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邓说的不错,首席小提琴八师兄在剧场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正躺在开往中国西南边界的大卡车上。他全部的钱——他卖掉了那架120相机——只够勉强让卡车司机答应将他捎到银见县城。他带上的最为重要的行李,就是那支史特拉琴。他想的是如果需要讨饭,就拉着这支世界级的小提琴讨。

八师兄真正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他在昆明给七师兄写了一封信。他不能让白沙码头认为他失踪了。他在信里说,要到滇西边境去闯荡。闯到哪里算哪里,碰到什么算什么。也不排除闯出了境就留在了外国。

最不能排除的,就是一无所获,人死球。那么这封信就是遗嘱。一,请把我烧了,骨灰运回重庆,葬在天梯石壁里面,象大师兄说的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写到这里他想,说不定我会成为第一个悬棺,不禁有点兴奋。)二,大家不要记恨公主。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她终究也是我们码头上的孩子,她以后若有困难,大家要尽量帮助。

他想继续交代,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不禁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更加明白了自己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只好就这样付了邮。

到了银见的次日,他生平第一次吃上了免费的午餐。八师兄的勇气在于他兜里还有钱,却定要象穷途末路的逃难者那样白吃。我不能等真的弹尽粮绝之后才去被逼出勇气来。我要在任何时候都能表现出任何需要的遭遇。需要我遭遇着什么我就遭遇着什么。我既然是全中国都数得着的大剧院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会表演呢!笑话了!既然舞台上的正式表演无人观赏,那么下面的非正式表演就应该有它的作用了,他想。而且要白吃得体面,他又想。我要人家白给我,却不能侮辱我。我一定要象一个高贵的人暂时落难,让有远见的人来帮助我。书上说的有贵人相助,但只有自己也差不多是贵人的人才有贵人相助。一定是这样。

他路过一家理发店时进去照了照镜子。阿弥托佛,我长得并不富态。我家乡的典型相貌本来如此,有一种狼一般的瘦削和强悍。我只需耷拉下眼皮,将强悍收拾起。若说饿了几天,那是有人相信的。阿弥托佛,我长得并不低级。尤其是我的鼻梁挺直,又有足够的长度(书上说的,下等人往往都有短而塌陷的朝天鼻),如是你稍微有点眼光,就不会将我象狗一样的赶出去。

尽管有大码头淘出来的某种鄙气,为了做得象,八师兄还是故意饿了三顿。这是他第一次体会故意饥饿的难受。而且,他相信,人挨不是非挨不可的饿时更加难受。

他在银见县城游荡。这个中缅边界的小县城肮脏凌乱,野狗乱窜,而且到处当众交媾。八师兄想起大师兄家里那条叫杠碳的大黑公狗-------他明白自己在想念家乡了。

啊,一切还没开始呢,他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能软弱。

他相中了一家食店,卖炒菜、米饭和云南米线——这才是真正的云南米线,显然比在昆明吃到的地道。他咽着口水,撑出三分气派,跨进去,坐下来,要酒要菜,提醒自己,慢一点吃喝,尤其不能先忙着喝酒。

他努力慢慢地吃喝。一边认真听旁边的人聊天。

靠近门口那一桌的聊天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的方言比昆明的重一点,但还是能听出个大概。他听出来,离这里不远有个偏偏镇,赌石头的多,大赌小赌都多。他心中一动:要不,就先去那个偏偏镇?

不觉吃了五盘菜,这时候,店主发问了,你有钱没有钱?

他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很沉着,问这是这里的习惯吗,先问顾客有没有钱?

一般不问,看情况还是要问一下的。店主说。

八师兄来了兴趣。那我是个什么情况呢?

老弟你至少饿了两天了吧。店主笑起来,拿过粗大的烟筒,吹燃了纸捻子。

八师兄低下了头。这是第一课。社会比才子厉害。

但才子决定进入社会。他说今天的饭钱还是有的,煮一锅米线吧。

你要把钱摆出来,店主说。

八师兄略一思索,明白了今天不可能硬来。但也不愿轻易就范。他笑起来,叹口气,打开琴盒,将小提琴取出来。他说:实话说,身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跑江湖的手艺还是有的,我今天卖唱还店家您的饭钱。不由分说就开始拉。他拉了《祝酒歌》,看店主饶有兴致,又拉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琴声引来了一些观众,他们的眼里流露出钦佩。八师兄不由得意气风发。他说,我用我的手艺来抵偿你您的饭钱,您叫我拉几支,我就拉几支。

没想到店主却立刻地慢慢地说不拉了,把乐器留在这里。

八师兄暗吃一惊。以前一直听说云南人厚道,脑壳少根弦。继而明白了,边界就是边界。

再看那些围观的,很是平静的各自离开。他突然就很真实的感觉到了——江湖。

这才是江湖。白沙码头算什么江湖?想起以前众师兄弟在一起,个个都是是江湖好汉。现在想来很是好笑了。

但他反而非常非常的轻松了。他问,我应该付多少钱?还煮不煮米线呢?煮,就是九块六角。店主的回答平静而认真。这店主见得太多了,八师兄想,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想,九块六,我这支琴,一千个九块六,啊不,一万个九块六也不止啊!那么这支贵重的史特拉琴,其实是我的包袱。

他想,我何不将这包袱暂时交付这店主呢?

他问,如果我把乐器押在这里,我拿了钱来取,你取不取?

会取给你的。这里没有人乱来的。

他立刻相信了。这种地方恰恰是最不乱来的。他说那好,请煮米线吧。

吃完米线,他把琴拿起来,递到老板手上,说请暂时替我保管,等我拿到了钱,就来结帐取琴。说完,转身出门。

一出门他就后悔了。这支世界名琴啊!这支琴自从到了我的手里,还从来没有交给别人————就是这种感觉让他后悔。也不过九块六嘛,我就把一支名琴交了出去,这一来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他明白,此刻倒回去给钱,自己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那么明天再来给钱吧。如果这一天这琴就出了事,也只有认了。他横了心,头不回,继续走。

他已经过了马路,却听见后面老板在叫他回来。

他感到事情有变化。果然,老板说看来老弟真是没有钱了。没有钱了,请你吃顿饭还是可以的。你把你的乐器拿走好了,放在这里,耗子要去啃。

他一阵狂喜。原来刚才老板是在试探他。他接过琴盒,说那就谢谢老板了,我拿到了钱一定来结帐。

老板说,结不结都无所谓,几块钱。

他重新上路。吃饱了,人反而有点飘。他突然明白,刚才自己已经赌了一把,而且赌赢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就是要敢于赌,他想,只有不怕输,才有可能赢。顷刻之间他理解了赌徒。

而且,他一下子喜欢上这地方的人了。

八师兄打听到,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的偏偏镇,好赌石头。所谓好赌,就是因为可以赌得小一点,同时离县城远一点,就比较随便一点,容易看得见,容易加入进去。象这里,你如果不拿出一笔钱出来,让别人相信你要来真的,那么话都懒得同你说。偏偏镇那边呢,赌些“碎碎石”,你可以随便看看,随便问问。八师兄完全没有赌石的本钱,更是完全不懂赌石的奥妙,至于怎样从这些石头身上搞到票子,彻底一个空对空。但不管怎么说,你总得靠近那堆石头——到现在为止,他按照昆明那老头的指点,从昆明出来,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那种可以让人暴富也可以让人倾家荡产的石头象什么样子,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八师兄踏上了去偏偏镇的小路。这是一条红色的小路:它本来的红土被践踏出来,破破碎碎的,依稀看去,倒象一副油画上凸凹不平的颜料。八师兄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放眼望去,四野空荡,只有深蓝的远天和头顶的云团,没有人烟,也不见飞鸟,侧耳听听,空气中没有一丝声音。他莫名其妙的是,总觉得有一种气味。什么气味,他说不出,但总之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应该有的气味。难道是老虎的气味吗?他裂嘴笑起来,打了个冷战。他来在这世上已经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了无人区。无人区。他想,再走一节,我应该看到路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告示,说有老虎,已经吃了数人,行人必须结伴,在黄昏之前通过,云云。这是武松在景阳岗遇到的情形。他害怕起来,放慢了脚步。

他想找个人问问路。我这条路是不是到偏偏镇去的?但是他明白无人可问。我第一次来到了一个要问路都找不到人的地方,他想,一时间倍感凄凉。

出来这么些天,他第一次感到后悔。不严重,只是稍微有一点点,但的的确确是后悔。我有没有必要,他想,为了不拿给一个女人小瞧,就背井离乡,出来想发横财?

但是也只后悔了这么一小会儿,因为他突然遭遇了一队马帮,而且被洗劫一空。

他在犹豫着转过一个山嘴之后,一眼看见山坡上歇着一队马帮。几个汉子坐着,一动也不动的盯着他。看样子他们早就发现他了,正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八师兄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明白:危险来了。八师兄虽然非常年轻,还说不上有阅历,但早已熟悉不怀好意的眼神。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里,只要有几个人对一个人不怀好意了,就是这样的眼神。全人类在眼神这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

但他并不害怕。他自己都有点奇怪。刚才,在没有面对危险时,是害怕的,现在反而不怕了。不但不怕,还有一点想开玩笑的欲望。而且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闻到的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其实就是马的气味。而且,小路上的泥土给弄成了油画,那也是因为马蹄。原来这条小路是马帮的。

他想起了一个电影,里面的插曲里有一句歌非常的优美:山间那个铃响马帮来也——

整个过程非常简单。其中一个人冲他喊了一声:喂,上来。他正想问,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腿上横着一条枪,而且是冲锋枪,是那种白沙码头的人都很熟悉的“花管子冲锋枪”。聪明的八师兄立刻非常顺从的往坡上走去,而且作出很愉快的样子。

喊话的人问,箱子里面是哪样?

八师兄就笑了起来,心想狗日这提琴盒子终于惹祸了。原来这只琴盒并不是小提琴形状的,而是长方形的,而且蒙着很好的羊皮,浅咖啡色,精致而美观。当初从昆明出来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容易引起歹徒的误会,应该换成提琴状的盒子,但一来有点舍不得这“原配”,二来这种盒子比较规矩,放得稳当-------现在,这些家伙一定以为里面放着大量珠宝。他说,我打开你们看看。将盒子放到地上,准备打开。

没想到拿枪的家伙突然叫了一声你不要动,而且将枪对准了他。

八师兄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怕里面是武器。他说那你们来看嘛,里面是乐器。说着退到了一边。

从马匹堆里钻出来一个人,一个肮脏的半大小子,耗子一样的窜到琴盒前,一抬手就把盒子打开了。八师兄心想龟儿比老子还熟练些。

然后半大小子报告说是胡琴。喊话的上前一步,把提琴拿出来,说什么胡琴,这是蒙古的马头琴吧,恩,这是不是马头琴?

八师兄忍住笑,说差不多。喊话的把琴往地上一丢,又扯出琴弓,也一丢,把琴盒提起来,拍了几下,里面的琴弦呐松香什么的都掉了出来。那边拿枪的说还可以。喊话的就把琴盒合上,往一个马鞑子上一放。

半大小子命令道,把钱拿出来。

八师兄早有准备。是的,他对遭遇偷或者抢,是早有准备的。他作出痛苦的表情,慢慢地,微微颤抖地,先从裤兜里摸出两三块零钱,又从上衣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整钱,交给半大小子。感觉上,这应该就是全部财产了。

他说,你们可以搜。他将衣兜裤兜翻出来。但半大小子不理睬这一套。他突然扯开八师兄的裤子,又扯开他的内裤,又扯开内裤里层的拉练,将他真正的库存,卷成一卷的共计四百元人民币,缴获,然后,扬起他鸡爪一样的手,给了八师兄一个熟练的耳光。八师兄的鼻血流出来了。他很吃惊,龟儿好内行!

半大小子抓起提琴,要往地上掼,八师兄真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但听到拿枪的说不要砸。

拿枪的问,你是哪点的人?八师兄说昆明的。他明白若是很远很远的外地人,那就更危险。大概因为音乐的原因,他比较能够模仿方言,他自认为这几个字还象昆明的。

住昆明哪点?

圆通寺。他将“圆”说成“颜”。

圆通寺里面?对方讥讽笑起来。

当然是外面。他将“当”说成“担”。

外面哪点?

离卖酒的不远。

卖哪样酒?

玉米酒。他将“玉”说成“易”。

你要去哪里?

八师兄往前面一指,说前头的小街。

去做哪样?

找朋友。

朋友是哪个?

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认识的。他这么说是为了思考的时间。他自觉这句话最象地道的云南话,一时颇有几分得意。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笑起来。显然偏偏镇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认识的。

八师兄也跟着笑起来。他后来很奇怪,也因此佩服自己,就是还笑,真笑。他说人家都叫他麻腊壳。

这个,是他在银见县城骗吃骗喝时,听一个人喊另一个人。当时他扭头看了一下,那被喊的是个麻子。后来他在街上,又碰见几个麻子,一时间想到,未必这一带麻子多吗?

几个人没有吭声,似乎默认了偏偏镇上有这么个这小子认识的麻子。

突然,拿枪的说,你把这个弹来听听。他指的是小提琴。它已经被半大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地上了。

八师兄上前两步,拾起琴和弓。自从十多年前他从枪林弹雨中捞出了这支世界级的小提琴,这是他第一次将它从地上捡起来。琴上沾了些红色的泥沙,他想了想,没敢去弄掉。他想这家伙说弹,说明完全不懂得这东西。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十分充足的骄傲,而且迅速变成炫耀的冲动。他调弦。然后飞快地拉起帕格尼尼的第二协奏曲。这是帕格尼尼最“吵人”的东西——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包括同行。象公主吧,早先是那么佩服他的,但只要他一拉起这个曲子,她就要说算了,还是拉小夜曲吧。

他不停地拉。这个曲子要拉完,得二十分钟。不到三分钟,拿枪的说,哎,拉一个另外的,你会不会拉刘三姐?

八师兄坚定地摇摇头,说,这种琴拉不起那种歌。

恩?几个人都蒙了,那么,喊话的小心地问,《十大姐》呢?《十大姐》是云南民歌。

也不行。

那,拿枪的有点明白了什么,问,《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八师兄摇头。

那么,拿枪的讥讽的笑了笑,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也不行罗?

对。

拿枪的突然把枪对准了他,轻轻地说你今天不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老子拉出来,老子马上弄死你在这点。他扬了扬下巴,那半大小子就弯下腰开始解鞋带。

解鞋带?八师兄有点纳闷。但立刻反应过来:勒死。在白沙码头的时候,有一次打了个什么赌,农村户口的老十一就用一条鞋带勒死了那条著名的大狼狗大黄。大黄是负责守卫射击俱乐部的枪支弹药的,有国家户口,因为武斗无人管了,给不知哪一个弄了来。

八师兄就哭了起来。他居然可以说哭就哭,当时就很惊讶,后来则十分的佩服自己。他说你们要弄死我,我也没有办法,这个乐器,是外国的,人家是用十二平均律定的弦(他说十二平均律的时候,偷看了一下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了他们的自卑),分成一个一个的半音,而且人家是用来专门演奏和弦的,听嘛,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出来(说着立刻就拉了几组和弦。他看见拿枪的微微点了点头)而且这是人家拿来教西洋乐理的,跟我们中国的音乐,就象驴胯和马胯,搞不到一起-------驴胯和马胯,让对方全体愉快起来。在这突如其来的愉快之中,他索性拉起克勒最尔练习曲中的半音阶练习。这呻吟一样的上行的和下滑的一串串半音,把马帮整个拖垮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咳嗽一声,问你是不是想出去?

他刚想问出哪去,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出境。他们认为我是逃犯。他迅速斗争。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是个好人反而最不安全。他说出得去就出去。

拿枪的慢慢站起来,所有的马匹都开始摇起了尾巴,动着蹄子。然后马帮开始前行。马铃声响起来,叮叮当当,声音不大,但好象透进了地心。

八师兄目送马帮离去。他不怕他们反悔,回来射杀了他,或者还是把提琴拿走了事。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怕。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这次遭劫,渐渐的还对从未被打劫过的人们产生了轻视和同情。

他左手提着琴,右手捏着弓,往偏偏镇走去。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象一名手持盾牌和长剑的士兵。

八师兄提着小提琴,在边境的偏偏镇上晃荡。他已经真正的身无分文。

但他并不慌张,内心也没有所谓的凄凉。他一眼看去,就明白这种地方,靠一把乐器,找不到钱,但饿不死人。

他已经完全饿了。他决定找一家饭馆,拉一曲,要顿饭吃。他很清醒:不能等到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去讨。

偏偏镇比他想象的大得多,虽然房子大都低矮破旧。很难看到楼房;即使有,也不具备楼房的架势。还不止一条街——有好几条支路,有的通往同样低矮的山坡:坡上居然也有密集的竹木房屋,一方面看来异国情调,一方面又多少有点象白沙码头——他儿时的白沙码头。

这地方狗很多。开始他有点紧张,后来发现这些狗基本没脾气,再后来,在一个小街口看见两个中年汉子牵着一串绳子,控制着一群狗,约二三十条吧。两个人的双手都在流血。看来也有狗明白自己的前景,敢于临死一搏的。

最多不过是死亡。他想。这条命反正是捡的。

这时他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一眼看见门口靠着个姑娘,简直天姿国色,让他暗吃一惊。完全是个杨丽坤(电影《五朵金花》女主角饰演者,其美丽哄动一时,后被迫害,精神失常)!奇怪的是她的皮肤雪白,光滑水嫩,完全不象这里的人。那姑娘同他对视,毫不畏惧。八师兄一时间非常快乐。他发现她的眼睛很特别,瞳人很大,很透明,但不是黑色的,是黄铜那种色泽------对了,象老虎的眼睛。噫!这里还有一双虎眼呢!他吃惊的张开了嘴巴。

那姑娘终于垂下眼睛,嘴角动了动,象是笑了。接着扭过身子,跨了两步,靠在了另一边的门框上。感觉上是,你刚才看到了我的那一边啊,现在我把这一边也让你看。八师兄很觉有趣,索性认真看她一通。她的胸部很饱满,颤悠悠的绷着;腰很细,那一段衣服里面好象是空的;臀部和大腿也很饱满,也颤悠悠的绷着。绷着的还有小肚子下面那个三角部位,象个馒头。八师兄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以至于他的小肚子一阵发紧,而且马上要射精了。他大吃一惊,赶紧走了过去。他想这哪里是个人呢,完全是个淫具。

走了一段,好象平静了。但是他发觉自己老想往回走。他同自己斗争,不要做毫无作用的事。不行,他发觉有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在摆布他。他长叹一声,往回走。

走到那个门口,那女子却不在了。八师兄很失望。不过人也真的平静了下来。但就在他打算离开,认真去找饭吃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喊他,说哎不要走,不要走。听声音是个男人,一看是个女人。八师兄不由自主的就迈了进去。看见里面有个女人在向他招手,而且说来来,拉一点子音乐来听听。

八师兄不禁喜从天降。这女人居然还知道我提着的这个是音乐!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了嘛!他抬腿迈了进去,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和心情开玩笑,就问大妈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拉音乐呢?

被叫做大妈的女人说,我在县城里看你拉过。八师兄立刻明白自己在那店主处赖帐不成的事,被这女人看见过。原来这女人当时也在观众里面。他立时有几分尴尬。继而一想也好,索性在这老女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他说我还没有吃饭,拉不动。

大妈说这个好办勒,煮碗米线给吃吃。就轻声吩咐里面什么人,如何如何。然后她对他说,你坐嘛。八师兄坐在靠墙的条凳子上,看那大妈。大妈同一般云南人一样,脸黑,但不象一般云南人那样瘦。她基本上算个胖子,他想。他把琴拿起来,调弦。他问,拉什么?

随便你,大妈说。

饥饿之中的八师兄突然有点想恶作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快乐过了。他想了一下,拉起了《流浪者之歌》。西班牙的萨拉萨第作曲。是相当难的独奏曲。当然,他只拉了一小部分。然后他抬起头,问听不听得来?

大妈说听得来,好听。

你知道这个音乐里说的什么吗?不晓得?告诉你,就是说的象我这样卖艺的,到处走来走去卖艺的人。

那人家比你精神得多,不象你这样焉头焉脑的。大妈说着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心想别说,这老大妈真还听懂了的。他说:人家是一群,我只有一个嘛。

这时一阵香气冲进鼻子。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这端饭的姑娘,就是刚才靠在门边的那个呀!

八师兄心下叹息,我如果有钱,就要住在这店里,长住不走。突然想起公主,觉得还赶不上这女娃。他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金花。他端起碗来吃米线。

就在他将米线象喝水一样吸进肚子里的时候,下雨了。八师兄非常惊讶的扭头看出去,感觉整个天际都挂着他碗里的这种米线。

八师兄明白自己得住这店里了。但是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一分钱了。他正在想如何开口,却碰上了大妈的目光。这目光象弹出来的珠子,当的一声,击得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发出了提琴拨弦的声音。

大妈问:小老弟你该是要歇这里?

八师兄认真的说:我开不出房钱。大妈问:你还有什么手艺没有?他说:我只会拉这玩意儿。

大妈说:年纪轻轻,力气该是有的,推豆腐该是可以的?

八师兄想起,众师兄弟常常的聚餐——没有哪一次不推豆花的。没有人愿意使力,通常是在二师兄的安排下轮流推。一瞬间八师兄非常的怀念家乡。他说,这个当然可以。

大妈眼睛一弯,嘴一撇,鬼笑了一下,大屁股一甩,说来嘛。

大妈把他安排进了第三层,也就是顶层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挤放着五张床。床上铺着草席,都磨得泛黑了。八师兄寻思,今天晚上要同什么人住在一起。

他随便倒在一张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夜里。他看看表,才九点多一点,虽然还是疲倦,却没有睡意。想看书,没有书,想拉拉琴,感觉四周已静。不由得靠到那扇出气的小窗子前,推开,看出去。

这一来,竟然看到一出好戏。别家屋里,一对男女在做那种事。

八师兄想狗日两个老骚货,做这种事也要开着灯!两个人都已花白了头发,但好象都还肥硕而光滑。八师兄起先并没有注意研究人家的床上动静。是突然看见被单一撩,一个光胴胴的裸体亮出来。是男的。用两手上上下下搓自己那根东西。这才看见旁边躺着个女的,也已脱得个下半截溜光。肚子、腿杆都黑睃睃的,惟有中间一段竟然雪白,若不是那团毛,还以为是穿着白内裤。虽是老女人,还是让他心头发烫,下身发紧。那男的一个翻身,趴到那女的身上,开始干。一切同八师兄的想象一样。可怜八师兄不但没有干过,连看也没看过。那女人还侧来侧去的扭动,还用手去按男的的屁股。这让二十多岁的童男子八师兄大开了眼界。他莫名其妙抡起拳头,朝墙壁上就是一下。

他褪下裤子,打算手淫。就在这时,门自己开了。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正准备过去关门,就见大妈象团乌云一样的飘了进来。接下来的情况,八师兄在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都理不很清楚。只看见那大妈撩开长袍躺到床上。她中间那一段也同下面那个女人一样,是一段雪白的肥肉点缀一团黑色的毛。八师兄很快就同她干完了那种事。有一瞬间感觉天在垮塌。大妈责备他:慌什么,没干过吗?

八师兄不禁愧从中来。他说我是没干过嘛。

大妈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啊!大妈开始温柔的一下一下拍他的屁股。八师兄回忆起儿时的感觉。大妈在哄他睡觉这点上和母亲一模一样。而且这老女人是完全谙熟摇篮曲的。她虽然没有哼出声,他却已经听到了。他非常舒服的睡了过去。但只睡了不多一会儿,就被大妈弄醒了。她的手在他下面拨弄,弄得那一根就象铁棒。这时候他恍然大悟:难怪北方人要说真棒。

这第二次,八师兄就有了点耐心。这才有了点体会。

大妈赞赏道:不错,你的豆腐推得不错。八师兄一愣,突然就吭吭吭的笑起来。

老东西说的推豆腐,原来是这个啊。而且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他看到的男女事,是安排下的,演给他看,把他撩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旅馆。

次日的早饭里,有两个荷包蛋。八师兄立刻明白了店主大妈的用心。狗日的还想长久打算呢。他望着绵绵不绝的米线般的雨丝。他觉得有点羞耻,又有点得意。

每次碰到那朵金花,只要旁边没有人,他都要放肆地打量她,眼光象刷子,上下刷,左右刷。而她只把眼睛垂着,嘴角抿着,随你怎样刷。

两天以后,他第一次见识了赌石。就在大妈这个小店子里。大妈随便拉开了一只抽屉,里面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黄黄绿绿的。

原来是,只要客人能买走一块石头,吃住几天都可以不收钱的。

这两个客人在这里喝酒,同大妈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听口音,象从昆明来的。金花来往其间,送茶添酒。两人中年龄大点的,长得好象马头琴。年轻一点的,头发很浅,象个光头,八师兄在心里叫他逃犯。马头琴明显的下流,胆子也大。故意用手去碰金花的大腿屁股。金花既不迁就他,也不躲避他,没事一般。

八师兄想,这金花可能是个妓女,至少是用来招徕客店生意的。他想,老子以后有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她搞了。吃喝了一阵,马头琴说:石头拿来我给看看。大妈就又拉开了那个抽屉。马头琴略略扒拉了两下,说:都是老场口的?大妈说你莫得眼水,是大马坎的。(八师兄后来知道,场口就是出产玉石的一块区域。一个大场口里面又有好多个小场口,每个小场口也都是有名字的。)马头琴就点点头,服气了样子,伸手将抽屉推回去,转过身端起酒来喝。大妈笑起来,又拉开了抽屉,说是老场口的。八师兄后来知道,不同的场口都有自己的货色,好次有别。譬如老场口的,多数赶不上大马坎的。

马头琴取出一块,有鹅蛋大小,象半截馒头,灰不溜秋的又象一坨肉。上面有些绿色条块,还有些黄色条纹。

大妈说,这是小莫边场口的,底有点干,不值钱。那你要好多?马头琴问。

大妈说五六千还是要的。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这个店主大妈,并不是专做玉石生意的,只是顺便的小打小闹,居然随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赌石这行当,可想而知了。

逃犯一直没有吭声,这时闷声轻轻说了声:六百块了。大妈立刻说:你拿去了。这又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怎么是天上地下。

马头琴说拿去了。八师兄以为要把这块石头交给他们了,大妈却又放回了抽屉。后来知道,客人走的时候才交钱交货。有随便你吃住几天的意思。

全过程不过五分钟。然后就象一切都没有发生。

八师兄想,今天这个狗日的马头琴可能要睡了金花。他心脏不免刺痛了一下。

但到了晚上,他发现没有这样的事情。反而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坐在二楼的过道里,见他走了过来,都仰头把他望着,很喜欢的样子。见他径直走过去了,头就慢慢耷拉下来,似乎有些失望。他一时间没有弄懂她们什么意思。后来他听见马头琴和逃犯回来了,好象在和那两个姑娘嘟哝,他忍不住从楼上悄悄探了探头,见两个家伙各领了一个姑娘,各进了一个房间。他才明白过来。当然啊,他想,她们两个,当然希望是由我来那个。他不禁得意了一秒钟,随即便十足的沮丧。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呀,妹子,我只能去搞老太婆。

这两个姑娘,脸蛋和身材,比起金花来,统统差远了。按白沙码头的说法,河对门去了。这不是人饿了,不吃米饭偏吃糠吗?

或者,金花的价码太高?

但不管怎么说,八师兄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过了一阵,大妈照例来了。这次还加了点名堂,要八师兄吃她的奶子。他看着她那两个半袋米一样的东西,感到恶心,便只用手去搓。她却要他拿嘴去。

他说:好嘛,你等一会儿,我问你,你屋头养得有姑娘,细皮嫩肉的,你的客人为啥还要到外面去叫丑八怪?

大妈将他盯着,很是盯了一阵,终于说:我给你说了也好,免得你起鬼心,拐几个弯还把老娘也害了,她是个麻风病。

啊!他失声大叫。他心想可惜了可惜了。“所以她特别的红头花色。这种病,起头时,都是叫人不一般的好看呢。”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金花常常站在门边。那是招顾客进店的鱼饵。这种病应该隔离的呀,他说,你不怕她传染人?

她这个其实只是血液传染,你没看我和她吃饭都不分碗筷的吗?

那么她自己知不知道?当然知道了。

她心里不难过吗?难不难过,都是没有办法的呀,以后慢慢的人要难看的,那时候才要送到一个集中的地方去的。

这种病死得很造孽的哟,大妈拿根指头戳他的额头,警告:到后来是一身慢慢烂,烂死,先烂肉,后烂骨头。

八师兄想,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子,别人不敢碰她,她也得不到男人,岂不是白做了一世的女人?而且就这么漂漂亮亮的等着变丑,也太残酷了一点吧?也太傻了一点吧?未必就没的一个那种男的,管球不了那么多,同这样的仙女快活几年,到了发病的时候,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人如此这般的活一场,真的就不值吗?

大妈问:你害怕了吗?八师兄鼻子一哼,但是说:我们那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大妈笑起来,有点得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那个乐器,好象是个好的东西,为啥连个盒子也没得?

八师兄笑起来,说:你为啥不再问问我为什么一件行李也没有?

大妈说:你是不是遭了抢?八师兄就把遭遇马帮的事说了。

大妈说:噢,那是缅甸的人。

恩,八师兄感到意外,缅甸的人?缅甸的人这么凶?

是住在缅甸的,也可能是缅甸人,也可能是中国人。你很聪明,没让他们杀掉你。

他们何必杀掉我呢?东西已经都拿去了嘛。

那些人不是专门的土匪,是给别人当运输的,要常常跑这个线路。不把你杀掉,怕你以后报仇。

那么为什么又不杀我呢?

因为你说了,到偏偏镇来找个麻子。你说的还是麻腊壳。

这偏偏镇里头,真的还有个人叫麻蜡壳?

真的有个麻蜡壳,大妈说,被你说到了,所以我说你聪明。

八师兄兴奋起来。他想我命不该绝,所以可以歪打正着。但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歪打正着,因为我有判断,认定了这一带少不了麻子。你们这里,麻子为什么要叫成麻腊壳呢?

我明天给你看一种石头你就懂得了的,大妈说,有一种石头就是那种样子的,里面可能有玉,也可能没有玉。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但他不再细问下去。他不能让老东西发现他对石头的注意。

那么我们这里的麻腊壳住在哪里?他问。

大妈说,是个老木匠,住在镇子外面的农村里面,离这里有一两里路。

那些缅甸人,听说我要去找麻腊壳,就不杀我了,这是为哪样?

这个麻腊壳会医病,会配药,马帮有病了,都要找他的。那么对他的客人就不该乱来的了。

八师兄觉得神秘。边境真的神秘。还有这个老木匠麻腊壳,也很神秘。他灵机一动,问,既然是个木匠,那他可不可以给我这个乐器做只盒子呢?

没得问题的,你找他就是了。

问题是,我开不出工钱的,总不能也帮他推豆腐吧?

两个人大笑起来。大妈说:你就给他讲是我喊你去的,不得要你的工钱。

大妈又说,我还说你聪明的是,你怪头怪脑给他们拉一些外国调调。如果拉他们听得来的,那么最低限度他们也要把这个手提琴拿走,弄得不好还要叫你跟着他们走到缅甸,一路上叫你拉来听新鲜,解闷。

果然如此,八师兄想。他庆幸当时的预感,再一次佩服自己的聪明。

当天晚上八师兄似梦非梦的,一个非常完整的,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故事来到他紧闭的眼睛里。说是在某一个朝代,有个书生上京赶考,住进了一个旅馆。店主的女儿非常漂亮,而店主也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这个书生,而且就在当天完婚圆房。但是就在书生急于宽衣解带时,那女儿阻止了他,实话相告,自己有一种病,活不长的。有一个办法,能将这病过渡给别人,自己的病就没有了。这办法就是同房。同房之后,男的就会得上这种病,标志就是眉心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粉红的痣,而女的没病了的标志也是自己眉心的那颗痣消失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情况,所以没有人来娶她的。书生是远来之人,不知情,所以被父母弄来当替死鬼。但是女儿真的爱上了这个书生,不忍相害,故以实相告。

书生很是感动,发誓考中状元,将娶她为正妻,要遍寻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女子给了他盘川,趁天没亮悄悄让书生逃走。

书生被女儿放走,父亲大怒,便将女儿锁进柴屋,从此不许外出,对外称书生将女儿带走了。这样过了半年,女儿病重,书生杳无音信,慢慢地绝望起来。有一天半夜,她被一种响声惊醒,趁着月光,看见屋梁上盘着一条粗大的蟒蛇。她初初很是害怕,一想又不怕了,若是被蟒蛇咬死,也好也好。就闭上眼睛等着。结果她听到扑通一声,原来蟒蛇掉进了大酒缸里,淹死了。那酒突然就变得很红,发黑。她想这个就是毒酒了,喝这毒酒了结了也好也好。就伏到酒缸沿上大喝了一气,然后躺到床上等死。却没死,出了一通油汗,脱了一层皮,病居然好了,眉心的红痣消失。

次日,外面敲锣打鼓,中了状元的书生接她来了。

八师兄突然清醒过来。他想这个哪里是梦,是武侠小说里读来的吧?不,不是读来的,是听来的,在家乡白沙码头的茶馆里听评书听来的。他想起了那个声嘶力竭面带菜色的评书先生。这先生很辛苦,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他很得意,你听到最紧张的时候,他突然会把惊堂木一拍。

这故事大团圆结了尾,八师兄也就跟着醒了来。他感到自己才真正出了一通大汗,油腻油腻的。

他扭过头,去看窗外那不得见的夜。夜里是雨打芭蕉。在家乡白沙码头,也有夜深雨打芭蕉的,但和这里的声音不同。怎么说呢,家乡的,有点象指甲敲在小提琴的面板上(这也是一种演奏方法,通常用在合奏里),而这里的象敲击大提琴。这里的芭蕉叶非常的肥厚,油浸浸的,每每看到都想去啃上两口。还有呢,这里的雨,没有大风来搅和,下得比较顺溜,声音象柔和的行板-------八师兄突然感到内心愉快而温暖,感到突然之间很喜欢这个从来都不知道,八秆子打不着,做梦都来不了的地方。这会儿他非常想念金花。他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麻风病的绝色女子。而且,不知为什么,自己同她,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却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跟公主的还强。他想象着金花这会儿就躺在身边,自己很亲昵的搂着她,告诉她很爱她-------不,不是要同她那个,啊不,也不是因为怕她而不敢那个,就是爱你,很爱你。怎么回事呢?他自问,知道她是这个病了,以后居然突然就爱上了她。而且,更奇怪的是,如果能好好的和她爱一场,就是也得了一样的病,也并不害怕的。锤子!他捶了一下床板,怕个锤子!最多不过一个死!哪个不死?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不也死了吗?

他打定主意,要接近金花。大妈肯定不会允许我接近的。嘿嘿,那有什么不好办?

从次日开始,八师兄做起很是害怕麻风病的样子。但他做得很鬼,让大妈觉得他很害怕,让金花觉得他不怕。比如夹菜,金花夹过的地方,大妈注意到的,他就夹那块地方的对面,但只要老东西没有注意到,他就专夹那里。

如是几番,金花自然有觉察,悄悄投过来欣喜的笑。八师兄心中甜甜的,很美。

有一次,金花夹的菜里有一小片肥肉。她大概不喜欢吃肥肉的吧,就将它挑出来,放在碗边。过了一会儿大妈转身去添饭,他乘机伸筷子夹过那片肥肉,在她惊谔的目光中得意洋洋的扔进嘴里。待老东西转过来,两人已无表情。这种配合,天衣无缝。他明白爱情已经来到心间。

这天下午,大妈带着金花出去了。八师兄想起好几天没摸小提琴了,便取了出来,随意地拉拉。渐渐的有些动了情。想自己,本是一个未来的演奏家,甚或小提琴大师,放弃了一个大剧院首席的位置,浪迹天涯,给一个老女人当小白脸,只为混个肚儿圆,真是为了哪般啊!他左手持琴,右手持弓,闭了眼睛,端坐着,正象排练新曲目时听指挥讲谱子。

他思忖半晌,终是认定,宁愿现在,不愿以往。现在可能是在糟蹋生命,以往则是在浪费生命。浪费不如糟蹋。

他举琴上肩,弓子一搭上弦,就发出一个响亮的大和弦。他吃了一惊——怎么拉起贝多芬来了?这是老贝的D大调协奏曲,充满了英雄气,有那么点咬牙切齿,拉着总有点拼命的感觉。在这里,只能拉贝多芬,他想。

拉了多久,不知道,电灯一亮,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天已经黑了,大妈和金花都回来了。一起进屋的,还有好几个人。有亲戚朋友,也有来住店的。有一个人,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岁数的,八师兄内心叫他阴阳人。阴阳人两手上共戴了八只戒指,有金有银有玉石。阴阳人一进屋就端起大烟筒。这家伙显然见过大世面的,因为他叫八师兄拉的这个为“歪哦零”。那是小提琴的英语叫法。他说这个拉小夜曲小夜曲好听,你拉个小夜曲嘛。八师兄就想同他较较劲了,就问哪个的小夜曲?阴阳人翻起眼睛想。八师兄就有点迷惑。他还真能想起吗?嘿,他还真的想起了,清清楚楚的说舒伯特。八师兄吃了一惊,明白了这个地方是什么人都有的。

八师兄给阴阳人拉舒伯特的小夜曲。其他人乱哄哄的不知道各自干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面前,专心专意的听。八师兄有些感动,真是难得他乡遇知音了。不由拉得很是上劲。拉这种曲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上劲过呢!拉完了,阴阳人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说实在是拉得太好了。左右看看,突然就抹下一颗戒指,闪电般的装进八师兄的衣兜里,拍拍他的肩膀,低低说了声莫给别个讲了。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八师兄一阵云里雾里,有点象对着熟悉的乐谱莫名其妙,仔细一看是倒放了。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就象把乐谱正了过来。

突然有人叫:唱个歌嘛!哪个唱个歌嘛!又有人叫:倒包谷酒出来喝!一阵嘻嘻哈哈,大妈咳嗽一声就唱了起来。

原来大妈还是很能唱歌的呢!她试音似的唱了半句,停下来,问八师兄,我们云南的十大姐,你会不会拉?八师兄听也没听过,但他说,你只管唱,我都能伴奏,没问题的。大妈唱了半句,他就听出来了,一个标准的自然小调,随便拨,任何时候都是协调的。“山茶那个开那么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众人立刻鼓掌。老东西唱得真还不错,八师兄想,狗日生命力十分旺盛。“小呀哥,我说给你,”老东西唱到这里,一手叉腰,一手伸个指头,往八师兄鼻梁上一按。众人快乐无比的笑起来。老东西更加得意,“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伸手向他胯下这么摘了一下。众人越发快乐。八师兄想起大师兄与人格斗时的“仙人摘桃”就是这样的动作,恍然的明白,老东西可能是有武功的。那么她每晚上来我这里,就是说书人说的采阳了。心中不由警觉。我不能由着这老家伙把我熬成药渣了!

就这么想着时,瞥见金花的脸色——金花在恨那老东西。她一定是不喜欢老东西这样做。她的眼光就象喷雾杀冲剂,直直地喷在老东西的背上。老东西转过身来,她才将眼皮耷拉下,把那喷枪藏起来。八师兄看在眼里,强烈的兴奋直冒出来。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又想。这一瞬间八师兄料定了,金花是个单纯的姑娘,尽管她天天靠在门口引客人进门。而且她喜欢我,他想。胸膛里头有一种粘粘的甜,象小时候非常爱吃的软糖。

众人喝的酒,八师兄从没喝过。只觉温柔又过瘾,界于甜酒和白酒之间。一个络腮胡告诉他,这个叫扎酒,高粱酿造的。和高粱酒大不一样啊,八师兄说。那一边鹰勾鼻说,高粱白酒,是蒸馏酒,底下烧火,酒精蒸发出来,又冷却,就是白酒,不烧火,用压榨,把液体泌出来,就是这种扎酒。当然,也还是要勾兑一下的。八师兄想这些人,恐怕天底下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了。

这些人赌酒。但他们不划拳,说划拳费精神。他们掷子。赌酒到一定时候,突然就赌起钱来。最象个赌徒的络腮胡却不参加,坦言我怕输。银洋人就说他,说那你就不可能赢了噢。八师兄就想起了白沙码头的老不退火。那老家伙也爱说不赌不会输,不错,但只有敢赌才能赢。他想全世界的赌徒是一家。

这些人喝酒,来时既不一起来,走时也不一起走。喝到有鸡叫的时候,就只有阴阳人和八师兄了。这之前走的那个几乎就没有说过话的年轻人,有一个可怕的绰号,叫疳疮。疳疮就是疥疮吧,是要传染的。阴阳人笑着说,狗日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挨着把大家传染了一遍。然后他笑咪咪的说,“宁和麻风同铺,不和疳疮同屋”。八师兄立刻感到他话里有话。这里的人说的同铺,绝对不只是挨着睡觉。这让他想起白沙码头那个老不退火,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向众人暗示,他是睡过麻风女子的。他说麻风女子特别的水嫩,还不是你一般的女子可比的。你如果不敢去睡,你也可能是安全了,你也可能是可惜了。“也不过就是赌博嘛,”老不褪火轻描淡写的说,“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敢赌才能赢哪。嘿嘿。”说这话的时候,号称睡过麻风病的老不退火已经七十多了。那么他的意思------把师兄正在寻思,阴阳人却站起来,打算走了。但他没有就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玻璃管,大模大样的派在八师兄眼前,说:收好了兄弟,这是孙悟空的瞌睡虫子,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八师兄立刻明白:蒙汗药!其实,这里的人要用蒙汗药,他早就隐隐约约的有所料,但象这样一把一把的摸出来,却是完全没有料到。没容他多想,对方已经给他装进了衣兜,低低地说:黄的来得慢去得慢。说罢扬长而去。

八师兄回到自己屋里,还没有睡意。他摸出那些小玻璃管来看。有点象装中药六神丸的小管。再看,果然是两种:一种是黄粉,量较多,另一种是白粉,量较少。

黄的来得慢去得慢。那么,白的应该是来得快去得快了。他想。

他又琢磨:阴阳人的意思,肯定是要我不要怕金花有麻风病,要敢于去同她睡觉,尤其是趁现在她的病还在早期的时候。那么这蒙汗药用去麻翻谁呢?难道把金花麻醉了来那个?那不是犯罪吗?再说我八师兄也不屑于用这种办法来得到一个女子呀!

对了,我应该去麻翻老东西。老东西也知道有些人是不怕金花的病的,所以她把金花看得很死。在这店子里不用说了,没有机会的,老东西只要外出一小会儿,都要把金花带上。晚上老东西是带着金花睡在一间屋子里的。只要一阵子她醒不过来,自己和金花就可以要怎样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