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立在白沙上,任由木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他脸上迷雾又起,缓缓地转过身去,面对镜湖洗天。

那明镜的湖水,如洗的蓝天,照不出他心中所想,静不了他的思绪。

终于坐了下来,他却没有盘膝。

他自入昆仑后,一举一行均有法度,行走坐寝无不练功调息。因为如此,他才能有所成,有所悟,就算没有看到阿那律,也能练成一身超绝的武功。

李八百不信,不信一个十三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可以击败他,因此始终咄咄相逼,坚信阿那律在他手上。

孙思邈明白这点固执无法改变,可他不介意。

他放松了自己,右手轻托着下巴,食指触摸鼻端,望着远方的湖面若有所思。这是他入昆仑前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当他心乱的时候就会这么思索。

天渐黯,湖水亦暗。

那从湖水东面升起的日头已落到了西面,一半沉入湖中,金光灿灿,形成一个半圆,有如一座发光的宫殿。

群鸟归巢,在那半圆形的金光中画川一道道暗线。

一叶轻舟从那金光处漂来……

孙思邈见到那船的时候轻叹口气,勉强让自己露出微笑,缓缓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像要放下所有的一切。

突然僵硬了片刻,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见到慕咨晚晴从远方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我有些活想和你说。”

她脸上没了泪水,可也没有了冷漠,有的只是些略带苍白的脆弱。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冷、她的剑,都不过是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外壳。

可她为何突然就卸下了她的防护?

孙思邈一时想不明白,看着那闪烁晶亮的眼眸,只是道:“你……说。”

“我方才仔细地想着你的每句话,发现有句话很有道理。”慕容晚晴缓缓道。

孙思邈想说,我说的每句话都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可他只是平静地笑笑:“然后呢?”

“你说过,世上总有许多人,一定要旁人走他们的道路,这就是祸乱纷争的源头。”慕容晚晴缓缓点头,肯定道,“这句话说得对!不过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习惯了别人给她安排的道路,然后一直走下去、走到路的尽头。”

孙思邈目光微闪:“你说得也对。”

这世上争乱源于每个人要走不同的路,但每个人能走下去,是不是也是因为如此?

慕容家和齐国纠缠多年,慕容晚晴这么说,是不是已准备放下慕容家的恩怨,重选自己的生活?

慕容晚晴笑容有些凄然:“我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才发现很多儿时的愿望早已淡忘,我如今走的路,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我很是厌倦,也很累,我今天头一次有想走出来的愿望……”

她心中却想,我知道他这一去只怕很难活转,这一路行来,他救我数次,心怀坦荡又无只言片语,我既然知道内情,怎能忍心看他跳下去?可我今天说出这些,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放下的念头,为何今日会有这种勇气?是不是因为他在我而前?

“你想走出,就能走出。”孙思邈坚定道。

慕容晚晴微微一震,喃喃道:“我想走出,就能走出?”她似有期待,但也似有分抗拒,很多事情她不敢一个人去面对,毕竟那太过孤单,终究问道:“你可知道,我很久以前曾有什么梦想?”

知道孙思邈无从回答,慕容晚晴幽幽道:“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值得我等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饭,等着他回来,而我就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甜。”

孙思邈见到那清亮的容颜,如水的双眼,一时间竟然痴了。

天边邵叶轻舟已经靠岸。

船上那脸有刀疤的船夫却没有离开他的船。

他坐在船上,没有招呼孙思邈上船,只是在望着天空那飞翔的青鸟,看着最后一缕昏黄的阳光,缓慢地坠入广袤深远的湖水中。凄婉,但还有分温暖。

那船夫沉默,是不是这时候也想到了他曾经的心愿?

孙思邈呢?曾经的心愿是什么?

天地间只余倦鸟鸣叫,日暮天远。

慕容晚晴没有去望那天地间灿烂多彩的瞬间,她只是看着孙思邈。

“昨晚,我拉着你的手跳下悬崖的时候,很奇怪,我竟然很心安。今大给你做粥的时候,我也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从未那么想放下。我那时候突然发现,原来许久之前的愿望,实现的时机好像就在眼前。”

慕容晚晴秀眸中浮起一层雾,上前一步,再不躲避地望着孙思邈的眼。

“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坐在桌子的那面,吃我亲手给你做的稀饭。”

话完了,鸟鸣也止似乎风都停了。

可那淡绿的衫子还在轻动,似是那急剧震颤的心弦。

太阳最后的一丝光线完全地没入了湖水之中,夜幕笼罩在天水之间,来得必然,却又突然。

孙思邈眼中略带分诧异,像完全无法体会这一直埋藏着心事、一直以冷漠示人的女子心中细腻而又火热的情感。

慕容晚晴喜欢他?

她这种女子,表达情感怎么会如此热烈?她说的是否真是她想的?孙思邈无从知道。

他们之间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太短。

他饶是睿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十三年前,他只知红颜徒惹相思苦,为酬天下访名山。

十三年后,他以为自己看破红尘多磨难,花开花谢一念间。

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超然。

如此深夜如斯风,突然有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向他诉说着心愿,任凭哪个男人都是难以拒绝……

日已落,月早升,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树梢,从空隙中偷窥人间的悲欢离合,情仇恩怨。

月正圆,有清辉酒落。

慕容晚晴眼中的雾渐渐地凝成了霜,她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虽只一步,但感觉咫尺天涯那么地遥远。

孙思邈仍在沉默。他也发现,原来很多事情说时容易改变太难。

慕容晚晴转过身去,看着那天边的月,月冷如她脸上的颜色。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话,慕容晚晴心中一阵酸,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将这种心酸压为平淡,然后用这种平淡说道:“看来你不是个安心坐下来吃饭的人,我也不是能够安心做饭的人。”

她心中在想,愿望毕竟是愿望,这么多年了,怎能实现?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根本无法改变。

孙思邈有些艰难道:“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慕容晚晴淡淡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心中叹息,转身就要向那船夫行去……

既然无言,何必多言?

“等等,你还输我一个愿望。”慕容晚晴突然道。

孙思邈止住脚步,半晌才道:“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去做,就是不知……”

“这个愿望,你一定能帮我做到。”慕容晚晴望着那萧索的背影,“我知道,你今晚一定要去清领宫,可你并不想我去的。”

“你要去?”孙思邈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是的,我要去!”慕容晚晴坚定道,“你既然无法满足我留下来好好养伤的愿望,带我去清领宫这件事,总不能推搪了。”

见孙思邈沉默,慕容晚晴补充道:“我跟随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只请你做这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也无法帮我做到吗?”

“最后?”孙思邈霍然转身,很是意外。

“是的,最后!”慕容晚晴不看孙思邈,轻淡道,“今晚的凶险,我已嗅到,我只怕这是你的最后一晚,这时若再没有要求,恐怕只有到地狱找你讨要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你今晚不死的话,我也不会再缠着你。我要跟着你去清领宫,只是想看看,天师门徒究竟是什么角色。看过之后,你我再不相欠。”

她说得极为坚决,眼眸中却有分决绝的伤感。

孙思邈本想问:“你难道不想让我帮忙复仇了?所有的事情本和你无关,你坚持去清领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信慕容晚晴说的缘由,可犹豫片刻,只是道:“好,你上船,不过你要记得,你只能看。”

慕容晚晴点头,再不多说,快步到了船上。

那船夫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可等孙思邈上船后,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划船离岸,向东北的方向驶去。

那船夫和孙思邈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完全不必听孙思邈说什么,就知道他的用意。

可那船夫怎么会知道清领宫在哪里?

船夫和孙思邈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清领宫诡异森森,慕容晚晴不怕死,孙思邈不怕死,这船夫难道也不怕死?

慕容晚晴愈发觉得这船夫身上有着太多太多难以理解的秘密,可她没有兴趣去探寻,她只是看着天边的月。

月儿也在看着她。

没有流星,也没有了心愿,没有心愿的人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她那一刻只感觉一股酸楚涌到鼻梁,可她昂起了头,不想让自己再次软弱下去。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没有留意到孙思邈正在看着她,眼眸中的光芒有如那流星的一瞬。

一瞬,好似万年。船又靠岸。

慕容晚晴微惊,立即抛却了所有的离愁哀怨,恢复了以往的警觉。

那船夫如果是带他们去清领宫,那清领宫显然就应该在附近。

在慕容晚晴想来,自张角死后,清领宫虽沉入湖底,但天师门下多半费心寻找,只怕早有规模。那些人既然散布离奇流言,不让寻常百姓靠近,这附近想必也戒备森严。

想进入清领宫,绝非简单之事。

不想举目望去,只见到前方仍旧是个荒滩,并无人烟。

荒滩不小,但野草杂生,有飞禽栖息,闻有人声,均是冲天飞起,鸣叫不息,似乎责怪陌生来客造访。

慕容晚晴蹙眉暗想,这地方显然不是经常有人来的地方,那船夫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船夫跳下了船,默默地向前方走去。

孙思邈并不多问,像是极为信任那船夫,跟随他到了荒滩的一角。

那里有堆已风化的乱石,上面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头上青苔深绿,模糊了乱石本来的颜色。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和那船夫立在那里,桩子一样,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要去清领宫吗?”

依慕容晚晴想来,天师门下一直镇守着清领宫,肯定在其中常常出入,入口更是会守备森严。这里最少有十年没有人来过,当然不会和清领宫有任何关系。

不想,孙思邈道:“这里就是清领宫。”

慕容晚晴讶然,不待询问,那船夫蹲了下去,用颤抖的手拨开了乱石上的藤蔓,突然一咬牙,用力去扳动一块石头。

大石没有动静。

那船夫脸上露出分悲哀之意,不待再用力,孙思邈俯身上去,轻轻伸手一扳,就听到“咯咯”声突然传来——如同地狱鬼魂传出来的声响。

夜筋四垂,秋风从湖面吹来,很有些冷意。

慕容晚晴虽有些吃惊,可双眸仍睁得大大,看着地下声音传来的方向。

岩石缓慢地闪开,现出个黑洞。

阴森中略带着异味的空气从黑洞中传出来,似乎地狱中的所有孤魂野鬼在那一刻倏然冲了出来。

慕容晚晴竟没有惊惧。她立即想到,这里恐怕就是清领宫的入口,但这和她以前想的完全两样。

清领宫自张角后,不就沉入了破釜塘水底了吗?她一直以为,要入清领宫必须泅水入内,哪里想到入口竟然在荒滩之上。

可这入口显然是很多年没有开启了,不然乱石上也不会是青苔重重,藤蔓爬满的模样。

方才那船夫虽找到了机关,但听这机关声响,似要锈住的样子,应是多年没有开启,更证明了慕容晚晴的推断。

机关锈住,孙思邈方才看似随手扳动,其实是暗用内劲,这才打开了入口。

慕容晚晴极为细心,片刻的工夫就将事情想得清楚明白,可不解的楚,这里入口极为隐蔽,这船夫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机关?

入口开启的时候,那船夫眼角一直不停地跳动,竟有惊惧之意。

可等洞口完全打开时,他一咬牙,竟要钻进去……

孙思邈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你不用进去了。这件事本来和你再没有关联了。”

那船夫一震,感激地望向孙思邈,眼中已有泪水,他身子一个劲儿地颤,嗄声道:“可是你……”

“我自己能够应付。”孙思邈含笑拍拍那船夫的肩头,“你既然立誓不再插手道中之事,如今好不容易解脱,我这般麻烦你,已是过意不太去了。你走吧,我以后还会找你……喝点小酒,吃点你做的饭菜。”

慕容晚晴冷眼旁观,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一动。

不待多想,那船夫热泪涌出,就要跪下去,同时道:“那……你……保重。”

孙思邈扶住了船夫,微笑道:“你也一样。”言罢,他矮身钻入了那洞穴,毫不犹豫。

慕容晚晴见那洞口幽幽,知道这一进入,能不能再出来已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夜空。

月圆星繁。

那墨绿的夜空中,万点繁星如同人间数不尽的心愿,并没有流星闪过。

可就算有流星又如何,不过一瞬灿烂,终究沉寂。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一咬牙,也钻入了洞口。

那船夫终于跪了下来,泪水从丑陋的脸颊流淌而下,嘴唇喃喃,说的只是几个字:“谢谢,谢谢。”

慕容晚晴眼前一片黑暗。

那入口通道不高,一个人弯着身子勉强能过,前行几步绕个弯后,前面似乎开阔了些,可与外面的光线已完全隔断。

她只感觉到前面有一个模糊如鬼魅的身形,却根木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一阵心悸,忍不住伸手去掏火折子。

她不怕死,但畏惧这种无边的黑暗。

突然手腕一紧,就感觉孙思邈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莫要点火。”他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黑暗中异常地清晰。

感觉到那手上的温暖,慕容晚晴轻微挣了下,就任由孙思邈抓住手腕,脸上有些发热,心口却在悸动。

但这悸动绝不是因为畏惧。

二人走得不快,前方那条路上扭八转,竟似没有尽头的样子。

慕容晚晴完全看不清地形?不解孙思邈如何认路,还有些担心孙思邈已迷了路,忍不住道:“你来过这里?”

“没有。”

“那你怎么不让那船夫带路?他既然知道入口,肯定认路!那船夫究竟是什么人?”

孙思邈顿住了脚步。

黑暗中,慕容晚晴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眼。黑暗中,他的眼眸仍是很亮,亮得让她有些不自然。

“清领宫沉入破釜湖后,天师门下没有放弃,一直想要让清领宫重现水面。”孙思邈道。

慕容晚晴“哼”了声:“痴人说梦。他们妄想得不着边际。”

“的确是有点妄想,可这世上本来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妄想,只是成功了的会叫做大志罢了。”孙思邈淡淡道。

慕容晚晴想笑,可仔细想想,只感觉其中沧桑韵味难以言尽。

“他们妄想的结果,是这几百年来,他们不但找到了破釜塘下越沉越深的清领宫,还开辟了不少通往清领宫的路径。”

慕容晚晴早感觉身在湖下,又知道越走越深,不由骇异道:“这些人怎么这么执著,究竟为了什么呢?”

“其实每个人都执著,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执著,有些人从未深想罢了。这些人执著开通道路,已让你惊诧,不过终究无关紧要。但有些人执著一念,造成万千杀戮,就让人扼腕了。”

慕容晚晴心中微动,感觉孙思邈这几句话似存弦外之音。

不待多想,就听孙思邈又道:“天师门下开辟的入口,有的不少人知晓,而有的道路只有几个人知道。”

慕容晚晴之即道:“那船夫带你来的这条入口,只有你和他知道?那船夫是什么人呢?”

许久不闻孙思邈问答,慕容晚晴有些忐忑,但还故作冷淡道:“你不愿说就算了。”

“我不是不愿说,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孙思邈目光灼灼道,“我曾和你说过,一个人过去是什么样的不重要,关键是现在是什么样的。那船夫无论以前如何,他现在不过想做个寻常的人,他既然想放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他走出来,你何必苦苦再让他陷入过去?”

顿了片刻,不闻慕容晚晴回应,孙思邈心中叹息,举步又向前走去。

慕容晚晴挣扎了一下,突然颤声道:“可你……能帮我走出来吗?”她显然也有个情结难以释怀,终于发问,她似在问地宫迷路,实则一语双关。

“那你真的想走出来吗?”孙思邈反问。

慕容晚晴一呆,那发问瞬间激荡在她脑海,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字。

“你真的想走出来吗?”

她是想,可那不过是孙思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会这么想。孙思邈若不在了,她走出来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习惯,无论如何艰难总是习惯,打破岂是容易的事情?

半晌,慕容晚晴才幽幽道:“我们今晚说不定都出不了湖底,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二人均沉默下来,继续前行。

慕容晚晴只感觉越下越深,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正骇异时,孙思邈停了下来,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蹲下来在地上摸索半晌。

“怎么了?”慕容晚晴不由地问。

路漫长幽暗,可不知为何,她停下来的那一刻很是失落,她意识到,路到了尽头。

“我们到了清领宫的宫顶了。”孙思邈突道。

慕容晚晴微惊:“宫顶?”她转瞬醒悟,若入寻常宫殿,当循正门而走,可清领宫沉入湖底,他们最先碰到的当然最可能是宫顶。

一念及此,她有些期待,但也有些担忧。天师门下弟子是不是早从别的道路入了宫殿?那李八百呢,会不会也在下面?

一想起那妖异的眼眸,慕容晚晴不寒而栗。

孙思邈手突顿,喃喃道:“是这里了。”他轻轻地从地上拔出了几片东西,下方竟又露出个洞口。

若是没有提醒,慕容晚晴完全不解孙思邈在做什么,可这刻想到这是宫殿的屋顶,暗想孙思邈难道取的是宫顶的琉璃瓦片?

想到这里,她不知是好奇还是好笑,却见洞口黑黝黝的仍无光亮,孙思邈已跳了下去。

慕容晚晴心中一跳,听到孙思邈在下方道:“可以下来了。”

下方并不算深,慕容晚晴闪身跳下,脚踏实地后,感觉地面很硬,好像竟是青砖铺地,心中微凛,以极低的声音道:“这是哪里?”

“清领宫通天殿旁的房间。”孙思邈之即道。

慕容晚晴不由诧异道:“你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

“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孙思邈这次并没有隐瞒,“那本书记载了凊领宫的构造,很是奇特,我见了后就记下来了,不想这时候能用到,对了,一会儿无论你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他说话时目光游转,很快到了一面墙壁的面前摸索起来。

慕容晚晴没感觉到这房间奇特在哪里,更关心那书是什么书。看到孙思邈的动作,她心中突然一动,暗想孙思邈难道能看清这里?

才待发问,孙思邈轻“嘘”一声,手一动,突然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上透了出来。

那光芒来得如此强烈,如此突然,就像茫茫黑夜中,日头突然从地平线下直接蹦到了天空。

黑暗中,蓦地现出这种奇景,让慕容晚晴一时间心神霞颤。

她反应也是极快,立即眯缝双眼,以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强光。她也很快发现,那强光并非从孙思邈手上透出,而是因为孙思邈从墙上拿下一物,那光线本是在外,现在透到了屋内。

难道天亮了?

那真的是日光?

不是日光,也不会是灯光,世上绝对没有一种灯光有这般的强烈。

慕容晚晴惊疑不定之际,忘记了发问,就在这时候,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到现在才来吗?”

那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如同来向梦魇,又像情人在耳边呢喃软语。

可那声音没有半分缠绵之意,有的只是一腔的大志空负。

慕容晚晴一听到那声音,一颗心刹那间如坠入了冰窖之中。她当然记得这声音,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又和那人相见。

发声之人,当然就是李八百!

慕容晚晴手捤剑柄,一时间无法分辨出李八百人在哪里,却见孙思邈手一抹,那强烈的光芒淡了许多。然后,孙思邈凑了过来,似乎逆光看着什么。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境况,孙思邈似乎都有一种远超旁人的冷静。

光芒下,孙思邈的脸上如镀了层金箔,只是神色有着难言的沉重。

李八百声音再次传来:“各位请坐。”

慕容晚晴心神稍收,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走到孙思邈的身边,向着光线来处望去。她终于想到,李八百虽也在这里,但不是对他们说话。只是这房间奇特,居然将李八百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想到这里,畏惧立去,好奇心顿生,知道孙思邈看的地方恐怕就是关键所在。她凑过去一望,突然秀眸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虽想到可能会看到些古怪,但她却从未想到,看到的景色竟是如此的奇特。她震惊所看到的一切,一时间竟恍惚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的前方极为空旷。

那种感觉,如同在十数丈高塔上凭空望过去——望见一个梦的感觉……

梦境迷离、辉煌、壮阔,而又不可思议。

前方空空荡荡,像是宫殿,可更像是幻境。

幻境被光环所笼罩,朦朦胧胧,人在其中均变得金光灿烂,有如神生。幻境正中有个极高的高台,竟是由罕见的黑白玉石搭建而成。

高台之上,有一张座椅,上有金龙盘踞,而座位上空无一人。

一眼见到那龙椅时,慕容晚晴有了片刻的恍惚,她也见过人间真正的龙椅,可若论气势威严,远远不及这里的百分之一。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宫殿,怎么会有这种龙椅?

慕容晚晴精神恍惚片刻,立即想到,是了,这应该是当年张角所坐的龙椅,张角当年也想当皇帝。

思绪立即从恍惚中回到残酷的现实,慕容晚晴目光转动,微吸了口凉气,终于看清楚眼前的环境。

前方的确是个大殿——一个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宫殿。寻常宫殿都是雕梁画栋、红墙玉阶,可这里的大殿竟有四面墙壁。

墙壁均是铜光闪闪,似全部都用黄铜打造,一眼望去,为之目眩。

慕容晚晴见到四面墙壁时,心中就有诧异。四面墙壁怎么进人?可这宫殿的确有四面墙壁,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在一面墙壁之外。

四面墙壁的宫殿内不但进了人,而且还进了不少人,每个人身上都蒙了层金光,如同铜铸一般,沉默地立在那里。

那些人身后靠墙壁处有一圈手握火把的黑衣汉子。

火光熊熊,镜中火生。火映镜明,镜照火熊,更给大殿中平添了奇诡又壮丽的景象。

慕容晚晴这才明白,方才那强烈的光线就是从这大殿中透过来的,孙思邈不过是抽掉了墙壁的一块砖罢了。

那块砖虽被抽掉,似前方仍似有透明的水晶遮挡,如此光线下,殿中人绝看不到墙壁后竟有人偷窥。

这种设计极为巧妙,慕容晚晴不由叹服工匠的奇思妙想,可心中又有困惑,孙思邈怎么对这里如此清楚,难道仅仅是从书中得知?

就听李八百的声音再次传来:“诸位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慕容晚晴立即留意宫殿中的动静,发现那高台龙椅之下,只摆着四个座位,其中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人,虽是如此幻境,仍难以忽视他咄咄逼人的妖异双眸。

那人正是李八百。

他手旁似有一半尺高的东西,但被他身形所挡,慕容晚晴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对面站有六人,最左手那人赫然就是桑洞真。可慕容晚晴挨个看过去,并没有发现那姓符的无赖,暗自奇怪。

就听一人急道:“李八百,大家彼此知根知底,你装神弄鬼地做什么?天师座下,为何只有四个凳子,你让我等如何来坐?”

说话那人在六人中个头最高,葛衣葛巾,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可说话声尖锐急促,像是随时要断气一般。

慕容晚晴不识那人,忍不住向孙思邈望去,想问个究竟。

她透过那块砖的空隙和孙思邈一块儿向殿下望去,本就隔得极近,只是她心神均被下方情形吸引,早就忘记了彼此间的距离。

这时她听殿中声音清晰传来,却不知道在这里谈论是否能被殿中的人听到,知道李八百耳朵极尖,只怕被他听到,因此想向孙思邈凑近些再说。

不想她才一扭头,孙思邈也正转过头来,似要对她说些什么。

慕容晚晴就感觉孙思邈胯边倏然触到她的脸颊,虽是极快分开,但仍如被雷电轰击般,一时间全身发麻,竟动弹不得。

孙思邈略觉尴尬,他本想嘱咐慕容晚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现身的,他已决定要再见李八百,进行一次详谈。因为结果难料,他不想慕容晚晴有事。可触及她的脸颊时,才发现慕容晚晴和他挨得极近……

幽香暗传,唇边流芳,孙思邈一时间也是微觉恍惚。

时间似凝固一样,只有那淡黄的金光透过那缝隙,笼罩着两人的脸庞。

或是许久,或不过片刻,孙思邈才待致歉,却见慕容晚晴已扭过头去,望着殿中,似乎一切全未发生过一样。

那葛巾道人气势汹汹,李八百却是坦然自若,笑道:“有什么不好坐的,天下之位,本是能者居之了。”

此言既出,就算桑洞真脸色都有分异样。

在场众人虽均是道中之人,若说修身养性的功夫,比寻常人强上很多,更何况眼下殿中众人都是道中领袖,平日坐惯了高位,让他们承认自己不能,那是极为不能了。

不过要承认自己有能,六人要分剩余的三个座位,那其余三个怎么办?

一人哂笑道:“李八百,你先占了个位置,想必自认高出我们一等了?”

那人侧对孙思邈的方向,孙思邈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他身形魁梧,一身衣服金光闪闪,声如洪钟。

孙思邈暗想这人对李八百直呼其名,并无恭敬之意,想必也是极有身份之人。

李八百哈哈一笑:“有龙虎宗张裕道长在此,兄弟岂敢自大?更何况张兄才为天师立了大功,这座位本有张兄的一个。兄弟我不过是腿脚受伤,这才先自坐会儿,哪位要坐兄弟的位置,尽管说一声就好。”

说话间,他目光如刀,从众人脸上掠过。

孙思邈听到“龙虎宗张裕”五个字时,心头微震。

他听过张裕这人。建安年间,蜀中五斗米系师、五斗米教天师张陵之孙张鲁降魏,一家荣华富贵,但其最小的儿子张盛却不知所踪。

世人传言,张盛不满父亲投靠朝廷所为,这才前往江南龙虎山传教,建龙虎宗。之后,龙虎山历有高人出观,但均是神秘莫测,与朝廷划清界限,而这个张裕听闻是天师张陵的十二世孙,武功道法均是高明。

孙思邈不想今日在此碰到此人,又见李八百将这种人物都拉拢出山,暗自皱眉。

李八百说得虽客气,可咄咄的态势,让众人望见都是心中微凛。

一人陪笑道:“李兄眼下身为李家道的道主,大志宏图,没谁的座位也不会没有李道主的。”

那人长得圆圆滚滚,倒是一团富贵,可怎么看都像是个商人,而不像是个道人。他这么说,显然有讨好李八百的意思。

李八百神色微缓:“葛道长谦虚了。想灵宝派自葛巢甫宗师创建后,一直人才济济,如今在江南,除茅山宗外,声势最大的也就是灵宝派了。兄弟我若是有座位,当然也有葛道长的一个位置了。”

那葛道长笑得眼睹眯成一条缝,何还是连连摆手道:“李兄太过高看在下了,在下只是想和各位混口饭吃,站着吃也行的。”

孙思邈听了,又皱了下眉头。

他虽不认识在场大多数人,似对如今道中人物都有所了解,一听名姓就知其来历。

灵宝派是东晋末年葛巢甫依《灵宝经》所建的派别,葛巢甫本东晋道士葛洪之孙,葛洪及其从祖葛玄在江南传言都是神仙之流,因此灵宝派才建,葛巢甫仗先祖威名,招徕信徒极其受众。

这个葛道长想必就是葛巢甫的后人。

不过,听闻灵宝派自葛巢甫后的传人均是缺乏魄力,灵宝派渐趋颓废,直到茅山宗陆修静后,才让灵宝派再次繁荣。听闻眼下的灵宝派多为富豪权贵之流斋醮祈福,更有依附茅山宗之势,灵宝门徒求财居多,求道者少,也就怪不得那葛道长一身的商贾气息。

想及这点,孙思邈更是心凛,暗想龙虎宗、灵宝派、茅山宗均有人物到场,其余那四人只怕也是一代宗师。李八百竟然能将这些人尽数约到清领宫,图谋非小,此事绝对难以善了。

扭头向慕容晚晴望去,他只盼眼下还未图穷上见时,慕容晚晴知机离去,就见慕容晚晴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原来他在沉思之际,慕容晚晴虽看似看着殿中,却一直在悄然看着他。

那电闪的刹那,孙思邈已见到慕容晚晴眼中的深意,心头微震。就见慕容晚晴移开目光后,故作无事地打量着房间。

孙思邈收敛心神,才待再听个究竟,心头遽然一跳,只因为他突见慕容晚晴眼中露出骇异之意。

慕容晚晴绝非胆小之人,可她那一刻的神情,直如撞鬼一样,惊吓之情难以言表。她看的是孙思邈身后。

孙思邈霍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