他又来讨好卖乖,便把脸一沉,回过头,紧盯着张明弼问:“这么说,公亮兄是不打算随弟回如皋去啰?”

这次他们结伴去如皋,本是张明弼的主意,其中包含着他作为冒襄的盟兄,专诚前往拜谒冒母,向她表示敬意和慰问这样一种用意。现在冒襄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张明弼就知道冒襄生气了。他历来有点怕这位才貌出众的兄弟,总是顺着他,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见他发了怒,张明弼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一度重新燃烧起希望的董小宛,现在似乎完全绝望了。她不再说话,眼圈又开始发红。她垂下头去,久久地盯着自己的裙裾,可是到底没有哭出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冒襄倒也有点不忍。他站起来,走近董小宛的身边,柔声地劝解说:“非是小生薄情,其实行程紧迫,这也是为小娘子着想,没有办法的事。你好好儿回去吧,可别想不开。秋后我说不定还要来,到时一定多盘桓些时日,好不好?”

在冒襄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她仰起脸,严肃地瞧着冒襄,眼睛里现出果决的神情。等他说完之后,她也站起来,说:

“既然公子实在为难,奴家也不敢相强。只是奴家已决意离开此地,不再回来。如今既有此便船,奴家这就向船家说,情愿租借那烟篷底下一席之地,附搭而行。奴家既不敢相送公子,路上奴家是死是活,公子亦一概不必理会。”

董小宛说完,朝冒襄和张明弼深深行了一个礼,就转过身,朝舱外走去。

这一着大出冒襄的意料,他没想到董小宛的意志竟如此坚决。自然,他可以吩咐船家,不准她附搭,但那样做不但显得太绝情,而且同一个风尘弱女这样相斗,也未免过于小气,有失自己的身份。那么听凭董小宛住到烟篷底下呢?更加不行。因为她并非一名普通的妓女,在江南的名士圈子中,她早就艳名远播,无人不晓。若是传扬开去,董小宛在冒襄的船上竟然遭受如此虐待,势必引起舆论哗然,自己也难免为人们所笑骂……

这样一想,冒襄反而着忙起来。他张嘴想喊,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只好朝正在一旁紧盯着他的张明弼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请他快点把董小宛招呼回来。

不一会儿,董小宛跟着张明弼重新走了进来。她低着头站在冒襄跟前,默不作声。冒襄板着脸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终于无可奈何地问:

“嗯,你是说只要随船送我们一程?”

董小宛点了点头。

“就送一程,没有别的了?”

董小宛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终于仍旧点点头。

“好吧,那么你就留下。到下一站,你可一定得回来!”

冒襄说完,就朝舱外叫:“冒成!”

冒成应声出现在舱口。

“你去——把这位小娘子的行李搬进来。然后吩咐船家马上开船!”

“是!”冒成答应着,但是身子却没有动弹。

“去呀!呆着做什么?”

“是——呃,启禀大爷,刚才外面来了个人,他说他是小娘子的爹……”冒成垂着手说。

“唔?”冒襄的目光顿时闪动起来。他怀疑地瞧了董小宛一眼,问冒成,“他来做什么?”

“他说、呃、他说……”

“快说啊!”

“是!他说,这位小娘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大爷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了,他求大爷念他年老孤贫,好歹赏他几个钱。”

这要求来得如此突然、意外,有半晌工夫,舱里变得一片静默:冒襄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张明弼微低着头,在慢慢地捋他的胡子;董小宛则显出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她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当发现似乎谁都不打算听她的解释时,她的表情就由情急变成绝望了。

终于,冒襄慢慢地抬起了头,冰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冒成,后者哆嗦一下,赶紧低下头去。

“胡说!”冒襄蓦地吼叫起来,“宛娘不过是跟船送我们一程,一两日内就要回来。什么‘把她带走了’?他说这话想敲诈谁!以为本公子会吃这一套?笑话!告诉他,钱,有!可就是不给他,半个子儿也不给!让他赶快走,别耽误了开船!”

说完,冒襄就转过身,狠狠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快步走进与小厅相连的卧室里,“砰”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