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幽静,却不黑暗。

那从砖缝中透出的光线斜穿而上,虽被孙思邈、慕容晚晴遮挡部分,但还有部分照到了石室上。

孙思邈回头望去,就见身后并无任何动静,微有诧异,立即望向慕容晚晴,眼中满是询问之意。

慕容晚晴惊骇之意稍敛,突然移开了身子,让砖缝所透光线更为扩散。

那淡金光柱照到对面的墙壁上,突然有一人显现出来。

墙上竟有一人——不过是墙上的雕像。

慕容晚晴脸色红了下,指指墙上的那雕刻像,有些尴尬。

孙思邈先是讶异,转瞬笑了下,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慕容晚晴躲避他的目光,身形也离开了那砖缝,光线范围扩大,她回头望去,以为石室内另有旁人,这才惊骇。

墙上雕刻的那人极为威猛,一脸络腮胡子,双目睁起竟如铜铃。

慕容晚晴看着那雕像,不知雕像是何人,就听孙思邈以极低的声音道:“那是清领宫的主人张角。”言罢,他再不现会那雕像,凝神向殿下看去。

慕容晚晴看着那雕像,心中微动,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出暗自好笑,感觉自己疑神疑鬼。

秋波转动,不由又落在孙思邈身上,她暗想,他看起来什么都知道,连几百年前的张角都认识,可他究竟是否知道我的心意?他若不知,我目的已达到,又何必流连在此,图的是什么?事到如今,我该走了。

可是,他若知道我的心意呢?

想到这里,一时间千绪百念,纷至沓来。

虽想着要走,但望着那黄光照耀下的坚毅脸庞,回想起跳崖时紧紧的握手,慕容晚晴一阵怆然,又想,他不会不知的,我早就说得那么清楚,他又不是呆子,怎会不知?这么说……他是故作不知,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他若真的不在意我,当初在邺城为何要为我挡上一箭,这一路行来,每次我遇难之时,他总是出现在我身边?

她翻来覆去地想,脚下半步没有移动。殿中的事情虽也是她关心的秘密,但比起眼前的男子,不过是幻境如烟。

那葛道长很是客气,对那座位并不去坐,反问道:“李兄,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八百道:“到了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讲的。若还藏着掖着,怎么是天师门下?”

那葛道长脸色微变,问道:“做生意都求和气生财。李兄这等大度,何必计较几个座位?李兄若是喜欢,在下倒可出钱多买几个,到时候大家都有位置坐,岂不好?”

“葛道长客气了,可葛道长难道不知兄弟辛苦将诸位找来的目的?”李八百咄咄逼人。

那个子最高的道人急促道:“‘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今夜就是七月十五,你就算不找我们,大伙都是天师门下,我们也会祭拜天师和天公的。”

李八百一拍扶手,喝道:“说得好,帛兄高见,看来帛家道的人还没有忘记天师,实乃我道幸事。”

那帛姓道人尖锐道:“‘我道’又是什么道?帛家道如今早开宗立派,和李家道风马牛不相及,李道主这话可让人不解了。”

在场诸人脸色均有异样,可却是深以那帛姓道人所言为是。

李八百双眉顿耸,眼中寒芒闪现,一字字道:“‘我道’就是太平大道,帛兄难道忘记了?”

那帛姓道人脸色微变,喃喃道:“太平大道?”他声音似有畏惧,也似有分期待,声音突然放缓道:“本道当然没有忘记,可是……”

“可是大道甚远,我等还是忍耐的好。”葛道长一旁道,“诸位说,是不是?”

没人应声,殿中火光镜光辉映,迷离阵阵。

李八百霍然站起,喝道:“此言差矣,大道太平,就在今日!”

见众人均是沉默,李八百目光冷峻,哂然道:“原来各位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难道不怕今晚天公将军降临,有所怪罪吗?”

在场那六人均是一震。—人道:“李道主未忘,因此在这儿设立了四个座位?”

那人就站在李八百的对面,羽扇纶巾,倒是风度儒雅,一直沉默不言,这刻才开口发问。

孙思邈皱眉沉思,不知这人又是哪个。

李八百大声道:“不错,想天师在时,苦心经营天下,造福苍生。天公将军更是将天师之愿发扬光大,创四道八门三十六方伟业,想要给百姓一个太平,这才发动黄巾起义。不料苍天虽死,天公将军也以身殉道,但预料天下还会大乱,因此留下遗书,传道六姓弟子,以便重建四道八门三十六方势力,让天下重归大道。你等加上兄弟,本是身负天师的遗愿,天公将军的重托,如今诸位难道忘记了吗?”

众人均是脸上色变,孙思邈听了,虽早有预料,也是难免心中震颤。

旁人若听李八百所言,多是半懂不懂,只因为他说的本是个隐秘,知晓者无论朝野,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少有人知。

孙思邈却清楚地知道李八百说的每个字的意思。

天师说的是鹤鸣山的张陵,亦是五斗米教创建之人,他一直是个迷雾般的人物,亦是如今道中纷争的源头。天公将军说的当然就是这清领宫的主人张角。

张陵、张角这二人之间的纠葛,就算道中之人也是难以明辨。很多人均认为,张角本是张陵之子,但从未得到张角的亲口承认。

但在东汉末年,张角以尊天师张陵意愿为名,自封天公将军,创门下四道合称太平大道,建八门统领三十六方势力,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发动了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

起义历经二十年,天下死伤无数,张角也是因此身死。

之后,东汉解体,群雄并立鲸吞,然后天下三分,是为魏蜀吴三国鼎立。

后来曹操雄心大志,大业终成规模,虽在世时未能一统天下,但却平定了太平道最后一股残余势力——蜀中张鲁。

张鲁归顺朝廷后,看起来天下大局已定,太平大道土崩瓦解。

可当时朝野均流传一隐秘,张角虽死,但将一身本事、建道法门传与门下六姓弟子。

这六姓弟子分别为张、李、帛、魏、葛、郑。

这六姓弟子在张角死后,分散而走,在中原各地秘密传道。

张姓弟子自然是张陵之孙张鲁,不过张鲁归顺朝廷,却有一子转到龙虎山传道,开创龙虎宗。

李姓弟子创建李家道,从蜀中转战中原,后来到江浙传道,眼下的领袖就是这个李八百。

而帛姓弟子先去辽东,后过河北,在北方声势大振,但被齐国灭道后,转到江东,因经磨难,如今势力大不如昔。

魏姓弟子本萎靡不振,但经魏华存时开宗立派,数代苦心经营,到陆修静、王远知时,终成气候,道中之人密称魏华存创建的茅山宗又为南天师道,岂非无因?

那葛家弟子虽仗葛玄、葛洪等人的努力,使灵宝派一时中兴,但当时天下已定,因此派中弟子多潜心修仙,避祸修身。到如今这个葛道人时,门下弟子早不知多年前的秘事,但这个葛道人一直奉祖训,倒对这事也是知晓。

不过六姓弟子均知,太平大道因黄巾起义之故,在当时的朝廷中颇为忌讳,为求生存,在立宗派时均不提及太平大道,另起别名。

孙思邈想到这里时,暗骇李八百野心勃勃,竟能将六姓弟子再聚。同时忍不住寻思,齐国灭道,天师门下被斛律明月逼得没有藏身之地,因此伙同六姓弟子多向江东、关中发展。听闻关中有楼观一道,和郑姓弟子有些关系,难道那羽扇纶巾的人就是楼观道的弟子?

他那一刻,心思飞转,目光落在殿中一人的身上。

眼下,他终于知道了殿中五人的来历——那五人有龙虎宗的张裕,茅山宗的桑洞真,帛家道的帛姓道人,灵宝派的葛道长,还有一个想必就是楼观道的子弟。

这五人再加上坐着的孪八百,应是张角传下的六姓弟了子再聚。桑洞真虽算不上六姓之家,毕竟是王远知的首徒,他能来这里,想必也是王远知的意思。

可大殿中围绕龙椅处的却有七人。

还有一人一直沉默无言站在最边,与其余五人和李八百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又是哪个?

那人一身黑衣,罩住了手脚,脸色也是黧黑如墨,站在幻境般的大殿中,竟如个幽灵般。

其余站着的五人显然也早想到这个问题,都在留意着那个黑衣人,神色狐疑不定,恐怕也不知道那黑衣人的来历。

孙思邈琢磨那人的来历时突然又想,当初李八百曾和桑洞真加上一个无赖袭击自己,只听说那人姓符,可无论那人姓什么,只怕和天师道也有关系,这时候怎么未在殿中出现呢?

他未及多想,就听李八百激昂道:“兄弟不才,可从未忘记天师遗愿和天公将军的大志,兄弟见如今天下征战频繁,百姓多苦,因此才颇费苦心,将诸位找来相议。眼下六姓弟子齐聚,派别亦多,但我等还应以天公将军的方法行事,再创四道,重立八门,因此兄弟才准备了四个位置。只要四道位置定了,八门再立不难。”

那站着的六人沉默不语,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

听李八百的说法是好的,可重建四道,就意味着眼下六姓宗派就算不加上那黑衣人,也要去掉两家。

归太平大道倒不是不可能,但谁肯取消自家辛辛苦苦建立的宗派?

众人都是高高在上惯了,又如何肯屈居人下?

殿中瞬间剑拔弩张,只为个座位,看起来就要大打出手。

慕容晚晴听了却和没听一样。

她辛苦跟随孙思邈来到这里,本就是想看看天师门下的究竟。但这时候,她对殿中情形毫不关心。

她脑海中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我该走了,再不走,只怕……走不了了。

虽是这样想,可脚下仍是一步未动,她还是呆呆地看着孙思邈的脸庞。

她知道这一走,置身事外就不会再有危险。可她这一走,只怕和孙思邈再无相见之日。

见孙思邈只是凝神望着殿中,慕容晚晴咬牙想到,你既无意,我何必用心。才待离去,突然脸色煞内,她暗自想到,有件事情,我究竟要不要告诉他?我若不告诉他,他今日是险上加险,无论他对我如何,这一路行来,他总是个好人,他若因此有事,我这辈子难以安心。可若是告诉他,他会如何看我?

那一刻,她心中前所未有地为难,彷徨难安,突然心中一阵悸动,回头望去。

她和孙思邈身后是面墙,墙上本有一尊张角的雕像。

先前光线照时,她就有心悸的感觉,虽事后发现那不过是尊雕像,可那心悸的感觉一直未去。

只是她一直琢磨着心事,淡化了心悸。

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心中的不安倏然到了极点,忍不住回头再向张角的雕像望去。

光线晕黄,那面墙并没有异常,空空荡荡。

可慕容晚晴的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她先前若是没有那一惊,眼下惊骇还不至于如此强烈,可她早就见到那面墙有个张角的雕像,这刻见墙面空空荡荡,如何不会骇然?

那墙上的雕像去了哪里?

怎么会凭空消逝?

难道有鬼?!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只感觉浑身血液上涌到了头顶,又倏然抽去,脑海中一片空白。孙思邈终于发现她的异样,警觉突升,霍然转身。

慕容晚晴秀眸睁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意。

在刹那间,她见到墙上的雕像重新现了出来——不但现出来,还飘出了墙外,向他们冲来!

张角复活了?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

空白的脑海中闪过这十六字时,慕容晚晴震惊得难以名状。

张角虽死,但曾留下预言,会重降天下。

这个传说,慕容晚晴本以为荒诞不羁,哪里想到竟有一天会真的实现。

张角已冲到二人的近前,一掌向慕容晚晴拍来。

“他为何要杀我?难道因为我不是道中之人?还是他是鬼神重生,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因此才对我下手?”慕容晚晴心中震骇,想到这里,手脚发麻,全然忘记了反抗。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也不是没有经过历练,相反,她一直都是接受极为冷酷险恶的训练。

但眼下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离奇,太不可思议,让她这种人也完全失去了判断自主之能。

“砰”的一声响,孙思邈和那张角对了一掌,忍不住后退一步。

孙思邈及时出手,为慕容晚晴拦了一击,同样震撼莫名。

若在平时,他绝不会和对手抗力相争。他始终认为,出剑不详,抗力下乘。他出昆仑后,虽学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但知道很多事情绝非武功能够解决。

可这时,他不能不出手,亦不能不抗力,他不出手,慕容晚晴就要死。

见到来人双目怒睁,胡须若剑,活生生就是张角的模样。饶是孙思邈胆壮如天,周身也是泛起一股寒意。

张角真的复活了?

念头陡转,室内遽然金光万道,张角身上,瞬间笼罩着万千光辉,看起来竟似天神降世。

慕容晚晴一声惊呼,突然消逝不见。

那是让人极为错愕骇异的景象,那也是让人十分心悸动魄的情形。

室内光线由暗突转大亮,孙思邈忍不住微眯眼睛来适应。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迷乱得不知所以,孙思邈却立即发现两件惊心的事。

浑身金光的张角退问到墙内,墙上雕像重现,宛若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慕容晚晴掉到了墙外,直落大殿之中。

刹那间,孙思邈虽知若追张角,查看那面墙壁,说不定会有发现,但他还是立即也跳了下去,空中伸手,拉住慕容晚晴的手腕。

慕容晚晴震惊张角重生,在孙思邈为她挡了一掌时,终于清醒几分,立即后退两步,拔剑要和张角对战。

无论张角是人是鬼、是神是魔,她总不甘心束手待毙。

可她没想到身后的墙壁突然不见,一惊之下,立即掉了下去。

掉下去那一刻,她心中空荡,几乎以为这一落就要殒命,不想手腕一紧,抬头塑去,才发现拉她手腕的竟是孙思邈。

看起来孙思邈对她始终不离不弃。

那一刻,她惊惧全去,立即反手扣住孙思邈的手腕。

紧紧地,有如当初崖边的沉湎。

大殿空旷,有火把熊熊,四壁铜光,将火光映得如繁星般一闪一闪。红火黄铜下的光辉,又有种晚霞漫天的遥远,她那时忘记了一切一切,只看到四周铜镜中无数个她和孙思邈十指相扣。

天上人间,似梦如幻。

直到着地时,周身微震,慕容晚晴仍没有去想所处境地,就算是千刀万杀,人生有此一刻,死又何怨?

有不协调的笑声响起,一人抚掌道:“孙兄人中龙凤,出场也是与众不同。这等柔情侠骨,兄弟真是第一次见到,实在大开眼界。”

说话的正是李八百。

大殿墙壁一处突开,孙思邈和慕容晚晴掉下来时,大殿中众人都是一惊。

桑洞真见落下来的俩人竟是孙思邈和慕容晚晴,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墙壁一开即合,铜铸的墙壁无缝可寻,这两人看起来就如壁中人一样观身,实在神奇莫名。

李八百却没有吃惊。

这人不但有非同凡响的本事,看起来还有铁打的神经,对孙思邈蓦地出现竟仍能保持镇静。

他甚至就像早在等待孙思邈样一样。

只是他坐在椅子上虽在大笑,一双眼眸却如刀锋,似不在意地向孙思邈掉下来的墙壁处看了眼,又道:“上次孙兄不告而别,兄弟就想,今天这重要的日子,孙兄定会再来。不想孙兄不但来了,还把嫂子也带来了,实在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慕容晚晴听到李八百的声音,心中戒备,柔情顿消。听到这里时,脸上又不免有些发红,只感觉这李八百为人单刀直入,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她这刻心神稍定,立即见到李八百旁那半尺高的东西是个沙漏,里面有细沙流动,点点滴滴。

她早在密室时,就注意到李八百手旁有个东西,只以为是什么神奇之物。这刻见到不过是个沙漏,不由大失所望,同时奇怪,不知道李八百在身边放个沙漏做什么。

孙思邈缓缓松开了五指,微笑道:“阁下真是会说笑。”他也忍不住向墙壁看了一眼,还在想张角出现的异事。

但见众人目光不善,孙思邈如何不知形势的险恶,含笑道:“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诸位莫要怪罪。”

“怎会怎会?”李八百亦笑,“孙兄是贵客,亦是我等大业实现的关键之人,今晚若不来,岂不让兄弟大失所望?来,来,来,我给孙兄介绍介绍这里的朋友。”

他谈笑风生,浑然不像不久前才和孙思邈进行过生死搏命。

孙思邈暗自叹息,心道这人心机深沉,翻云覆雨,让人根本猜不透他下一刻想的是什么,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李八百突然一拍脑门,道:“兄弟蠢了,孙兄这等高人,想必早对这里的人物了如指掌,何必兄弟介绍呢?”

帛姓道人厉声道:“李八百,你搞什么玄虚,这人是谁?我等图谋之事,怎么能让此人参与?”

李八百笑道:“帛道长是怕孙兄泄露我等的秘密,连累大伙都掉脑袋吗?”

一言说出,在场诸人均是神色异样。

他们多是一道之主,像葛道人这样的,更是身价不菲。今日众人前来,或有情愿,但也有不得已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所议之事若传出去,不要说在齐境,就算周、陈两国都会有所警惕,其至对他们下手。众人辛苦多年创下的基业,自然不想因此有所损失。

葛道人忍不住咳嗽道:“李兄,这人究竟是谁呢?”

李八百哂笑道:“想不到孙兄归藏仙山,神龙自隐,世人竟不识孙兄了,实在可叹。不过十三年前,恐怕没谁不知‘心有玲珑孔,手持无缝针,动心可安国,妙手即回春’几句,更没人不知晓孙兄的。”

“难道他就是孙思邈?”葛道人失声道。

“不错,他若不是孙思邈,天底下还有哪个能让兄弟称呼其为孙兄呢?”李八百淡淡道。

众人皆悚然动容,只因为在场众人多是极具见识,对十数年前的事情尽皆知晓。

当年,周国孙思邈、齐国祖珽二人均是不世神童,天下传诵。

有心之人,六姓之家,怎么会不留心注意这二人?

而孙思邈下落不明,祖珽仕途浮沉,亦让众人冷眼旁观时,唏嘘困惑。

帛姓道人虽也震惊,还是急促道:“他是孙思邈能如何?他不是道中之人,擅入清领宫,当杀无赦。”言罢,他上前一步,眼中杀机浮现。可见李八百含笑而坐,没事人一样,他心中犹豫,止住了脚步道:“李八百,人是你找来的,你必须按规矩做事。”

他看起来很急,可轻轻一句,又把出头鸟的事情丢给了李八百,也不是真正鲁莽之人。

李八百轻淡道:“不错,若不是道中之人,擅入清领宫,当杀无赦,可孙兄若论和道中的渊源,只怕比帛道长还要深得多了。”

帛道长皱眉道:“他……他……怎么会是道中之人?”

李八百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还是落在孙思邈的身上,缓缓道:“只因为他和寇谦之很有些关系!”

众人微耸,显然是震骇“寇谦之”三字。

一人突道:“他难道是寇谦之的传人?”

那人声音极宏,蓦一出声,殿中轰然相应,慕容晚晴终于从情绪中回到现实,一直在回想张角复活一事,心中不安,听声望去,又骇了一跳。

原来,那人衣服金光闪闪,看起来华贵高雅,可一张脸却如猛虎般色彩斑斓。

那人竟像是个人身虎头的怪物!

她方才并没有留意殿中所言,其实就算听了,也未见得猜到这人的身份。孙思邈却知道此人正是龙虎宗的张裕,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人脸上应是用油彩遮挡了本来的面目,此人如此神秘,却不知道真正长什么样子。

帛道长冷笑道:“寇谦之的传人能如何?寇谦之非六姓之家的传人,旁门左道,天师门下并没有这号人物!”

那羽扇纶巾之人点头道:“帛兄言之有理。”他在众人间算是儒雅,可从来没什么自己的看法。

“兄弟看来,帛兄说得倒有些问题。”说话那人正是李八百,他眼中碧光闪动,缓缓又道,“想南陆北寇两家,历来被道中称作南北天师道,得继天师血统,影响之巨,我等都是瞠乎其后。”

葛道人一旁道:“不错,寇谦之能得到北魏朝廷支持,也算不易。”见帛道长怒目而视,很有敌意的样子,忙陪笑道,“我随口一说,帛兄不要在意。”

那帛道长反驳道:“陆修静得真传自魏华存一脉,魏家本天公将军亲传六姓,因此陆修静虽不是六姓之一,但所立的门派和魏家关系极深,称为南天师道我倒觉得可以。可寇谦之这人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竟也敢称北天师道,继承天师道统,我不承认!”

李八百悠然道:“可就是帛道长说的一个无名小卒所造的声势,我们六姓加起来都不如,帛道长不觉得惭愧吗?”

帛道长一滞,脸现怒容,但无从反驳。

他可指摘寇谦之师出无名,但的确无法抹杀寇谦之的赫赫威名。

自张角之后,天下诸道难兴,六姓中虽也有几姓在中原士族高门中有过影响,但不过是求仙问道,难以中兴。就算葛玄、葛洪这般的名气,也绝难兴张角之势。

而寇谦之以六姓外之人创立北天师道,竟然得到北魏太武帝的承认,甚至太武帝亲至寇谦之的道坛受箓,成为道士皇帝,并封寇谦之为国师。

寇谦之当年的显赫影响,可见一斑。

葛道人见场面僵冷,忙做和事佬道:“寇谦之虽有威名,不过早死了。北天师道当年虽有威名,但毕竟没得天师的正统,亦难得六姓之家的承认和维系,随后烟消云散。可见,非天师正统始终不能持久。”

李八百肃然道:“葛道长错了。”

“我……我错在哪里?”葛道人眨眨眼睛。

李八百缓缓道:“寇谦之并非没有天师的正统,相反,他比我们更近天师一步。这点想必孙兄应该清楚。”

众人诧异,不由向孙思邈望去。

孙思邈一直保持沉默,见状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就说过,绝非寇谦之的弟子,寇谦之的事情,在下也不知情。阁下若是知晓,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李八百轻叹道:“事到如今,孙兄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当初,兄弟一直以为孙兄是寇谦之的传人,现在才知道是错了,不过错得也不算离谱,只因为孙兄和寇谦之很有相似之处。”

帛道人冷冷道:“寇谦之是不行,可李道主把孙思邈比拟寇谦之,他也配吗?”

慕容晚晴一直思绪混乱,只感觉千头万绪,难以从中理出清晰的脉络,但见帛道人对孙思邈这般看不起,忍不住回击道:“他不配,难道你配吗?”

帛道人勃然大怒,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头,本要出手,但见众人都在冷眼旁观,立即想到,李八百野心勃勃,竟要重建四道,眼下六姓在此,均看别人笑话,无论孙思邈是何来头,我此刻出手均是不智之举。

他片刻工夫,想清楚利害,冷冷一笑,竟装作没听到慕容晚晴的讽刺。

李八百目光转动,鼓掌适:“嫂夫人说得极好,孙兄若是不配和寇谦之相提并论,天底下只怕没谁可和寇谦之比拟了。”

慕容晚晴脸又红了,本想呵斥李八百让他不要胡说八道,她和孙思邈本没有瓜葛,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见众人不语,但均不赞同的样子,李八百眼珠一转道:“我等六姓之家,本事是从天公将军那里习得,这是不容置疑。不过天公将军的本事从哪里得到,诸位想必都很清楚吧?”

慕容晚晴蹙屑,不由道:“我不清楚,张角说是受命于天,那本事……”

她知道,在这里她是知道最少之人,不如藏拙,但被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吸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李八百笑道:“一个人可以受命于天,本事却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嫂夫人,实不相瞒,当年天公将军说是受命于天,这个天却是指天师张陵。一人性命,都是父母所赐,传言中,天公将军本是天师之子,这恐怕亦是‘受命于天’的真正含意,不知孙兄以为然否?”

他突然文绉绉地问了一句,目光却如针刺,盯着孙思邈的一举一动。

孙思邈只是道:“往事如烟,数百年前的事情,阁下关心何用呢?”

“真的没用吗?”李八百立即反问。

顿了下,他诡异一笑,面对慕容晚晴,回到话题,道:“天公将军本创太平大道,但这名字如今提起来,都是有些骇人听闻,朝廷多有禁止。因此我们虽传自天公将军一脉,对外均用天师道代替将军的太平大道,实际上天师、太平,本是二道合一。只是后人无知,以讹传讹,倒是不明所以,难求究竟。”

顿了下,见慕容晚晴凝眉思索,李八百瞥了孙思邈一眼,又道:“天公将军的本事,也是来自天师张陵……”

“你说来说去的全是废话,说来何用?”帛道人满是不耐,显然是早知道这些往事。

李八百摆手笑道:“绝不是废话,关键的马上就来。传言中,天公将平不过学了天师的几项本事就可争霸天下,但各位恐怕还不知一句话……”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一人突然道。

众人均是一怔,就算李八百都有些讶异,向说话那人望过去。

说话的竟是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人。

那人说了一句话后就再没有了下文,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慕容晚晴很是困惑,一方面不知这黑衣人什么来历,一方面也不解他说的什么意思。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前一句若是在昨日听到,慕容晚晴也不知晓究竟,可如今明白渊源,倒是一清二楚,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李八百先是讶然,后是恍然,哈哈笑道:“不错,就是这句话。我早就知道,天底下若还有三人知道这句话,除了孙兄和我,就只有仁兄你了。”

他似对那黑衣人极为熟络,也很是客气。

众人均知,李八百为人狂傲阴狠,若是不服之人素来都是冷眼以对,因此对帛道长、葛道人、桑洞真几人都时有无礼,此时见他对那黑衣人这般推崇,都是心中大奇,不知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李八百似乎不想透露那人的来历,称呼虽客气,可并未提及那人的姓名。

帛道人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怎么就没有听过?你们听过没有?”

张裕、桑洞真、葛道人和那羽扇纶巾的儒生均是摇头。

李八百哂笑道:“你们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可你们没听过的事情并不说明不存在的。”

“那你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帛道长立即道。

慕容晚晴心道,这个帛道人看似鲁莽心急,其实也是个狡猾之辈,他这是欲擒故纵的计谋,其实就是怕李八百不解释罢了。

她也对这话颇为好奇,侧耳倾听。

李八百见众人神色期待,傲然一笑道:“这句话前面的意思自然不用我赘言,后面一句话说的是,天师得道成仙后,将一生所学封存于名山之内。谁若能得到天师之学,超越天公将军,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众人耸然,脸色均异。

他们不过是得到张角技艺点滴,就已名动天下。而张角学艺于张陵,传言中,张陵一身本事通天,几和神仙无异。他们若真的能得到天师所学,那成就简直难以想象。

帛道人心中却道,你这不是废话?他也对往事很是关注,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李八百的解释,根本不是他要知道的关键。

葛道人一旁突叫道:“那名山是那座山呢?”

一句话问出,殿中针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李八百目光游转,终究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字重千斤道:“名山就是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