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更以后,冒襄才从董小宛的闺房告辞出来。酒席之上,他被董小宛不断地殷勤相劝,着实喝了不少。不过,他还能保持头脑的清醒,没有忘记张明弼还在船上等他,也没有忘记明天一早要办的事。所以,尽管董小宛一再挽留他住下,他都坚决谢绝了。董小宛不敢过分勉强,只好起身送他下楼。当董小宛奇迹般地不用别人搀扶就站立起来,并且步履如常地走出闺房时,冒襄还没怎样在意,站在旁边瞧着的寿儿,却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灿烂的银河已经移到中天,朦胧的银辉洒满了整个院子。湿润的、微冷的风,从七里山塘上吹来。在房顶的茅草上、在花树的梢头和草丛里,露珠儿在闪烁。四邻早已灯火全无,一片沉寂。偶尔,从远处的深巷里,传来一两声狗儿低沉的吠叫……

董小宛到了楼下,在屋檐前站了一站,等寿儿赶上来,把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她就陪着冒襄,缓缓地向大门走去。

“公子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不声不响地走了十来步之后,董小宛终于打破了沉默。

冒襄有点醉了。他乜斜着眼睛,微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要来也容易,只要我想得起,就……来了;若是……我想不起,也不打紧……你托人来——说,提醒我……哈哈,不就来了?”

“只怕,只怕奴家托人去说,公子也不肯来呢!”董小宛的声音透着幽怨。

“不……不会的。只要你,托人来说……要不,你,到如皋,来找我,呃,也行!”

“到如皋?那——老爷、老太太不会骂你?还有少奶奶……”

“啊哈,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爹妈最宠我,从、从来不拂我的意。少奶奶么,最是贤惠不过了,她还劝、劝我讨、讨小哩!”

“啊,公子这话当真?”

“谁、谁骗你!骗你,我、我就不是冒襄!”

这话刚说出口,门楼下的阴影里忽然有人拍着手笑道:“好呀,辟疆已经有约,宛娘还不赶快道谢!”

随着话音,两个人走到星光下来,却是张明弼和冒成。冒襄一见就站住了,指着张明弼大声大气地问:

“好你个张公亮,刚才躲到哪、哪儿去了?这会子却又钻、钻出来!”

“唉呀,辟疆,你还说哩。你赖在宛娘房里老是不出来,害我等得好苦。三番两次差冒成来打听,好容易才打听到这会儿散席了,我才巴巴地赶来接你。你一声儿不谢倒还罢了,反来埋怨我,这真是从何说起哟!”张明弼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随即自己又笑起来。他转向董小宛说:

“宛娘,你身子瞧着像是大好了,恭喜恭喜!辟疆我们接走就行了。夜寒露重,你就不要远送了!”他瞧了瞧冒襄,又走上前来,向董小宛咬耳朵说:“你放心,明儿,我一定让他再来!”

董小宛本来打算把冒襄一直送到河边上。听张明弼这样说,她就没有再坚持。不过,她仍旧一手扶着寿儿的肩膀,站在门前,默默地目送着张明弼和冒成一边一个,搀扶着醉态可掬的冒襄,由门公提着灯笼引路,朝岸边泊着的小船走去。直到人影都看不清了,小船也离开了河岸,舱里的灯火颤动着,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深处,这才慢慢地走回院子来。

董小宛刚走进堂屋,她爹董子将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阿囡,你可大好了?真叫爹高兴呀!”董子将笑嘻嘻地迎上来说,瘦刮刮的脸上现出多时不见的兴奋神情。

“爹还没睡?是的,孩儿觉着这会儿好多啦,有劳爹爹挂心。”董小宛疲乏地微笑着,行了一个礼,走向楼梯。

“呃,爹一心记挂着你的身子,哪儿睡得着哇!”董子将讨好地说,跟了过来,“呃,这么说,冒公子走啦?”

“嗯!”董小宛漫声应答着。强自支撑了大半宿,这会儿,她实在已经筋疲力尽,要不是寿儿搀扶着,她也许就爬不上楼梯了。可是,她的精神仍然很兴奋。忽然,她停住脚步,回头问:

“爹,你说,冒郎他怎么样?”

“啊,啊,好,很好,好呀!如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有财有势,花起银子来像撒灰似的,从来不皱眉头!你不见他前时在南京,偌大一所桃叶河房,他一个人就全包下来,在那里天天摆酒宴客,哪一顿不招待个一百几十人的!唉,说起他家的银子来,真是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海着咧!”

“爹!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人!”

“人?嘿,人也好!小白脸,美男子,风流倜傥,人称‘东海秀影’。听说多少女儿家都为他神魂颠倒,说是‘宁为冒郎妾,不做富家妇’!嘿,阿囡,不是爹夸你,今晚他竟肯亲自来访,可见你福缘不浅哩!”

听爹这样一说,董小宛的心里也自甜滋滋的。她一转身,也不用寿儿搀扶,噔噔噔地独自上了楼。董子将一见,连忙紧赶几步,把寿儿搡到一边,抢先跟进闺房去,气得寿儿冲着他背后直做鬼脸。

董子将踏入闺房,看见董小宛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怔怔地瞧。她一只手搭在腮边,轻轻地抚摸着,嘴角荡漾着微笑。董子将蹑手蹑脚地走近去,在离女儿三尺远近的地方站住,轻轻地叫唤:

“阿囡,阿囡!”

见女儿没有反应,董子将只好干咳一声,提高声音叫:“阿囡!”

董小宛愣了一下神,蓦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立即就绽开笑脸。

“爹!”她做出撒娇的样子,欢快地叫,站起来,扯着董子将的袖子,把他拉到椅子旁边,“爹,你坐嘛,坐呀!”等董子将坐下之后,她也紧挨着他坐下来,用手指替他拈去粘在袖子上的一丝蛛网,说:“爹,女儿病了这许多天,劳你们操心不少,如今大好了,你可高兴?”

董子将神气起来。他皱着眉,正儿八经地点着头:“嗯,阿囡,你这些天可把爹吓坏了!也怪,怎么不迟不早,姓冒的那小子一到,你就好了?哼,倒像害的是相思病似的!”

董小宛脸一红,娇嗔地背过身子不依说:“爹,瞧你胡说些什么呀!”

“哦哦,胡说,是胡说,不说了,不说了!”董子将连忙改口,随即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那么,你莫骗爹,他到底给了多少?”

“什么给了多少?”

“咦,你别装糊涂呀,当然是……”董子将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个表示银子的手势。

“没有。”董小宛摇摇头。

“阿囡,你莫骗爹。爹知道你今儿个赚了不少,你这是拼着命儿挣的,多了爹也不要你的。这十两八两的零头,就算给爹买盅酒喝吧!”

“爹——真的没有嘛!”

“笑话!有道是‘窑门半爿开,有×无钱莫进来!’他不带个百儿八十的,敢进我董家门?阿囡,快给我!”

董小宛摇摇头。

“哎,阿囡,我知你要攒体己。实话说吧,若不是爹近来手气背,一连两天输得摸大门弗着,也不会巴巴地赶着屁股来向你讨。晌午我到半塘寺去求了根签,说我今夜准定翻本,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好,十两不行,那就五两怎么样?五两!”

“……”

“妈的,这样的女儿!那就三两,总行了吧?”

“……”

“啊,二两……”

“一两也没有。”董小宛终于说道,口气很平静,“冒公子是要给我些钱将息身子,可孩儿没有要他的。”

董子将迷惑地瞅着女儿,仿佛不明白她说什么。到后来,他眨眨眼睛,嘻嘻地笑起来:“阿囡,你别吓唬爹。爹胆子很小,不禁吓,一吓就吓坏了!”

“孩儿不是吓爹,这是真的。”

董子将的脸色忽然变成死灰,他斜着眼睛,丧魂失魄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当目光重新落在女儿身上时,他的脸就由于失望和怨恨而变得狠巴巴的了。

“混账!”他咆哮起来,随手抓起一把茶壶,“啪”地摔碎在地上,“你、你鬼迷心窍!连自己是什么货色,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以为你是太太小姐,闲得发慌,找个小白脸来偷情吗?我们是做现钱买卖。一文钱,一文货!你这是卖的哪门子的春风人情!给钱也不要,不要钱你喝西北风去!”

董子将越骂越上劲,又拿起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酒杯、汤匙,一只一只地往地上狠摔。顿时碎瓷片和残酒、汁水溅满了一地。寿儿在门外看见,又急又气,但是不敢走过来,只好拼命地朝董小宛使眼色。

董小宛一动不动地站着,紧抿着嘴唇,根本没有留意寿儿的招呼。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忧郁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爹,脸上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坚决的神情。等董子将把两个酒杯、两只汤匙全摔完了,又拿起饭碗要摔的时候,她忽然冷冷地说:

“你摔吧,全摔完了也没什么。反正,我明儿也要走了!”

“什么?你要干什么?”董子将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瞪着眼睛问。

“明儿冒公子来时,我要跟他去,再不回来了!”

“啊,胡说,不行!”董子将大叫一声,一下子蹦到女儿跟前,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碗,“我不准你走,不准!听见没有?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的爹!你得养我、侍奉我,给我挣钱、挣钱!谁都休想把你带走!休想……”

可是,任凭他怎么叫骂、蹦跳、哀求,董小宛却再也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