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零丁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转至西边。他从地上爬起,摸摸后脑,只觉得隐隐还有些痛,好在并无大碍。看看周围,猴子早全都散了。他努力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猴王大战一波三折,自己看得惊心动魄,以后的便都想不起来。他记得有人从后面袭击,但自己遭袭之时明明背朝悬崖,难道袭击那人是从崖下攀缘而上,就像柿饼脸那样?他在崖边往下望了许久,怎么也不觉得是人力能及,而且看不出半山腰里有什么东西,何况就算真的有人,他又为什么放着山路不走,偏要去爬这悬崖陡壁?一时间大惑不解。

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叫一声:“哎哟!我只顾看猴子打架,可把学剑的事情全都忘了!师父知道了定要责怪。”转念又想:“师父也没说我一定要找到他。下回他若问起,我便说转了一个上午,把半个山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轻功不济,那也不能说是什么过错。”主意一定,赶紧沿原路返回。

王零丁回到清音阁时天色已晚,旁人早已用过晚饭。大家见他满身尘土,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谎称在山坡上摔了一跤。吃完饭,他躺在床上回想一天的经过,剑没学成,还不明不白地挨了一记暗箅,越想越觉得窝囊,恨恨地便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王零丁多了个心眼,先不忙着上金顶,而是直奔万年寺。

到了寺外,躲在一株黄心树后面,如做贼般监视着寺门。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里面颤颤巍巍走出一个老和尚,正是了无。王零丁心中大喜,却紧闭住气不敢做声,等了无下了石阶,转上山道,这才蹑手蹑脚地从树后走出。

上了山道却傻了眼。一眨眼的工夫,了无已然踪迹不见。王零丁深知师父轻功绝顶,在他老人家面前万难取巧,当下唉声叹气。没办法随便选了个方向,运轻功向山下奔去。

这回运气倒是不错,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门口撞见了无。了无也不问他昨日干什么去了,上来便教了六剑,教完便走,半句废话没有,倒搞得王零丁颇为无趣。

自这天以后,王零丁每天早起便随便选一个方向,要么山上,要么山下,然后花大约两个时辰跑到尽头。运气好能碰到了无,学七八招剑,运气不好便白费工夫,权当练了轻功。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一套“九十九拐”

总算学完。此月间,王零丁剑法虽然学得有限,轻功可是长进不少,到后期从清音阁到金顶便已缩减到一个时辰。

那一日无教完最后一招“九十九拐”,道:“你轻功已经初具模样,明日起可以回洪樁坪了。”王零丁一听再不用漫山遍野找了无,大声叫好。了无冷冷道:“你先别髙兴得太早。”留下王零丁独自发呆,转身而去。

次日清晨,王零丁如约来到洪樁坪,了无已先到了。见礼后了无道:“你随我来。”

师徒二人从洪樁坪往西一直走,脚下没有山路,连着翻了几个坡,这才进了一处山坳。了无指着不远处坡下一个大东西道“你看那是什么?”

王零丁走近观看,见是光光溜溜一个巨大的石球,足有一人来高,比起伏羲洞口的石球,却是更高更大。于是他不假思索道:“这不是一个石球么?怕不成有几千斤重?只不知怎会生得如此光滑?”了无道:“不错,这球名曰‘阴心球’,是我师父阴心大师,当年请武林奇人轩辕泰斗以利器切削而成,专门造来练功的。你将这阴心球的功夫练成,力量便能大有长进,我才可以传你‘八十四盘’。”王零丁奇道:“这石球也能练功?不知怎么个练法?”

了无道:“你看好了。”走到石球跟前,伸手试了试,运劲一推,那球在地上晃了几晃,却并未移动,显然极为沉重。了无深吸一口气,丹田运劲,大喝一声:“走!”一掌平平推出,击在石球之上,足有千钧之力。那石球突受大力,呆滞片刻,终于开始缓缓向前滚动。许是太久没有动过,初时颇为黏滞。了无跟在球后不住出掌,七八掌过后,逐渐将它激得越滚越快,眼看便滚到一处山坡之下。

王零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师父好神功!”却见了无大喝一声:“上!”双掌齐出,顶在石球后面。那石球本已滚上了劲,被了无一加力,更渐渐向坡上爬去。

这上坡比平地更不知道艰难了多少倍。了无在球后面连推带顶,把它缓慢向上送去。王零丁见师父身形瘦小,随时都有可能吃不住劲被石球滚下来压扁,明知师父神功盖世,仍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那球慢慢地滚到接近坡顶处,了无突然一松劲,双脚一燈,飞身上球。

石球一失去支撑,勉强向上多滚了几尺,便逐渐改作向坡下滚去。初时滚得还挺慢,往后越滚越快,快到坡底时便迅如风驰电掣一般。了无踩在石球顶上,双足不住蹬动,便似在平地之上。王零丁在下面看得正带劲,忽然发现形势不对,那球竟像是朝着自己冲来。这要是万一被礙上,还不立时变成肉饼?吓得他大叫一声“妈呀”,转身撒足狂奔。

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拐弯,只一味径直往前飞逃。那石球在后面穷追不舍。王零丁越跑越是心慌,一下没留神脚下,绊到一根草藤,立时摔了个狗啃泥。他人在地上,不及爬起,听得身后石球隆隆迫近,料想今日必然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万念俱灰,大叫一声:“完了!”便自闭目待死。

王零丁瘫在地上正动弹不得,忽觉腰间一股大力,带得整个人离地而起。他身子横在半空,似受人拨动一般,不由自主转成头上脚下,不偏不倚,双脚当先着地。本来他若是下盘扎实,足可借机站住,但他武学根基尚浅,向前跋跄几步后,膝盖一软,便再次扑通摔倒。他这第二跤刚摔在地上,便听得后面石球隆隆滚过,转身再看先前绊倒之处,见土里一条深深的辙印,内陷几片草藤野花,早已不成形状,想起方才险状,后怕不已。

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晓得爬起身来。眼前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黑发如瀑,白肌胜雪,一袭青墨窄身裙裤,衬得眉清目秀,亭亭似柳。那女子清眉微蹙,默然无语地看着他。

王零丁见那女子容貌秀丽,一时张口结舌,心想:“这姐姐便似神仙下凡一般。”半晌才愣愣地问:“是你救了我么?”那女子微微一笑,大约是默认了。王零丁想:“看不出她身子骨如此柔弱,力气倒是不小。”心里—下子佩服起来,笑着拜谢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那女子见他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也没什么。有你师父在,我本不必多管闲事。”说完自然向山上瞟去。了无仍踩在阴心球上,蹬得它向山坡上缓缓滚去,自得其乐。

这时从山下走上来一群人。为首一位矮胖老者,肥头大耳,阔口厚唇,一双漫不经心的金鱼眼,似在与肚皮争鼓,身上一件金黄色绸袍,阳光下闪亮耀眼。他身后五个年轻人,个个英俊挺拔,一表人才。五人之后,跟着些零散随从,挑担荷重。

那老者大剌剌走到坡底,抬头向了无喊道:“老和尚!知道你会踩球,快下来吧!”了无向坡下瞥了一眼,在球上大声回道:“你懂什么?这家伙重得邪乎,隔三差五不滚上几滚,时间长了就把自己压扃啦!”听口气像是与那老者久识。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在坡顶,说完连人带球已接近坡底,只是他下坡时有意不断减声,在坡下众人听来,整句话从头至尾一般强弱,便似从同一源地发出。

那矮胖老者见了无顽固,又向上喊道:“老和尚!你再不下来,我可要动蛮力啦!”了无喊道:“你知道这球多重吗?不怕死的你就来吧!”老者喊道:“不就是三千五百一十二斤吗?我还怕了不成?”了无喊道:“可别光说不练!”

老者低头大骂,上前几步走到坡下,稳稳地扎了一个马步,深吸一口气,双掌提至胸齐,蓄势凝力。众人顺着他的掌势往山上看去,见那大球往下愈滚愈急,必将滚过他所站之处,方晓得他竟要以身阻球,不禁都为他捏了把汗。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大球迫至老者面前。老者大喝一声:“来得好!”瞅准时机,运足气力,双掌沉沉推出,砰的一声闷响,重击在大球之上。只见石球周遭泥土碎屑满天纷飞,同时老者受球反震,身子瞬间暴沉数寸,双足齐插人土,没及脚踩。闷响过后,大石球晃了几晃,老者也摇了几摇,随即便双双定住。围观的几个年轻人齐声喝彩:“曾大侠好掌力!”了无于球顶借势飞出,轻飘飘落在侧旁,亦大声赞道:“曾胖子!你这招‘螳臂当车’可比二十年前更加威猛啦!佩服!佩服!”

老者不紧不慢地从土里拔出双脚,抖了抖鞋上的泥土,又掸了掸手,脸有得意之色,揶榆道“老和尚置徒弟于死地而后生,这番胆识也真让人佩服。”了无哈哈一笑,道:“我徒儿福大命大,危难时自有贵人相助。”

那少女听出了无话有所指,脸一红,道:“大师说笑了。方才我便不出手,大师也定有解救法子。”了无嘿嘿一声,不置可否,问道:“你救我徒弟那一下,可是鞭法中的‘狮子甩头’?女施主跟木鱼帮的唐帮主怎生称呼?”

少女心中一惊,双瞳睁大。她刚才甩出王零丁那一下,正是用上了木鱼帮“龙虎十八鞭”中“狮子甩头”的腕力,在横劲中掺杂旋转,是以王零丁平身飞出,随后却双脚着地。她自以为使这招时手中无鞭,外人决计看不出来,没想到还是被了无一眼识破,惊讶之余,不由得对了无大为敬佩,当即躬身道:“大师好眼力。唐帮主正是先师。”

老者见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和尚。这孩子叫纪清泉,本来是唐水仙的得意弟子,后来让我调教了调教,轻功更是一日千里。”那少女顿时满面绯红,显然还在为那下“狮子甩头”耿耿于怀,不敢当“得意”二字。王零丁偷看在眼里,暗想:“原来她也叫清泉,比我们山上那个清泉可漂亮多啦。”

了无道:“老衲十年前与唐帮主有过一面之缘,唐帮主真不愧是女中豪杰。”纪清泉忙道:“恩师也常说起,峨嵋三神僧武功盖世,当世数一数二。”了无摇头道:“这牛皮吹得也太响。我们师兄弟一共三人,怎么也得有一个排到第三罢。”纪清泉本是寻常客套,被了无认真一噎,竟然无以应对,脸上又是一阵红霞。

了无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修为,那也很了不起了。我像你这般大时,‘草上飞’便练不到这个程度。”那老者亦嘉许道:“嗯,这孩子轻功确实不坏,但刚才那下‘狮子甩头’使力还是不够精纯,不然不会一下子把你徒弟扔了个跟头。”了无不以为然道:“哼!那是他自己墙头芦苇,根浅芽嫩,可怪不得旁人。换作你来扔,你看他是不是照样会摔个稀泥?”

老者头一扬道:“是吗?”突然连迈两步,对着王零丁脚下一勾,看似未曾使力,实则内蕴绵劲。王零丁站立不稳,上身前倾,双脚离地,眼看便要趴个皮实。那老者不等王零丁身子着地,迅捷无比地在他背上一拽一拍,便把他凌空推出三丈开外。说来也怪,王零丁在空中转了半圈,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双脚便已触地,上身直立,稳稳站定,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旁观众人看得清楚:老者这一踢一拽一拍,看似随意而为,实则拿捏得极有分寸,与刚才那威猛无俦的一掌相较,可谓是武功中的刚柔两极。

了无笑道:“曾胖子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好胜,就知道在孩子面前耍威风。”那姓曾的老者板着脸道:“老和尚出难题考我,我总不能不接着。”

了无道:“话虽不假,你当着我的面把我徒弟打飞,总叫我脸上不大好看罢。”老者笑道:“这个好办,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把你徒弟打飞便是。”了无道:“很好,很好。”右手一抽,长剑出鞘,将它掷与王零丁道:“你用九十九拐的第五式、第三十七式,接第六十二式、第五十八式。”

王零丁抓住长剑,心想:“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脑子里四招一过,立刻恍若明镜,暗道:“妙计!妙计!”他踏上数步,对那老者接连使出两招九十九拐,先后剌他左右两胁。这两招剑法甚浅,毫无变化可言,更何况了无先前已报出名称,那老者只向边上踏出一步,便将两招一齐避开。王零丁跟着使出九十九拐的第六十二式,俯身刺老者右腿,出剑方位分毫不差,只是步子稍有些大。老者侧身一让,便转到王零丁左后方。王零丁右手执剑,老者在自己左后,正该身向左转,从右向左横削,偏偏剩下的那一记九十九拐是从左向右横削,在这种方位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不得已他只好改作身向右转,意欲借转身之势反手挥剑。可惜他还不及出招,整个后背便都卖了出去。那老者想都不想,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下便把他打出两三丈开外。

这一掌打得太快。王零丁四招只使出三招,便飞身摔在草地上,长剑脱手,屁股朝天,狼狈不堪,好在并没受伤,打了个滚便即站起。他也不嫌现丑,向那老者一抱拳,笑呵呵道:“多谢曾大侠手下留情,小徒服了。”说着拾起长剑,走过来还给了无。

那老者也不觉得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从容点评道:“嗯,你这几招剑法使得还算到位,只是拘泥于剑谱,不懂得变通。那九十九拐第五十八式自左向右,你不会改为自右向左么?须知剑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们峨嵋剑法最讲究轻灵飘逸,不拘形式,让你使成这样,味道全无。”说罢连连摇头,过会儿又道:“不过你师父从没教过徒弟,这些话肯定没跟你说过,也怪不得你。”

王零丁笑道:“曾大侠所言极是,改成自右向左当然也可,不过那样一来,就显不出我师父神机妙算了。”老者一愣,见了无一脸坏笑,回想自己刚才言行,猛然醒悟自己无意间的一掌,已违背先前“再不打飞”之承诺,这个跟头算是栽了,不禁面红耳赤,大骂:“老和尚,你坏到骨子里了!”了无嘿嘿一声,并不还口。老者再回想王零丁使第三招九十九拐时脚步迈得有些大,也定是故意把背心卖给自己,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思,长大以后只会比了无更坏,想到这里,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王零丁。

了无看他眼神古怪,责难道:“怎么?看不顺眼么?”老者转过头,没好气道:“你不是从来不收徒弟么?一把骨头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好徒弟?”了无笑道:“好徒弟不敢说,与我投缘是真的。哈哈,哈哈。”心中得意师徒心意相通,伸手唤王零丁过来,道:“你今天有幸见过我们峨嵋派的老朋友,‘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曾大侠,还不快磕头。”

王零丁忙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曾沧海一拦,道:“且慢,如今我气力不比当年,‘前五十招天下第一’可不敢当啦。要说前四十五招天下第一嘛,应该还差不多。”王零丁立即大声接道:“峨嵋弟子王零丁,跟‘前四十五招天下第一’曾大侠磕头。”说完便规规矩矩地在地下磕了一个头。

众人均哈哈大笑。

曾沧海满意道:“嗯,这孩子还蛮机灵的。”气愤立消,伸手将王零丁扶起,触及他手腕时眉头微微一皱,转身问了无道:“他内力怎么跟没有一样?”了无回护道:“上山才五个月,刚入门而已。”曾沧海点头道:“练得慢了点儿,不过九阳功倒是蛮纯正。”了无道:“对他便得以慢为快,日后方能事半功倍。”曾沧海赞道:“看不出老和尚从来没带过徒弟,头一回教还挺有门路。”了无笑道:“我们还是先去会见掌门罢。”便引众人上山。

一路上到万年寺。因为上山时通报过,峨嵋大小弟子早在寺门口列队敬候,见曾沧海等人经过,纷纷施礼。王零丁狐假虎威一阵,也回归“清”字队中。

大殿前鼎立一座青铜梅花香炉,燃起三炷高香,轻烟袅袅。了然居中而坐,见曾沧海一众进殿,便放下手中青瓷茶碗,起身迎接道:“曾大侠好雅兴,从江南跑到峨嵋来烧香。”曾沧海还礼笑道:“你明知我为元宝节而来,还跟我说笑。不过大仗之前烧个香拜个佛,说不定也管些用处。”了了于一旁不悦道:“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曾沧海本是玩笑话,见了了较真,不禁哈哈大笑。一时主客两欢。

寒暄过后,曾沧海招呼手下的几个年轻人道:“你们还不快过来拜见了然大师。”为首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对了然深鞠一躬,道:“‘销金台’蒋涤,拜见了然大师。”王零丁上山之前,在“香来也”见过此人,心想:“他当时还嗓音沙哑,眼下已经恢复了。也不知‘九幽神船’的案子,后来进展得怎样。”就听了然问道:“‘销金大剑’蒋烫蒋判官是你什么人?”

蒋涤回答:“正是先父。”

了然仔细看他五官,果然跟蒋烫颇为相似,问想起陈年旧事,不禁感慨道:“二十多年前第一届元宝节上,令尊以三十六路‘销金剑法’力败‘八卦金刀’沈传人,老衲记忆犹新。想不到他的后人都这么大了。”当年蒋沈那一场大战,确是蒋烫成名之仗,江湖上广为传颂,蒋涤更是自幼便引以为傲,此时听了然提起,如同搔到痒处,心喜之下,连声称谢。

第二个年轻人粗眉大眼,鼻重如山,身材魁梧,腰际悬一把大刀,走路时前后晃动,可见斤两十足。他大声自报道:“‘铁头帮’彭虎,拜见峨嵋掌门!我师父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阎王’夏震东!”了然眉头微微一皱,心想那“铁头帮”帮主夏震东在两广还算小有名气,但“名震天下”实在有点不着边际,看这年轻人浑头浑脑,倒非是有意狂妄,便随口客套过去。

接下来两人分为“东南镖局”秦牧,年纪轻轻便已做到镖局第四把手,以及“形意门”的关飞雄,也是二十岁出头便当上了香主。了然先后嘉勉,倒也不觉得他们特别出众。

看到最后一名年轻公子,却是眼前一亮。只见那人体态风流,气度雍容,头戴蓝缎公子巾,迎面嵌一枚紫水晶玉钱,手执精钢折扇,扇柄正中镶一颗鸽蛋大小的三棱鹦哥绿翡翠。再看身上,华服鸾带,腰坠透绿玉块,脚下明珠龙虎靴,通体珠光宝气,名贵非凡,不像闯荡江湖的武林才俊,倒像是富商巨贾家的纨绔子弟。那公子折扇端至齐眉,向了然深鞠一礼,笑嘻嘻道:“‘和平钱庄’钱匣,见过了然大师。”

下面顿时一阵窃窃私语。和平钱庄长年笼络天下英才,早已响彻武林。

了然暗想:“原来和平钱庄的少庄主如此年少。数月前银捕头在山下惨死,他们也牵扯其中,有机会倒要详加盘问。”尚不及发话,钱匣含笑说道:“小侄此次上山,为了请峨嵋各位神僧点拨武功,专门准备了一件薄礼,虽不成敬意,但对贵派或许有点用处,还望笑纳。”说着向后一招手,上来一个家人,递过一个金面包袱。钱匣接过,双手呈至了然面前。

了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手拿起包褓,放在面前的香案上。

扣结解开,金绸散下,里面便现出圆滚滚一个东西。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颗陌生的人头。

四旁皆尽变色,唯独了然不为所动,淡淡道:“钱公子这是何意?”钱匣微笑道:“这便是江洋大盗‘黑燕子’的项上人头。”了然道:“钱公子又是从何得来?”钱匣道:“这黑燕子作恶多端,遭官府通缉多时,临到穷途末路,想起来找和平钱庄作保。和平钱庄一向仁义为先,当然不能护着这等凶徒,所以打算等保期一过,该交官交官,该法办法办。谁曾想这恶贼临死前还不老实,伤了贵派的尹梦长尹师兄。听说尹师兄后来遭奸人所害,这事虽然与和平钱庄无直接干系,但他之前确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受伤。家父自责不已,待黑燕子伏法之后,特向官府买了他的人头,让我拿来给尹师兄祭灵,只盼尹师兄能瞑目于九泉之下。”环视四周,见无人搭话,又道:“另外家父还有区区赔偿,但盼贵派收纳,使我们全庄上下略感心安。”说罢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面额一万两,下角盖着和平钱庄的铜钱大印。

了了冷笑道:“好一个‘仁义为先’!先收了保钱,再送交官府,得了便宜卖乖,妙哉!妙哉!”钱匣道:“官府派人来收领黑燕子,是在两个月保期之后,那时候黑燕子是生是死,都已与钱庄无关。何况官府自己来人,又不是我们上门纳献,何来‘送交’一说?”了了道:“且不说官府之事,你们连黑燕子这种恶贼都保,又哪里讲到仁义了?”钱匣笑道:“和平钱庄替人作保,从不妄评善恶。敢问世间有几人从未起过歹意,从未行过劣迹?若说我们只能保好人,不能保恶人,只怕我们保了好人,大师又会诘难,说我们保的好人实为恶人。我们收钱干事,便是践诺守信,便是仁义。和平钱庄哪里敢求是非公论,只要能做到买卖公允,也就心满意足了。”此言一出,了了为之语塞。

了然长叹一声,缓缓道:“善哉!善哉!钱公子能言善辩,将来必是武林一方人才。只可惜公子因善恶虚妄故,不欲说善恶,从而轻善行恶,因未彻离善恶故,终不得解脱。你尹师兄执取不舍,遂入生死,与公子无关,也无赔偿一说。不过公子若要广布施而积功德,那可真是菩萨心大善念。”

说罢向清风做一手势,清风便进里殿,转眼取了一本厚厚的功德簿出来,备齐笔砚,交给钱匣。钱匣瞪着功德簿愣了半晌,漠然签下数额姓名,交清风收讫。

殿下一些有见识的僧人均想:“掌门这一着甚高。本来那一万两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了好像峨嵋派命贱贪财;不收的话,银捕头死得窝囊不说,和平钱庄礼周言切,倒显得峨嵋派气量狭小。如今钱匣自己诚心捐佛,那是再好不过。”

了了等人兀自心存慍恚。曾沧海心想:“钱匣奉父命送礼捐钱,居然事前全无禀告,如此独立专行,哪里还把我南派总教头放在眼里?”心生不悦,便让钱匣退了下去,唤纪清泉过来。

纪清泉盈盈上前,施礼道:“木鱼帮弟子纪清泉,见过了然大师。”顿时大殿上下上百只眼珠,溜溜地一齐招呼过来。曾沧海对了然道:“女娃娃轻功不错,还练过‘龙虎十八鞭’,刚才在山下已经比画过啦。”了然点头道:“原来是唐帮主的亲传。你用龙鞭还是用虎鞭?”纪清泉脸一红,道:“小女子功力浅薄,只练到虎鞭。”了然道:“年纪轻轻能练到虎鞭,可一点都不浅薄了。”纪清泉忙道:“我也是最近才开始练虎鞭,力量分寸总还掌握不好,还要请峨嵋派的师伯师兄多加指教。”了然道:“年轻人虚心谦逊,精神可嘉。”

原来木鱼帮的软鞭按长度分为龙、虎、豹三种:龙鞭最长,虎鞭其次,豹鞭最短。初学者需从豹鞭练起,多则十年,短则五年,方可开始练虎鞭。

木鱼帮的镇帮绝技“龙虎十八鞭”因为变化繁复,非得用虎鞭或者龙鞭方可施展,故而得名。纪清泉天分特高,只用了三年半时间便由豹鞭升至虎鞭,那也是木鱼帮一百多年来未解之事。

六名年轻人参见完毕,位列一旁。曾沧海与了然道:“这几个孩子都是练武的坯子,就是交手经验太少。这次带他们来峨嵋,一来让他们跟大和尚们多比画比画,二来他们六个人之中,只能有五个代表南派出战元宝节的南北武林大会,挑谁不挑谁,大师父也好出点意见。”了然道:“曾大侠为南派尽心竭力,峨嵋自然无可塞责。几位远程而来,定已饥饿劳顿,请先用过斋饭,下午方好施展身手。”当下让弟子安排住宿,领他们各去客房歇息。

未时一过,众人用过茶饭,恢复精神,重聚在万年寺外的习武场上。

六个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有心在峨嵋大显身手,扬名立万。曾沧海训示道:“一会儿你们打归打,可要点到为止。”

第一场由蒋涤使一把样式奇特的宽刃大剑,对彭虎的厚身大刀。两人兵器相当,功力相若,又都走威猛一派,一上手便波澜壮阔。彭虎体格甚是健壮,挥刀时大声吆喝,气势慑人。而蒋涤虽然使剑,却和峨嵋的飘逸剑路完全不同,招招沉稳凶狠,二十几招打下来,竟然比彭虎还少出了几招。峨嵋不少“寂”字辈的徒弟还是头一回目睹这种剑法,眼界为之大开,其中一些天分高的更以本派剑法相印证,揣摩如何在轻灵与刚猛之间协调平衡。

两人大战了五十余合,功力均慢慢发挥出来。蒋涤一剑直刺彭虎肩头,乃是标准的剑招。彭虎斜跨一步,手上大刀由竖变横,转劈为削,力斩蒋涤左臂。蒋涤闪身回敬一剑横削。这一招以腰带臂,以臂带肘,从使力上看完全是刀法,可是刀只有一刃,若要反手横削须得翻转手腕,蒋涤这一剑却是手腕持平,因此严格来说它又不能算是刀法。彭虎见到这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一招,心里吃惊不小,堪堪躲过,对面长剑上挑,已冲自己咽喉而来。他正欲举刀挡格,那剑尖在空中突然一顿,不碰刀锋,硬是变成向下急剁。这一招前半招上挑是剑招,后半招急剁却是刀招,先剑后刀,由虚入实,比之前一招更难归类,立刻把彭虎闹了个手忙脚乱。要知道刀剑既然运用不同,守御起来自然也有分别,彭虎用对付寻常剑法的守招去守御蒋涤不刀不剑的怪招,立时便落了下风。勉强又支持了十几招,守多攻少,渐露败相。再过数合,彭虎一招“落叶斩”向下直砍,蒋涤料敌机先,手腕侧翻,顺着大刀走势,以剑面重击在刀背之上。彭虎只觉刀背上传来一股大力,虎口酸痛,险些把握不住,噔噔噔向前连迈三步,才把手上的劲卸掉。蒋涤收剑跳开两丈,气定神闲。彭虎脸上难看,心知若是以命相较,对方只需趁自己立足不稳,随便选几招杀招,便可轻易取自已性命,当即提刀抱拳,大声道:“蒋兄弟剑法凌厉,彭虎不是你的对手。”蒋涤微微一笑,抱拳道:“承让,承让!”

峨嵋派一群弟子纷纷喝彩。了然赞道:“例来刀剑相碰为使剑者大忌,是以刀法中有以刀压剑,剑法中却没有以剑压刀。这三十六路‘销金剑’运剑如刀,当真是剑法中的一个异数。”曾沧海道:“他们削金台的剑又宽又厚,所以才能用这些特别招数。要是换作一般的长剑,以剑面砸在刀背之上,只怕刀没震飞,自己的宝剑倒先折了。”了然点头道:“当年他父亲的那把大剑,比他这把还要厚重有余。重剑比重刀更难驾驭,须得以上乘内力辅佐,方可得心应手。”

峨嵋派弟子中有一小半刚才只是跟着瞎起哄,此时听见了然和曾沧海详剖利害,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奥妙。寂能在人群中小声问王零丁道:“这个人剑法这么厉害,碰上了可要如何是好啊?”王零丁满不在乎道:“他这种打法最费气力。你要是跟他水平相当,先用轻功耗他,等他打得稍微乏了,以内力强行赢他就行啦。”寂能疑问:“你怎么知道?”王零丁道:“我见我师父用这个法子,赢过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心中却想:“在‘香来也’之时,明明曾见他带刀,为何现在改用了宝剑?”

寂能正自将信将疑,却听曾沧海对彭虎道:“你虽然功力稍逊,但若不急于进攻,先在外围取守势,用轻功和他周旋,也并非完全没有胜机。”

寂能寂可等几个小和尚顿时对王零丁崇拜得五体投地。王零丁美不滋滋,一转头忽然瞅见了无面色阴沉,吓得一咂舌,迅即收敛。

第二场轮到秦牧和关飞雄比试拳脚。这两个人血气方刚,出招都是以硬碰硬,前二十招下来,乒乒乓乓对了五拳三掌。两人每对一拳或一掌,都只是上身晃动,下盘俱稳若磐石。秦牧抬脚时好像脚面上压了一块大石,要用力才可掀翻。反观关飞雄也是踏地有声,好像地里有一条毒虫,每一脚都要把它踩死方得后快。两旁众人看到三十余合,都看出这两人虽然手上打得热闹,其实完全是在较量步法。谁要是一步没有踩稳,对方只需跟进连出重手,便可取胜。果然过了一盏茶工夫,秦牧左脚一步后撤略微滞后,关飞雄马上跟进一步蹬他右腿。秦牧待左脚踩实再撤右腿,脚下已失了根基,硬接了关飞雄一记迎面重拳,又退后了一小步。

高手过招,一小步足以分出输赢。只是这一场赢得太过简单,喝彩声远不如第一场热烈。关飞雄原地抱拳道:“秦兄承让。”秦牧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跟关飞雄的武功其实在伯仲之间,以前交手数次,也是互有胜负,所以这次败北确有偶然因素。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要求复赛,只好暗认倒霉。

接下来轮到最后一阵。钱匣和纪清泉双双下场,面对面站定行礼。只见纪清泉从腰间抽出一条乌黑长鞭,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螺旋而落,足有一丈来长,好似一条蟒蛇乖乖地睡在脚下。钱匣右手执扇,左手反背,以短对长,仍从容不迫,做了一个进手式,道:“请师妹先进招罢。”

纪清泉轻叱一声:“看鞭!”手臂一挥,长鞭往钱匣前胸袭来。钱匣向侧前斜跨一步,让鞭子贴着脊背掠过,脚下忽东忽西,连闪带转,转眼间连换了七八个方位。

纪清泉见钱匣步法诡异,一味闪躲,好胜心起,心想只要能把他逼退到场外,就算碰不到他身子,也是贏了。顿时手上加紧,一条长鞭舞动如龙。钱匣随着鞭速脚步加快,好几次连退数步,眼看便要无路可退,却总能在一发之间钻进一个空档化险为夷,令人叫绝。

原来钱家祖传一套玄妙步法,叫做“发财五步走”,包括“东、西、南、北”四字的躲字诀,以及“中”字的闪字诀,其中尤以“中”字的步法最为神奇,在无处可避时,原地能转出一个空隙出来。钱匣每到危急关头,便用“中”步法躲闪规避,屡试不爽。

纪清泉连攻数十鞭无果,心里难免微生焦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声,突然由竖变横,往钱匣下盘横扫而去,正是先前用来救王零丁的那招“狮子甩头”。钱匣这回忽然不再趋避,按“西”字诀迎着鞭梢来势—脚踏下。这一脚尚在半空,那鞭梢便似活的一般,贴近地面一缩,躲了开去。钱匣紧跟着另一只脚踩到,鞭梢又是一缩,又躲了开去。钱匣连踩了三脚,鞭梢缩了三次,脚脚落空。这三脚每一下都踩得方位精奇,而鞭梢更躲得出神入化,四周顿时一片叫好。

钱匣连续三脚踩空,又听见四周为纪清泉捧场,大感窝火。二十儿合过后,纪清泉一招“蛟龙出海”,长鞭在空中抻成一条直线,直戳钱匣面门,来势劲急。钱匣后退一步,待长鞭戳空,力竭下落之时,左手倏然成爪,对准鞭梢凌空一抓,志在必得。不料那“蚊龙出海”一击之后还有后劲,鞭身下摆,鞭头扬起,竟朝着自己左眼扎来。钱匣大吃一惊,一着抓空,脚下已不及躲闪。周围不少人见此景都俱以为钱匣贪功冒进,此番凶多吉少。

就在形势危急万分之时,钱匣忽然右手一伸,折扇打出,“咔”的一声,牢牢挟住长鞭头下七寸。那鞭梢好似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回转过来,啪地打在扇柄的碧绿翡翠上,又在扇身上连绕数圈,方不再动。

这一下变化太快,众人开始都没看太真切,等到扇子挟住长鞭,才看清楚钱匣手中的精钢折扇只有两根扇柄和一排扇骨,却无扇面,张开后便与铁榭相似,因此才能先开后合,钳住长鞭。

纪清泉出道以来,从未被人拿住过长鞭,此时心中惶恐,自不必言说。

钱匣一着得势,运内力向后急夺,长鞭嗡的一声,在空中绷得笔直,竟把纪清泉拽过来两步。

却见纪清泉紧握鞭柄,高高跃起,在空中头下脚上倒翻一圈,身形张开,姿态曼妙,落下时变成背对钱匣,纤足双双燈出,正踏在长鞭中节之上。钱匣内力虽强,却也抵不住这自上而下的强劲冲力,不得已右手一松,折扇微开,那鞭头嗖的一下,自扇柄间飞速抽出。纪清泉脚一落地,手腕上下连抖,长鞭在空中曲折成一尺见长的小段,尽数收到手中。钱匣见对方全身而退,也不追击,折扇合拢,昂首挺胸,一身美玉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从纪清泉使出“蚊龙出海”,到钱匣以扇挟鞭,到纪清泉飞身夺鞭,重归均势,前后不过几个眨眼,但其中包含的武功变化,完全不像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力所能逮。围观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一时竟来不及喝彩,过了许久,方彩声大作。

王零丁在人群中对寂能道:“看来这六人之中,还是最后这两人武功最强。”寂能问:“那这两人呢?”王零丁想了想,说:“恐怕还是那姓纪的姐姐更强。”其实他也分不出这两人武功高低,只是从心里对纪清泉喜爱尤多。

两人走出场外,齐向了然和曾沧海施礼。了然赞道:“纪女侠最后夺鞭那一下‘喜鹊归巢’,好俊的身手。”纪清泉红着脸道:“我师父曾说,如果需要使出‘喜鹊归巢’,一定是之前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才会被人拿住鞭子。”了然笑道:“你那记‘蛟龙出海’,使得也没什么不对,等你日后练到龙鞭,他便拿你不住了。”他想想钱匣亦发挥上佳,又赞扬钱匣道:“‘发财五步走,东西南北中’,名不虚传。钱公子以短对长,丝毫不落下风,不愧和平钱庄的接管。”钱匣谦道:“大师过奖了。”

三阵打完,了然和曾沧海商议道:“六位贤侄个个艺业不俗,要从中挑出五个,还真是件难事,不如让他们在峨嵋山多逗留一段时日,与山上弟子切磋武功,齐肩并进,日后也好再做定夺。”曾沧海道:“嗯,我看你的徒子徒孙也都想叫我留下,如此便叨扰了。”

其时太阳已经偏西,到了寺院晚课时间,暮鼓咚咚敲响。了然发号施令,俗家弟子纷纷散去,只剩下一群和尚在庙里礼佛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