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月,亮不过刀锋的颜色。

兰陵王手中有刀时,明月都失去了亮色。

庭院有风冷,梧桐树似也不堪刀上的杀气催动,纷纷叶落。

张裕立在丈外,眼却眨都不眨,只是道:“你想杀我?”

他不但是武学高手,而且是道中高手,天生就有野兽般的本能,立即能分辨出对方的好意敌意。兰陵王的杀气就算树叶都能感知,何况是他?

面具狰狞,双眸锋冷,兰陵王只回了一个字。

“是!”

他声音低沉,沉得有力!

慕容晚晴隔窗而望,心中一阵激荡。她终于再见到兰陵王,原来兰陵王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当初兰陵王为她,一刀退了李八百。如今兰陵王现身要杀张裕,是否也是为了她?

张裕瞳孔微缩,突然叹了口气:“你好狂的口气。”

兰陵王话都懒得再说,只是眼眸中闪动着刀锋一样的亮。他要出手的时候,就很少说话。狂和不狂在他看来,显然不是说出来的。

张裕却像不知道这道理,继续道:“我本以为齐国只有斛律明月会有这么狂的口气,可如今看来,你继承了他的衣钵。”

狰狞面具后,双眸中锋芒更冷,兰陵王仍不吭声。

“你实在是个奇迹——常人难信的奇迹。”

张裕竟像不急于出手,不紧不慢道:“你从一出道起,就笼罩了万千光环。洛阳一战,你更奠定了无上的威望。斛律明月三十年的纵横,似乎也不及你这几年的辉煌……”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分思索。

“你蹿起得太快,太过神话,神话中似乎还有分不真实!”

慕容晚晴见兰陵王出现,心中激动,趁二人交谈时,竭力地想要挣断手上的束缚。

不过一来绳索极为坚韧,二来她仍旧浑身乏力,见张季龄虽望着兰陵王到来,却仍旧和没魂一样,她不由地皱眉。

可她听到张裕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

她和张裕不过数面之缘,但今晚却觉得张裕这个人素不轻言,言出必中。

张裕说得少,所以想得多。他说的每句话都有他的目的,可他现在的目的是什么?

神话中似乎有分不真实?这句话击在慕容晚晴的内心深处。其实她也有一般的想法,她崇拜兰陵王,三年前宫中一舞,自此就在心中留下了烙印。

可崇拜是否等于爱?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内心一直并不踏实,总感觉一切如梦,就算斛律明月亲口说,一定会将她许配给兰陵王。

可张裕为何也感觉不真实?

紫金刀上闪着梦幻一样的光芒……你觉得在,可却无法触碰。

张裕目光也在闪烁,带着探寻的味道:“齐国一直灭道,你要杀我,本不奇怪,可你们要杀我们,我们当然也会对付你们,我们一直在研究你们。”

“研究什么?”兰陵王反问。

“研究你和斛律明月的关系,研究你为何会蹿起得这么快!”张裕道,“你本不应该这么有威望的……斛律明月的光环下,任何人的努力,都如明月旁的星光一样黯淡。”

他这句话倒很有哲理,可更有深意。

慕容晚晴心中微震,咀嚼着张裕所言,一时间也怔了。

兰陵王目光似乎更冷,可刀光也益发强盛,他仍旧没有出刀。

“可你的光芒,似乎已盖过了斛律明月。”张裕轻声道,“我一直在想,斛律明月怎么会容忍这种情况出现?可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如此辉煌,只因为斛律明月让你辉煌!”

兰陵王握刀之手一紧,胸口略微起伏,似有愤怒。

张裕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缓缓道:“你当然也明白这点——明白自己不过是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罢了。你要杀我,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话未落,兰陵王出刀。

刀劈梧桐!

一刀落,梧桐顿折,石破天惊。

张裕动也不动,可心中耸然,这一刀之威,实在出乎他的想象。在他来看,就算斛律明月亲至,威猛也不过如此。

面具更加狰狞,兰陵王目光益发冷峻,重新归于平静,他什么都没说,可什么也不必说。他这一刀之威猛,就足够说明了一切。

慕容晚晴见兰陵王一直不出手,心中本也有困惑,可见这一刀之威,顿时释然。

纷纷叶落,有风吹,叶子多数落在兰陵王身上,满是萧瑟,慕容晚晴隔窗见到这种情形,心中突然又有了分不安,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就听张裕淡淡道:“你这一刀除了立威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有愤怒是不是?”

顿了会,他一字字道:“你愤怒不过是因为我说中了实情,对不对?”

话音未落,张裕长身而起,冲向了兰陵王。

与此同时,慕容晚晴也想到一事,大惊失色道:“小心他用毒!”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安何在——叶子飘向兰陵王,说明风正吹向兰陵王!

当初响水集外,李八百就曾借风传毒,毒倒了她。

张裕和李八百同为道中高手,无端说这些话,固然是想激怒兰陵王,说不定也想借机暗算兰陵王。

冷风枯叶中,兰陵王身形微幌,竟似中毒的样子,张裕已欺身到了他的近前。

慕容晚晴只感觉呼吸都已停顿。

天地陡亮,有梦幻般紫色的金光,倏然罩在了张裕的身上。

空中虎啸陡传,张裕一个跟头翻出,再次落地时,胸前衣襟尽开,露出了雄壮的胸膛!

胸膛有血。

他已中刀。

一招之内就中了兰陵王一刀!

鲜血点滴流淌,张裕却是看也不看,缓缓道:“好刀法。”

兰陵王只是哼了声,声音中也有分诧异。这一刀他已势在必得,不想还被张裕逃过,暗道可惜。

“可好刀法却比不上好心机。你故作中毒,原来不过是引我上当!”张裕又道。

兰陵王冷漠道:“你堂堂龙虎宗道主,竟连道术为表,功夫为基的道理都不知吗?居然下毒暗算,看来见识也不过如此。今日想要活命,你得拿出真本事来!”

慕容晚晴又惊又喜。惊的是,方才张裕果然施展借风传毒之术。喜的是,兰陵王恁地本事,居然可不畏张裕的下毒?

张裕放声长笑道:“不错,今日你我谁想活命,就要拿真本事出来。”

虎啸再传,刀光顿起。

张裕再次腾起,刹那就窜到兰陵王身旁丈许,冲入刀光之内。

他竟是越挫越勇的性格,明知兰陵王紫金刀的犀利,竟悍不怕死。

兰陵王出刀,一刀就斩在张裕的身上。

可他一刀得手,立知不好,那一刀似中实飘,不过斩中张裕的身影。

一气化三清!

孙思邈也通此术,张裕亦精,这本是道教秘术,说穿了不过是障目之法。但得高手运用,却还能争取生机一线。

高手相争,一线就已决定生死。

刀锋几乎擦张裕躯体而过,但他却已欺到兰陵王的身前,右手一探,就扣住了刀柄。

鞭长莫及,刀长在近身时亦是缺陷。

张裕不愧高手中的高手,瞬间抓住兰陵王紫金长刀的缺点,欺身入前,锁住长刀,左手暴伸,五指已划到兰陵王的喉间。

他指甲尖锐,更胜虎爪,这一抓无疑如五柄利刃划来。

慕容晚晴惊得几乎忘记了叫。

她不想这俩人第二招就要决定生死。

兰陵王弃刀,爆退,一退就到了两丈开外,避开了张裕的夺命一抓,可他却几乎放弃了生命。

这刀本就是他的命,也是他无敌的象征,他没了刀,如何再和张裕抗争?

张裕早算准兰陵王会退,敌退他进,脚尖再点,他五指再抓,势要将兰陵王毙在手下。

天地又亮,有光如匹练,斩到张裕面前。

兰陵王出刀。

可他刀已失去,刀从何来?

张裕一惊,立即发现刀是从兰陵王袖中而出。那一刀如袖舞清风,暖玉生烟,潋滟非凡——透着微薄让人迷惘的红光,刹那间就要取性命在沉迷之间。

张裕立即横腕,咯的一声响,他十指竟暴涨出如虎爪般的钢刃,交错护在了胸前。

铛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

那袖中一刀来得惊艳,来的沉猛,却还是砍不断那虎爪钢刃,可张裕却被一股大力冲击,暴喝声中,人已借力飞退。

他还是低估了兰陵王,全力一击不中,只想再寻机会。

可他倒退途中,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

紫金刀又到了兰陵王之手,兰陵王竟追斩而来。一声暴喝,狂风遽起,舞动残枝枯叶;喝声远荡,激昂疆场悲歌。

兰陵王杀气已成,杀气无俦,这一刀若出,张裕并没有信心接下。

慕容晚晴喜露眉梢,可转瞬骇异莫名,叫道:“小心头上!”

她隔窗望月,见的辽阔。在这风萧秋冷的天地间,突然见到一人竟似从天外飞来,瞬间就到了兰陵王的头顶。

无人能从天外飞来,那人却是早埋伏在屋顶,在兰陵王将将出刀之际冲来。

这人恁地胆大,竟敢在这个时候出现?

明月本黯,可明月突然大亮,好像刹那间到了飞来那人的手上。

电光石火间,慕容晚晴已看清楚究竟。那人手上有刀,刀身本是黝黑之色,却在刹那间如同吸取了明月的光华,刀身大亮。

泼风刀!

世间只有泼风刀才有如此诡谲的变化。

李八百!

这时,只有李八百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给予兰陵王致命的一击。

慕容晚晴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却无法喊出声响。

李八百手上有刀,刀如月,在兰陵王紫金刀将发时,断喝一声,当空一刀斩下!

兰陵王大惊,面具后的双眸精光暴闪,再顾不得出刀来杀张裕,手腕一转,凝聚的杀气霍然而上,直冲天际。

又是一声大响,紫金刀做铁甲铿锵之声,泼风刀却发尖啸凄厉之音。

双刀交击之际,张裕虎吼声中,倏然而近,一拳击向兰陵王的胸口。

兰陵王只来得及回刀柄一挡。

那拳势威猛无俦,击在刀柄之上,兰陵王一口鲜血喷出,人却借势上了高墙,再一晃,倏然不见。

慕容晚晴只感觉也被张裕那一拳击中,眼前发黑,一颗心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张裕还要追赶,李八百已道:“张兄且慢。”

脸有不甘,但张裕终究止住了脚步,并不回身,冷冷道:“做什么?”

他对李八百的出现并不诧异,只因为他跟李八百根本一直没有分开过。兰陵王负伤而走,张裕知道,若不趁机除去,很难再有第二次这种机会,他不解李八百为何要拦阻他。

“张兄一举击败兰陵王,这种壮举说出去,世人难信。”李八百笑道。

“我不想听你废话。”张裕终于转身,冷漠道。

李八百笑意更浓:“那我就说些张兄想听的话,追杀兰陵王,并非当下第一要义。张兄莫非忘记我们本来的目的?”

张裕道:“没忘又如何?”

“若没忘,我们就要早些进行准备。”李八百缓缓道,“张兄留在此地还有大用,岂能因一个兰陵王坏了大事?”

张裕向窗内的慕容晚晴望了眼,其中满是冷意。

“那我们怎么做?”

“我们不用做什么,只要等在这里。”李八百笑道,“他若不死,就一定会来这里。张兄难道不知?”

张裕缓缓点头,喃喃道:“不错,他若不死,一定会来这里!”

慕容晚晴自知无幸,却还是心惊,忍不住去想,这世上还有何等大事比他们追杀兰陵王都要重要?

谁一定会来这里?

陡然心跳要停,慕容晚晴脑海中浮出孙思邈的脸庞。

冉刻求信步而走,却总是不停地回望着宫城的方向,只盼孙思邈能够出现。

当初他跟随姚正一到建康,满脑子想的都是先拜王远知为师,再谈其他。

不想王远知转瞬因他之故下狱,恐怕很快性命不保。在冉刻求看来,这个茅山宗的宗师如此作为,只怕本事都是空的,跟他混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庆幸之中又有失落,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一路从邺城南下,死皮赖脸地跟随着孙思邈要学点本事,可一直一无所获,难免失落。他暗想,孙思邈这种人,莫非是看不起自己?

同人不同命。人家在邺城吃得开,到了建康连皇帝也都赏识。他混到如今,一事无成,反倒总是牵连孙思邈,人家看不起他,却不明说,也是可能的。

自卑之心一起,顿时不可遏止。可他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喊:“孙先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生死不顾,都要救我等这种小人物的性命,怎么会看不起我们?”两股念头在他脑海中来回撞击。

冉刻求夜幕中徘徊。突然间,他止住了脚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墙角,缓步走了过去。

墙角处用白灰画了一个五角星。

笨拙的工笔,简陋的五角星,远不及天上繁星的光彩,可冉刻求却看得心头跳动,眼中露出分光芒。

他认得这星星,这本是他、张三和王五之间的联系暗记!

可这暗记怎么会在建康?

难道说张三、王五也到了建康?这是他们招呼冉刻求的声音?

冉刻求想到这里,热血沸腾,一时间空虚寂寞全部不见,因为他还有兄弟。自从张三、王五被李八百抓走后,他知李八百的心狠手辣,早知道两兄弟活命的机会不大,每次想起,都有些黯然。

蓦地知道兄弟还在人间,而且就在建康,他陡然来了精神,顺着那五角星最大一角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没去想张三、王五怎有能力逃离李八百的掌控,只想着兄弟既然在,他就应该赶去。

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一路留意着墙角的暗记,顺着那暗记越走越远,渐渐离了宫城,向城东的方向而去,很快转入一条巷子。

巷子无人,却也没暗记,这竟是条死巷!

冷风吹过,寒了冉刻求一腔热血。他面对死巷,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意。

他是按照兄弟留下的暗记寻来,怎么会寻到一条死巷内?

警觉突升,他霍然转身望去,就见到身后不远的巷口站着一人。

有月色照下,那人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影子幽幽细细。

冉刻求顿觉毛骨悚然,失声喝道:“你是哪个?”

孙思邈还在笼中,望着陈顼那略为抽搐的嘴角、恨意如刀的眼眸。他并没有畏惧,只是轻叹一声:“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逝而变淡的……”

“可仇恨不会!”陈顼咬牙,一字字道,“有些人甚至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孙思邈本想说,也有些人是为爱而活的,这世上活法很多,只看你究竟是如何活的。可他终究没有说。

他知道,这时候的陈顼根本听不进这些。他在望见淳于量的时候,终于认出陈顼是哪个,但对陈顼召他入宫还有困惑。

他毕竟还在笼中。

陈顼到如今还不把他放出来,就说明对他有着深刻的警惕,虽然当年他曾医治过陈顼,可正如他所言那样——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失而变淡的……

“先生一定觉得朕不该再抱怨什么。”陈顼突道。

孙思邈道:“圣上能到今日的地位,我当年的确没有想到。我从未想到过……”他欲言又止,不想说下去。

说下去本是一段往事——让他们彼此忧伤铭刻的往事。

过了十三年,就算他已看淡很多事情,就算他已超然,还是隐隐作疼,更何况是陈顼?

陈顼却接了下去:“先生一定从未想到过,昔日的阶下囚,竟然也有翻身的时候!”说到这里,他情绪激荡,忍不住剧烈地咳。

那紫衣少女乖巧地为他轻轻捶背,目光却一直在孙思邈身上游转。

孙思邈一直等陈顼咳嗽稍停后,这才顺着他话头道:“我的确没想到圣上能成为陈国国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陈顼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淳于量在角落轻轻地咳,那紫衣少女也是脸色略有惊乱,只是向孙思邈使着眼色,似在暗示他不要说下去。

孙思邈并不理会那紫衣少女,诚恳道:“可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只要不放弃,总会发现他自己的意义。”

陈顼脸色缓和下来,琢磨着孙思邈话语中的意思。

那紫衣少女见状,微微一笑,轻轻舒了口气。

淳于量的咳声也渐渐地止了。

这三人不经意的表情动作,孙思邈清晰地看在眼中,更清楚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

谁都想不到陈顼会成为陈国国主,孙思邈也没想到过。

事情的经过很有些曲折!

当年陈国武帝陈霸先本是梁将。梁朝侯景之乱时,陈霸先带兵前往江陵投奔梁国湘东王萧绎,得萧绎支持,这才势力壮大,进而摧毁侯景势力。

只是萧绎虽用陈霸先,却也怕他拥兵自重,因此把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扣留在了江陵。

侯景被灭后,湘东王萧绎在江陵称帝,是为梁元帝。

建康本为六朝古都,历代帝王均在此建都。江陵地近西魏,无险可守,本不是天子应在之地。萧绎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始终不肯前往建康,一直留在江陵当皇帝,却让王僧辩留在建康,让陈霸先镇守京口。

结果是不过三年光景,西魏突然发兵偷袭江陵,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救援不及,江陵被破,梁元帝萧绎身死。

只是梁元帝虽死,却祸害了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

西魏兵洗劫了江陵,将陈昌和如今的陈国国主陈顼一股脑地带去了长安。

陈顼自此一直在长安为囚。

方才陈顼所言的阶下囚,就是说的那段往事。

随后,陈霸先迎梁元帝第九子萧方智为帝。不过梁朝气数已尽,拥立者寡。两年后,陈霸先就废了萧方智,改梁为陈,称帝江南。

不过,陈霸先虽为一代明主,但天不假年,称帝三年不到就病逝了。而当时建康剩下的唯一的一个陈霸先的亲人就是他的侄子陈蒨,也就是陈顼的大哥。

陈蒨为帝,是为陈文帝。

而此时,西魏也早改换门庭,变成了周国,不过陈昌、陈顼还是被扣在长安。陈霸先生前,周国始终扣着他的儿子陈昌不放。陈霸先一死,周国见陈蒨称帝,立即将陈昌放回,用意当然是挑动陈国内战。

陈蒨不过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昌才是陈霸先的亲生儿子,应为国主!

可自从尧舜禹后,就鲜见让位之事。只因为让位的下场,非死即伤。

陈蒨屁股还没坐热,当然不肯让位。他让亲信侯安都去迎陈昌回转建康,结果陈昌未到建康时,就失事溺死江中,其中缘由自不用多想。

不过,陈蒨对堂兄陈昌虽狠,可对弟弟陈顼却是兄弟情深,用数城作为交换的条件,终于将陈顼从长安换回建康,封为安成王。

陈蒨在位八年后过世,本应太子伯宗即位,陈顼为辅助大臣。可不久后,太子和陈顼发生矛盾,然后就是陈顼废了太子,称帝江南。

短短的十数年,陈国也是政权跌宕,陈顼咸鱼翻身,终于摆脱噩梦。可他虽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一国之君,往日阴影却挥之不去,最忌讳的当然就是别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地成了陈国的国君……

因此方才孙思邈一句寻常之话,在陈顼耳中听来就是别有意味,也就怪不得淳于量和那紫衣少女为之变色。

往事如刻,往事如烟。散的终散,记的难忘。

灯火照得大殿亮如白昼,却始终难以照去陈顼心中的暗影。

孙思邈闻檀香渺渺,回忆往事,终于明白为何陈顼一来,就要在殿中摆放这么多香炉——只因为当年他见陈顼的时候,陈顼活得简直猪狗不如,环境的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见到陈顼的情形……

那时候孙思邈还是意气风发,陈顼却奄奄一息,只有出气,难有进气。

孙思邈靠近的时候,陈顼卑贱不堪,眼眸如渊——填满仇恨怨毒的深渊……

“当年,朕想死。”陈顼终于打破了沉默,又望向了脚尖。

这是他十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的他常年戴着沉重的枷锁,有一日没一日地活,难以抬头,也不想抬头——不想抬头去见别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贱。

他虽当了天子,可这个习惯却从未改过。

孙思邈眼中终露分怜悯之意,却仍旧沉默不语。

“可朕没有死。”陈顼又道。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他若死了,又如何能坐在龙椅之上?可在他心中,这绝不是废话!

“朕没死,就是苍天让朕还活着……”陈顼缓缓道,“先生当年不是对朕说过,苍天给予我们生命,本是让我们好好地活——活着去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不放弃!”

孙思邈微笑道:“圣上说的不错。”他神色唏嘘,回忆往事,感慨万千。

十三年前,他曾医治过陈顼。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卑贱的人就是陈顼——那时他根本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救陈顼,却又不停地折磨陈顼。

他若不是救了陈顼,也不会发生之后那许多事——许多让他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虽不知陈顼的身份,他还是尽全力去医治、劝导陈顼,给予陈顼活下去的信心——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若有疾厄求救者,不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先生不但治好了朕的病,还给予朕活下去的勇气。”

陈顼喃喃道:“当初朕几乎要死了。可自从见到先生后,朕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先生这样的人。先生是朕在长安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好人。”

孙思邈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他受赞后并不欣喜,反倒有分担忧——担忧陈顼见识的偏激!他能救人,却难以救心。他只能尽力去做一些事情,无论成败。

陈顼低着头,并未看到孙思邈的疑虑,又道:“自先生走后,朕就不停地在想,为何先生会来,为何先生会对朕这般好。那时候,先生比朕还要年轻许多,为何就有那般的真知见解?”

沉默了片刻,陈顼得出了结论:“朕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本是苍天的安排!”

“苍天的安排?”孙思邈有些错愕。

“是苍天的安排!”陈顼霍然握紧了拳头,抬头望着孙思邈,一字字道,“是苍天让朕在绝境中遇到了先生,是苍天让先生来见朕,这本是苍天的旨意,只因为朕是受命于天!先生,你说是不是?”

殿中灯明,淳于量又在低微地咳。

孙思邈望着陈顼眼中的咄咄之意,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他含糊其辞,陈顼却像得到了肯定,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大声道:“不错,是天意!古人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先生,你说这句话可对?”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心中却道,话虽不差,但你理解的却只怕有了偏差。

“朕后来豁然想通,这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苍天让朕承天命前给的磨砺。朕终于熬过了这场磨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朕永远不会忘记以前的磨砺,这才在这里设了个牢笼,不停地提醒朕。”

孙思邈打量着身旁的铁笼,终于明白这宫中为何会有这种笼子。

当年陈顼在长安的时候,不也在笼子中?

难道说当年陈顼人在笼内,孙思邈在笼外的情景让陈顼记忆犹新,今日陈顼才掉转环境,让孙思邈也体会一下他当年的感受?

孙思邈猜不出,心中却有分悲哀——悲哀的不是自身处境,而是陈顼的心境。

陈顼目光更热,其中似乎有火燃烧,又道:“朕每次望着这笼子时,都告诉自己,当图一番大志作为,才不负苍天所爱。伯宗无能,朕取而代之,并非对长兄不敬,而是天命如此!”

孙思邈心中暗叹,只是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默许,但有时候也是否定。

他眼下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

陈顼终于冷静了下来,再次低头望向了脚尖,缓缓道:“先生当年救治朕,虽说是苍天的旨意,可朕一直还感激着先生。朕这一生,感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兄长,一个就是先生。”

孙思邈心想,你感激你大哥陈蒨,就废了他儿子的帝位?你感激我,就把我关在笼子里?你这种感激,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很少说出这种伤人伤己的话来。

那紫衣少女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突充满了仰慕之意。淳于量人在角落,神色很是憔悴,可眼眸益发得明亮。

“朕要报答先生。”陈顼喃喃道。

孙思邈道:“往事都过去了,很多不必记挂。圣上其实若能忘记的话……”

“不,朕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报答先生。”陈顼并未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坚持道,“一定要报答。淳于将军,你说朕如何报答先生呢?”

淳于量咳嗽道:“或许可问问孙先生的意思。”

陈顼却未听进去,径直道:“朕要封先生一个大官,留在宫中最好。不但要陪朕,最好还能教导太子……先生,朕让你当个太傅如何?”

太傅本是朝廷闲职,但非威望极高的人不能担任。

陈顼这么决定,无疑对孙思邈很是器重。

那紫衣少女眼眸亮了,脸有喜意。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说,陈顼望向了身边那紫衣少女,缓缓道:“先生,这本是朕的女儿临川……你们虽没有见过,可她听朕说过先生的往事。”

沉默半晌,陈顼又道:“当年先生虽离开了朕,但朕并未忘记先生。回转江南后,一直打听着先生的来历和去处,很快知道先生医治朕不久后就失踪了。对于先生的失踪,有些人说先生归隐了,也有人说先生遇到了不幸……”

嘴角突然抽搐下,陈顼迟疑片刻,没再说下去。

眼中又闪过分怨毒之意,但显然不是针对孙思邈,陈顼道:“朕知道先生的往事,很是唏嘘,临川听了,也是和朕同样的感受。”

陈顼迟疑的时候,孙思邈只感觉胸口一痛,笑容有些僵硬。听完陈顼所言,他这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临川很喜欢先生,曾对朕多次提及过先生,想要见先生一面。”陈顼缓慢道,“朕有意将临川许配给先生,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临川公主脸上晕红,灯光下少了高傲,多了分羞涩之意。她双眸如星,执著地望着孙思邈。

殿中静寂,有檀香细细传来,满是香气。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圣上好意,在下心领了。”

临川公主脸色陡变得异常苍白。她正值花季,多富幻想,心思细腻,如何听不出孙思邈的意思?

“先生是什么意思?”陈顼霍然抬头,似对孙思邈所言有分不解。

“在下素来闲云野鹤,并不愿在朝廷为官。”孙思邈缓缓道,“圣上的好意,在下很是感谢,却不能接受。”

陈顼目光突然变冷。

殿中的灯光似乎也都冷了下来。

“至于圣上的第二个好意,在下亦是高攀不上。”孙思邈委婉但坚决。

临川公主忍不住道:“没人说你高攀不上。”

孙思邈不看临川,只是道:“若圣上真的想要报答我,让在下自己做主就好。”

陈顼又垂下了头,看着脚尖,突然变成了石雕木刻一样。

可孙思邈却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环绕了大殿。陈顼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他也无法预料。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咳中说道:“圣上……事过突然,总要让孙先生回去后再想想。很多事情,还是要多想想的,眼下……应该先放先生出来才好。”

许久沉默,陈顼只说了一个字,“好。”说完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直到陈顼不见了踪影,淳于量这才转动轮椅到了殿门处,按动了机关。

那铁笼霍然而起。

孙思邈缓缓起身,走到淳于量身前道:“多谢淳于将军。”

淳于量又是不停地咳,瞥见那涨红脸庞的临川公主,似有所指道:“还请先生出宫后多想想。”

孙思邈欲言又止,就见有宫人提着灯笼过来,听淳于量道:“送先生出宫。”

孙思邈心中叹息,跟随那宫人走出了大殿。

明月高悬,夜深如墨染。

殿外虽没有了檀香的浓郁气息,但冷风拂面,满是清爽之意。

他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孙思邈,你给我站住!”

孙思邈止住了脚步,回身道:“公主有何指教?”

临川公主上前几步,一伸手,几乎要指在孙思邈的鼻尖:“你怪我把你关在笼子里吗?”

孙思邈摇摇头。

“那你认为我不够美?比不上柳如眉?”临川公主俏脸扬起,执著问道。

孙思邈听到“柳如眉”三字时,就感觉好像锤子击中了胸口,眼中闪过分痛苦之意。

临川捕捉到那深邃的苦楚,心中微有悔意,喏喏道:“我……不是故意提起她,我是不服……”

孙思邈许久才道:“花开几许?红颜须臾。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最值得骄傲的本不是容颜。公主怎会为这种事情着想?”

临川公主笑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顿了片刻,她幽幽道:“你可认为,我和你不过才见上一面就喜欢你,很突然吗?”

孙思邈不语。

临川公主双眸有如天上的星星般梦幻:“其实我感觉早见过你多次了,在梦中,在想象中。我很小就听过你——听父皇经常说起你,说你的往事,说你的所为,说你的一切一切。在我心中……你本是个英雄。”

“公主错了,我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孙思邈缓缓道。

“可是……我觉得你是,你就是的。”临川公主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会不配我……”顿了片刻,她缓慢道:“其实在你心中,本来是觉得我不配你的,对不对?”

夜沉风冷。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温暖:“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虽然只见过公主一面,却知道公主秀外慧中,为人善良……”

临川公主嘴角露出分笑容。

还有什么比听心爱男子的夸赞更让一个怀春少女喜悦?

“公主很好。可很好的人,却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是不是?”

临川公主笑容冻住。

孙思邈缓缓转身,终于随着那点宫灯没入了寂寞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