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冷,虽是江南,冉刻求却感觉风中带着一股还甚北方的阴冷。

那股冷是从心底吹起来的。

四肢微僵,望着那巷口的人影,冉刻求长吸一口气,嗄声道:“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人影不语,亦不动。

冉刻求感觉三面是墙,有些难爬,只能握紧拳头,一步步地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就闻到一股香气随风传来。

那股气味如蝶粉花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冉刻求顿住,眼中突现出难以置信之意,失声道:“蝶舞,是你?”

暗影中那人上前了一步,到了月色之下,露出了比月色还美丽的脸庞。

秋浓烈,蝶轻舞,带着分难以排遣的惆怅。

冉刻求大喜,快步上前,看起来要过去抱住蝶舞,可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却又止步,身形如同木刻一样,再没动弹半分。

蝶舞只是望着冉刻求,许久才道:“你瘦了很多。”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撞在冉刻求心口,让他顿时感觉回到了邺城的岁月。他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你也一样。”

他木讷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蝶舞似乎真的有些憔悴,不由露出关切之意,可他心中实在有着更多的疑惑。

蝶舞怎么会来建康?

邺城一别,他没想到能和蝶舞在响水集相见。

响水集离去,他有心痛,却没想到蝶舞竟又到了建康。

他到哪里,似乎蝶舞就到哪里,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本市井男儿,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笨。很多事情,不过是不想去想,想到了也不愿意深想。

深想能如何?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蝶舞笑了,那如水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地凝在了冉刻求的脸上,她突然伸出了手。

冉刻求未动。

那一刻,就算蝶舞要取他的性命,他似乎也不想动。

蝶舞的手轻轻地抚摸到了他的脸庞。

冉刻求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蝶舞为何会有今日的举动?他爱蝶舞,但知道蝶舞是喜欢兰陵王的。

可他还是爱蝶舞——一种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明知这爱可能是毁灭。

他要做富翁,他要做英雄,他有太多要做的事情,可这些事情,若没有心爱的人一旁见证,做了有何意义?

他跟着孙思邈,他要拜王远知为师,他要实现大志,可在他心中最深处,永远都有那邺城中蝶舞的倩影。

离开只是为了重逢。

爱一个人,距离远近都会爱。

他卑微而努力地祈求实现自己的梦想,却没想到这一刻突然来得如此之快。

“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你一脸的络腮胡子。”蝶舞低声说道。

冉刻求嗯了声,不解她这么说的意思。

难道说,她千里迢迢地赶到建康,只是为了讨论他胡子的问题?

“记得我曾经说过……”纤纤手指缓缓到了冉刻求的下颌,摸着那扎手的胡茬,蝶舞道,“我说你不留胡子更英俊一些。”

冉刻求苦涩一笑,心道我一直以来四处流浪,本是不修边幅,一蓬胡子倒是威风,也有阻吓宵小的作用。可你说我不留胡子更英俊,我就立即刮了胡子。那时候,我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兰陵王不会留胡子吧?

冉刻求还是冉刻求,刮了胡子也变不成兰陵王。

“现在我倒感觉……你可能还是留着胡子好看些。”蝶舞就那么望着冉刻求。

明月在天,可好像那一刻月光全落入了她的眼眸。

她似乎也有千言万语。

可她到现在为止,不过在谈论冉刻求的外貌。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千变万化,可心却是难改的。

冉刻求不知道蝶舞究竟想说什么,只感觉全身僵硬,偏偏脸颊的触觉又是敏锐非常。

那手指纤细、余香、绸缎般的光滑,可也如绸缎般的冷。

“那我以后就留胡子。”冉刻求终于道。

他实在也不知说什么,可说的每个字满满的都是真心真意。他听从蝶舞的建议,一心一意。

蝶舞眼中突然像有了晶莹的泪光:“原来你还和以前一样。”纤手滑落,蝶舞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冉刻求没来由的心头一紧,立即问道:“你怎么会来建康?有什么要我帮的吗?”他在邺城时,只知道蝶舞幕后有股势力,却一直没有追问究竟。

这刻他才突然想到,蝶舞来到建康,难道是有什么别的任务?

蝶舞娇躯震了下,摇了摇头:“没有,我来这里,只想见见你。”

冉刻求心中一阵迷茫,本想问问蝶舞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响水集?后来如何了?可不知为何,所有的话都阻在心头。

他冉刻求没有变,可蝶舞却似乎变了些。以前他就琢磨不透蝶舞的心意,如今也是一样。

“我走了。”蝶舞突道。

冉刻求一震,失声道:“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蝶舞摇摇头道:“你不要跟着我。”话才落,她的身形就飘到了巷口,似有那么一刻的停顿,但转瞬消失不见。

冉刻求被她最后一句话如钉子般地钉在地上,许久才回过神来,窜到巷口高叫道:“蝶舞……你等等!”

前方是条长街。

长街寥落。

深秋深夜,有叶落,可哪里还有蝶舞的身影?

冉刻求那一刻只是想,她找我,肯定还有话要说,可她为什么不说?

一念及此,他心中大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问个究竟?

冉刻求茫然四顾,一时间心绪万千,只感觉方才好像做了个梦。念头一起,他心中更是困惑,竟难分辨方才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怎地。

突然间,感觉身后有些动静,冉刻求霍然转身望去,就见一人缓缓地从长街那侧走来。

冉刻求大喜叫道:“蝶舞……你?”未等说完,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冉刻求一怔,改口道:“孙先生,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孙思邈。

冉刻求顾不得许多,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孙思邈的手臂,急声道:“孙先生,你见到蝶舞没有?”

“蝶舞?”孙思邈有分讶异的表情。他从宫城出来,远远就见到冉刻求的身形,因此才走过来,不想冉刻求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蝶舞也到了建康?”孙思邈问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他立即想到的是,蝶舞和祖珽有关,如果来建康,所行之事会不会和齐国有关?

他和蝶舞并不熟,但想到的远比冉刻求要多得多。他和冉刻求不同,因为他知道回避是从来解决不了问题的。

冉刻求一听,失望地松开了手。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终于笑道:“看起来你好像不愿意见我。那我先走一步了。”

“先生去哪里?”冉刻求慌忙问。

孙思邈沉默起来,竟似有些为难的样子。

冉刻求先是烦乱,后是冷静,半晌后缓缓道:“先生也不要我跟着你了?”

兄弟没了,蝶舞来了又走了,到如今,孙思邈对他好像也不如以往那样,冉刻求难免有些心灰和失落。

孙思邈目光如海,望着冉刻求:“我要去张季龄的家。”

“他在建康?”冉刻求脸色已变。

孙思邈点点头,问道:“你要跟我去?”他说得平淡,可眼眸中却像隐藏着什么。

张裕抓走冉刻求却没有杀了他,张裕曾经出现在张季龄家附近,冉刻求和张角长得很像,冉刻求要当个富翁,冉刻求说过他姓张。

所有的点滴,别人或许很快就忘了,可孙思邈却不会。

他虽未经历过龙虎宗的事情,但已猜到了什么。他如此谨慎,当然有他的理由。

孙思邈想得多,冉刻求那一刻也是思绪繁沓,良久才道:“我可以跟你去?”

“你想去,我自然会带着你。”孙思邈笑了,眼中带分同情。他心中在想,我带他南下,带他去张家,对错难言,但冉刻求总有去张家的权利。

冉刻求没有留意到孙思邈的眼神,可只听话语就感觉周身都是暖意,似乎夜幕也亮了几分,见孙思邈转身行去,忙快步跟随。

他知孙思邈要去张季龄家,心中难免忐忑,可仍好奇孙思邈留在皇宫后发生的事。

“先生,皇帝老子后来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请我当官,还有意和我做个亲家。”孙思邈淡淡道。

冉刻求先是一怔,转瞬哈哈笑道:“先生真是幽默。”孙思邈能从笼子中出来就出乎他的意料,自是不信孙思邈还能升官做什么驸马,又道,“先生肯定拒绝了?”

“你倒了解我。”孙思邈笑道。

冉刻求心道,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撒谎要圆的道理。一直有分困惑,他又问:“先生,那个王远知为何费尽心思要冤枉你呢?”

他对什么天师六姓都不清不楚,自然对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理不明白。

“这其中……只怕有个天大的秘密。”孙思邈缓缓道。

冉刻求失笑道:“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他机关算尽,却把自己套了进去,实在不算聪明。”

孙思邈心中暗想,很多把戏揭穿了,都不算聪明的,可是王远知这次却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他为何会把赌注押在冉刻求的身上?这并不像是王远知的风格?

他想了许多,可只是道:“你被张裕抓走,怎么会落在王远知的手上?”

冉刻求搔搔头:“我也不清楚,当初张裕抓走我,原来不是要杀我,而是求我拜他为师。”

见孙思邈望过来,冉刻求哈哈道:“先生一定以为我在吹牛了?”

他那一刻好像又恢复到了本来的样子,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若非这样说话,只怕已忍不住掉头要走。

他只感觉每迈前一步,近张家一步,都有针刺在胸口。

孙思邈不置可否,只是道:“后来呢?”

“后来树上来了个人,好像是王远知……”

冉刻求对当初的情形不甚了然,简略说了经过,搔头道:“张裕被王远知打跑,王远知要收我为徒,条件是让我冒充他弟子冤枉你。然后我就到了宫中,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孙思邈望着前方,喃喃道:“这么说,王远知那时候也在紫金山上的?”

“当然了。”冉刻求只觉得孙思邈说的是废话,见孙思邈止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这就是张季龄的家了。”孙思邈道。

冉刻求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张家的大门前,心头一跳,身子竟有些颤抖。

孙思邈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好像有个做富豪的愿望?”

冉刻求嗯了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心中不知是何味道。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今天就来了,他本来是准备发达的时候才来的。

“富豪要有多富?比张季龄还要富吗?”孙思邈像是随口问道。

冉刻求一怔,咬牙道:“我就是看不起富人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可心中绞痛,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

他并未留意孙思邈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终于抬起头时,孙思邈却到了门前,就要拍打门环。

咯吱声响,院门竟然开了。

夜静得瘆人,静得连风的呜咽声都听得见。

冉刻求心中蓦地涌起分不祥,冲上去低声道:“怎么了?”

孙思邈看着前方漆黑的庭院,如同在看一个陷阱。只是他很快地恢复了从容,“你跟着我,莫要走远。”

他缓步跨进了庭院,穿过了正堂,转过回廊……

无边的幽寂,静得可怕。

偌大的张家庭院竟如一个死宅。

冉刻求本是心痛,这刻却有分担心——可到底担心什么,他也不想去想,他拒绝认为,自己是为张季龄担心。

他本想发问,可也知道孙思邈多半也不知情。孙思邈已走到两排厢房前,厢房前也有庭院,中有梧桐大树。

树已折。

风吹起,旋起无数落叶。

厢房内均是黑暗,没有灯火。可孙思邈却知道,张季龄本来是住在这里的。

“这里好像有过打斗?”冉刻求望着那折断的大树,猜测道。

孙思邈看了眼,沉吟道:“是被疆场战刀砍断的。”他看的比冉刻求要仔细,早留意到树的断面平滑,显然是被利器瞬间削断。

好快的刀,好霸气的人。

刹那的工夫,他脑海立即闪过邺城长街那把紫金刀。

刀如雷电,只有那样的刀,才能一刀断了这么粗的大树,李八百的刀都不能。

兰陵王到了这里?听冉刻求说,蝶舞也到了这里。一念及此,孙思邈神色微有异样。

冉刻求看不出究竟,但信孙思邈的判断,忍不住道:“这里怎么会有人动武,难道有强人劫财……”

话音未落,突见孙思邈向旁望去,冉刻求忙跟着望去,就见一间厢房内突然亮起了灯光。

灯光昏黄。

本来如斯夜中,灯光代表着温暖和等待,可冉刻求见到那灯光,却有心悸之感。见孙思邈举步要向那亮灯的地方走去,冉刻求一把抓住他,低声道:“先生,小心。”

孙思邈突然笑了,拍拍他的肩头,示意知晓,然后向那房间走了过去。

他也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就要收拢……

可他不会逃避。

走到门前,他正待拍门,就听里面一人笑道:“孙兄此刻才来吗?门没闩。”

那笑声中满是亲切熟络之意,冉刻求听了,脸色遽变。

孙思邈目光微凝,叹了口气,推开了房门道:“劳烦阁下等候多时了。”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夜还漫长,风雨又来。

房间燃着盏孤灯,坐着俩人。一人脸色木然,赫然就是张季龄,见到孙思邈推门进来,头也不抬。

说话的那人并不是他,那说话的人此刻还能好整以暇地倒了杯茶,满是优雅之意。可灯火下,他的目光闪烁碧芒,妖异邪恶隐现。

那人正是李八百。

见孙思邈进房,李八百笑道:“孙兄这么说,难道是算准我会来?”

孙思邈竟能悠闲地找张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只是感觉,今晚过的虽算热闹,但没有阁下出场,难免遗憾。”

李八百笑意更浓:“兄弟就怕孙兄遗憾,这才赶着过来接着这出戏唱下去了。”

“那阁下现在准备唱哪出呢?”孙思邈问道。

“孙兄不知吗?”李八百慢慢地喝着茶。

冉刻求有点看直了眼。他若不知情,还真以为这是好友重逢,可他偏偏知道绝非如此。

上次响水集外,这个李八百就是煮酒相约,可杀机暗藏,几乎要了孙思邈性命。

这次李八百当然来意不善,可他埋伏在哪里?

冉刻求悄然走进房间,目光落在张季龄的身上,微有茫然。他没见过张季龄,更不知道这简朴的人竟是江南首富。见张季龄头也不抬,冉刻求心道,难道说李八百厉害的杀棋竟是这人?

孙思邈道:“还真的不知。”

李八百放下茶杯道:“都说不叫的狗才是最咬人的,总说自己不知道的人,其实比谁都明白。”

“哦?”孙思邈笑道,“倒让阁下见笑了。其实我的确隐约知道些,却有几个关键环节不能确定,需要得到阁下的肯定才行。”

李八百眯缝着眼眸:“孙兄哪几个关键不知呢?兄弟若是知晓,定知无不言的。”

灯火下,孙思邈脸上迷雾升起。

“我只想问问,陈叔陵是否和李兄有些关系呢?”

李八百一拍桌案,挑起大拇指道:“孙兄果然聪明,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既然孙兄问了,兄弟也就不会隐瞒什么,其实兄弟和陈叔陵狗屁关系都没有。”

“哦,这么说——让陈叔陵冤枉陈叔宝,想法让魏登隐欺骗陈叔宝,蛊惑桑洞真背叛茅山宗的事情,和阁下都没关系了?”

孙思邈对李八百说的话半句都难信,不过他还是要问,很多事情本不是问出来的,而是试探出来的。

李八百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孙兄不提,我差点忘记了。不过你倒是冤枉了我,我一个人,不过捡一两件来做就是力所不及了,怎能做得了许多事情?”

顿了片刻,他又道:“陈叔陵狼子野心,本就想做太子。正好皇宫传国玉玺失窃,那传国玉玺在你我兄弟眼中,当然屁用没有,可在陈顼心目中关系重大。”

孙思邈缓缓点头,虽对李八百极为戒备,倒是赞同他说的这点。

传国玉玺在陈顼心中,已不止玉玺那么简单!

“兄弟我得知这大事发生,知道大有文章可做,当然会想办法参与。”李八百叹口气道,“谁叫兄弟最是热心呢?”

他侃侃而谈,叹息时忧国忧民的样子,冉刻求看得心冷,实在难想这种人会有这么多面目。

“陈叔陵想做太子想得发疯,其实一直也在觊觎传国玉玺,可他好像没有偷成。他本来让黄广达去办的,但黄广达不中用,没有偷成,兄弟替陈叔陵不值……”

“然后你就把黄广达杀了,埋在兴郡王府的后花园,让他们猜忌去?”孙思邈问。

李八百一拍大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孙兄也。”

说到这里,李八百像也有分困惑,转瞬摇头道:“兄弟真不知那玉玺究竟去了哪里。不过那倒无关紧要,就算玉玺在陈叔陵手上,他要做太子也得等陈叔宝死了才行。”

“然后,阁下就煽动陈叔陵想办法除去陈叔宝?”

李八百摇头道:“陈叔陵这个废物,不用兄弟煽动也一直想陈叔宝死,可他有贼心并没贼胆的。兄弟我看不过,就和他说,帮他做到这点,只要他去茅山一趟,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去做,管保清清爽爽,和他没有瓜葛。他看兄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兄弟我的确也是值得信任的,孙兄你说是不?”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我只信你吃人骨头都不吐的。”他说到这里时,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张季龄望去。

他当然知道情况很不对。

张季龄这刻在这里做什么?被李八百胁迫,还是另有目的?

慕容晚晴去了哪里?

张丽华呢?

可他并不去问,他知道这时候急并没用,李八百就是在等他急。

李八百哈哈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孙兄果然知我。”

他回到话题上道:“陈叔陵就不如孙兄聪明,乐颠颠地去了趟茅山,继续做他的太子美梦。”

孙思邈有些恍然道:“怪不得淳于量说,陈叔陵也曾见过魏登隐,原来是阁下安排的。阁下这种安排,目的当然是挑动陈国内乱了……”

“孙兄真是深知我心。”李八百很似得知己的喜悦,“兄弟我就喜欢乱,乱才好玩是不是?”

“你恐怕不止想让陈国皇宫内乱,你还想将一切过错都推到王远知的身上!”孙思邈道。

李八百瞳孔微缩,还能微笑道:“四道本一体,茅山宗更是你我大志所期。通天殿时,兄弟可选王远知坐头把交椅,孙兄也赞同,这会儿为何这么说兄弟?”

“陈叔陵到茅山时,见到的魏登隐可能是假的……陈叔宝见到的也可能是假的……”孙思邈缓缓道。

李八百开始喝茶,灯光下,脸色有些阴暗。

“你挑动陈家兄弟相争,只是第一步,借刀杀人是第二步。”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可一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你既然能让陈家兄弟去茅山,显然有十足的把握把戏演好。裴矩——既然会易容……多半是趁王远知闭关时擒了魏登隐,假扮魏登隐的模样去见陈叔宝和陈叔陵,将矛头引到茅山宗身上。”

李八百只能叹息:“孙兄真的无所不知,竟连裴矩的底细都挖出来了。”

“他什么底细?和阁下很亲近吗?”孙思邈似随口一问。

李八百目光闪动,哈哈笑道:“我和他没什么狗屁关系,可能就是臭味相投才在一起了。”他岔开话题,“不过孙兄真的能把裴矩所为想得清楚,实在了不起。”

孙思邈没有半分得意,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李八百说的话虚虚实实,否认和裴矩的关系,可能反倒和裴矩有分关系。

裴矩幕后何人,他是知道的,可李八百是否知道?

以李八百的为人,不可能对不知底细的人这么信任。他既然和裴矩配合如此无间,当然明了裴矩的底细。这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回忆响水集后发生的一切,孙思邈也不由感叹这计谋的复杂,牵扯之广,简直耸人听闻。

可最让他困惑的,却是李八百的目的。

这目的看起来如此明显,可孙思邈总是有所怀疑。

孙思邈心中悸动,还能平静道:“事后裴矩将魏登隐吊死在三茅道观中,让王远知无可分辩。这招的确是好棋。”

“好棋也要孙兄这样的人品评才行。”李八百抿口茶水,似在琢磨着什么。

“可更好的一着棋,是你们竟然收买了桑洞真。桑洞真的所为,才让王远知真的难洗嫌疑。”孙思邈道。

李八百放下茶杯,摇头道:“孙兄错了。”

“我错在哪里?”

“你不应该用‘收买’两个字,兄弟我根本不用收买桑洞真这种人的。”李八百言语讥诮,可看孙思邈时却多少带分尊敬之意。

“这世上人有多种,像孙兄这样的人,我拿一座金山放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动心的。”

孙思邈微笑道:“看来阁下也慢慢了解我了。”

李八百目光犀利,锐利道:“但孙兄不能不承认,这世上和你一样的人,太少太少。”

孙思邈不语。

“世上大多的人都挣扎在权利欲望之中,难以解脱。只是有的人聪明些,有的人蠢笨些。”

李八百凝声道:“桑洞真看起来是个聪明人……”

孙思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看起来是聪明的人,当然不见得是聪明人。

可他更留意的是另外一层信息:“桑洞真主动找到的你?”

“不错。”李八百讥诮道,“他就像闻着腥臊的苍蝇,主动找到了兄弟。茅山宗势力渐大,但人的贪念是无穷的,桑洞真并不满足只做个茅山宗的大弟子。”

“他想取代王远知?”孙思邈反问。

李八百抚掌笑道:“孙兄看人也是透彻,一说就中。因此,他最大的悲剧不是找到了兄弟,而是太不自量力!”

顿了片刻,李八百一字字道:“他这种人,还妄想和孙兄相提并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孙思邈叹了口气:“桑洞真本来是想取代王远知,因此找你想图谋一番作为。可响水集后,想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错,因为那时候他才知道,他这个茅山宗大弟子给孙兄提鞋都不配的,他比起兄弟我,也差了一截!”李八百道。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摆脱不了你的控制,因此退而求其次,想为王远知争道主一位,将功赎罪?”

孙思邈说到这里的时候,皱眉道:“可他显然一错再错,听从你的蛊惑,又去劫持陈国太子,还想万一不行,以此为筹码保命?”

李八百微笑着喝着茶,可眼眸中满是寒意。

孙思邈目光中带分悲哀,喃喃道:“他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竟不知道与虎谋皮的险恶,瞻前顾后又是自掘坟墓。”望着李八百,他缓慢道:“紫金山时,你早知道萧摩诃他们会埋伏,让桑洞真去劫持陈叔宝,就是让他去送死?”

李八百轻淡道:“他这种蠢人,价值没了,死是最好的结果。”

冉刻求听着二人所言好像平淡,寒毛却都竖了起来,暗想自己好在站对了队伍,不然跟了王远知,只怕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真的站对了吗?

孙思邈和李八百将一切说个明白,是不是知道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李八百既然敢摊牌,就说明他对赢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信心从哪里来?

冉刻求想不明白,因此更是心惊。

孙思邈还是安然地坐在那里:“看来我还有点价值,不然阁下早就将我宰了,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废话!”

李八百抚掌大笑,“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痛快。”

“我的价值是在如意?”孙思邈问。

李八百摇头叹道:“兄弟早相信孙兄没什么鬼阿那律的。”

“为什么?”孙思邈倒有分困惑。

“孙兄要有阿那律,何必还在世间奔波劳累呢?”李八百缓缓道。

孙思邈笑了:“阁下聪明了许多。”

李八百摆手笑道:“兄弟虽聪明了,但比起孙兄,还差了好大的一截。”眼珠转动,他回到话题道,“其实桑洞真死了,对孙兄只有好处的。孙兄难道不知?”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好处?阁下不像是将好处分给别人的人。”

略带嘲弄,孙思邈又道:“帛锦信你,被你砍了一只手臂;桑洞真信你,被你送到了死地;你举荐王远知做四道之首,暗中却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阁下若还是说这种好处,我真的受用不起。”

“孙兄怎能和他们相比?”李八百叹道,“兄弟我有苦衷的。”

孙思邈跟道:“你有苦衷?你也有苦衷?你的苦衷好像都给了别人。”

李八百闻其讥讽,脸好像有些发黑:“孙兄取笑了。你难道忘记了,我们道中还有个张裕?”

张季龄听到这里,颤动了下,但仍旧没有抬头。

冉刻求一直盯着张季龄,心中蓦然有了分悸动。那种感觉突然而来,让他竟忘记了危机四伏,只是专注地看着张季龄。

可张季龄还是低着头,不知是烛火在晃还是怎地,身影看起来有些发抖。

孙思邈皱眉道:“这和张裕有什么关系?”

“孙兄应该知道,兄弟要重建四道,当以孙兄、张裕、王远知,加上不成器的兄弟我作为人选。其余几姓,难成气候。”

李八百一声长叹后又道:“王远知的茅山宗最近规模最宏,但有一半是借助朝廷的力量,而且王远知看起来对朝廷很是依恋。可张家素来都是不愿意和朝廷扯上关系。张裕知道兄弟想让王远知加入太平四道,就想退出四道……兄弟我当然不想大业就这样夭折。”

“因此阁下为大局着想,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利用我帮王远知迷途知返,脱离朝廷,弄个皆大欢喜?”孙思邈讽刺道。

李八百受之无愧道:“正是这样。孙兄既然能从宫中出来,就说明兄弟总算没白努力。孙兄这般本事,也不枉兄弟我两次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

“好算计,果然好算计。”

孙思邈叹道:“阁下巧计迭出,环环相扣。如今看来,不但挑动了陈国朝中内斗,还安抚了张裕,又让王远知改过,顺便又把取代茅山宗,进入陈国庙堂的好处给了我,看来阁下在通天殿定下的计划,一步步地接近了现实。”

默然片刻,他补充道:“这么想来,接着阁下就该让四道合心,图谋一统天下的大计了?”

李八百笑得似乎合不拢嘴:“孙兄果真聪明,终于明白了兄弟的用心良苦。”

“可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阁下如今还和我谈心,当然还需要我做点事情了?”

李八百缓缓道:“我知道陈国天子对孙兄不错的。”

“你知道?”孙思邈目光闪烁,又重复道,“你知道?”

他突然发现这个李八百知道的也实在不少。可他蓦地发现,他对李八百知道的实在不多。

“我当然知道。”李八百很是诚意道,“我若不知道孙兄和陈顼的那一层关系,如何会放心把孙兄送到宫中呢?”

“阁下费尽心思将我送到陈国天子身边,当然不只是让我得到些好处,阁下想必也要收取些利息?”

李八百放下了茶杯,叹道:“孙兄果真明白的。”

“我明白的。”孙思邈喃喃道,“你想让我想办法先将《太平经》进献,如果陈顼支持我等的太平大道还好说,若是不行,就让我直接干掉陈顼?反正无论陈叔宝还是陈叔陵,你若摆布起来总是轻而易举,那时候陈国就在李兄的手上了。”

突然想到宫殿中的那个笼子,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全中!”李八百鼓掌赞道。

冉刻求一旁听得虽一知半解,但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你痴人说梦!”

张季龄身躯微震,却还没有抬头。

李八百终于看向了冉刻求,笑道:“这位大英雄有何高见?”

冉刻求不理他讥讽,冷笑道:“李八百,你不要以为天下人均入你的圈套,要听你使唤。孙先生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李八百又笑:“真的?你为何不问问孙兄?”

冉刻求霍然望过去,本想询问,可见到孙思邈微笑的表情,心中一惊,喏喏道:“先生,你不会听他的,是不是?”

孙思邈不语。

房间中满是让人尴尬的静。

冉刻求突觉一阵茫然,竟也不能肯定孙思邈的选择。所有事情变化千万,计谋层出不穷,他这种人物,一时间真的不明白孙思邈究竟何去何从。

李八百哈哈笑道:“冉刻求,你还是天真了些,一辈子也难和孙兄看齐的。孙兄不急于回答,因为他知道已没有了选择。”

“为什么?”冉刻求嗄声道。

李八百嘲弄道:“这副牌的底牌已定,他翻不翻,我都吃定了他,他凭什么和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