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洲大吃一惊,心想:“难道这些年来,画室里人像消失,通通都是张总管搞的鬼?可他又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人像从画板上走下?”转看张青莲,正伏在地上,直直盯着地下的毛毯,一声不吭。

管中游主面无表情地问道:“张青莲,你还有何话讲?”张青莲到了这会儿,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脖颈一挺,硬邦邦地答道:“帮主广布眼线,明察秋毫,铁证当前,张青莲无言以对。”管中游点头道:“对嘛,敢做敢当,这才像条汉子,也不枉我对你栽培一场。你手头吃紧,打点小算盘,动点歪心思,原也不是什么大错,错就错在不该瞒着我私自行事——说吧,这三年以来,你总共卖出去几幅人像?”张青莲道:“不瞒帮主,总共卖了五幅。”管中游问:“卖得不错嘛。甘大善人开的价钱,一定差不了吧?”张青莲答道:“还说得过去。第一幅卖了五千三百两,第二幅卖了五千七百两,后三幅各有瑕疵,均只卖了不到五千两。”

谢今朝将几个数目,在心中默默相加,得出总数,着实吃了一惊,暗叫:“五张板子卖了两万六?真不愧是‘一掷千金’!”

管中游却面不改色,随口问道:“这两万多两银子,你都存在什么地方?”张青莲微一犹豫,随即答道:“存在和平钱庄,‘伍仁’(五张人像之意)的户头下面。”管中游点了点头,冷冰冰地说道:“我当初派你出任神船总管,果然没看走眼,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能干。随手转卖几张木板,便轻松超过寻常分潭全年的进账,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新人出,再过几年,我这帮主的位子,怕是也要被你拿去啦!”张青莲听出是反话,咬住嘴唇默不作声。

管中游在房里踱了几步,挨到墙边木桌近前,望着上面甘大善人的人头,摇头叹道:“唉,人才难得,可嗟可叹。本来你对本帮功勋卓著,倘若只是私贩人像,我只要取回赃款,换回赃物,将你降职减薪,也可不予深究。仴你这回捅的娄子实在太大,先是谋害主顾,又竟而害死友帮帮主,我纵有一片怜才之心,大义当前,也是爱莫能助。”话音未落,忽然右手袍袖一挥,卷起桌上一道寒光,闪电一般地向张青莲射去。张青莲张开了嘴本欲分辩,两只眼睛蓦地瞪得鼓了出来,腮边肌肉抽了两抽,未及出声,扑通一下便栽倒在地。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向地上望去之时,已见张青莲两手按在喉结之上,从指缝间露出半截青幽幽的钢针,整个人踡成一团,像条泥鳅一样在地上左右來回地翻滚。马腾空本来对张青莲恨之入骨,乍见他五宫扭曲歪斜,痛楚难当,显然毒气由喉头上行入脑,命悬顷刻,心里竟有些不忍。不过一念闪过,想起他之前的种种恶行,怜惜之意便一散而光,咬紧牙关,不去看他。袁九洲、米市沛也都将头扭开,不忍目睹张青莲垂死挣扎的惨状。

管中游抖了抖袍袖,平静地向众人宣布:“神船总管张青莲,假借职务之便贪赃盗宝,谋财害命,犯下不赦之罪。管某今日清理门户,既是给蒋判官、马堂主一个交代,也算是给其他大小分潭的潭主、舵主敲记警钟。水龙帮成立近二十年来,招贤纳士,广络英才,或派以要职,或委以重任,时间一长,帮里的聪明人不免越来越多。聪明本是好事,可聪明如果用错了地方,便也可能成为坏事。”话音甫落,张青莲骨碌滚到管中游脚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的脚踩。刚伸到一半,上半身向上一挺,口中发出一声怪叫,眼见没了性命。

管中游瞧都不向他瞧上一眼,挪开半步,转问马腾空道:“马堂主,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管某这般处理,你觉得可还算公允?”

马腾空盯着张总管喉头上的半截青针,绿油油地在火光下闪亮,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大恶人是真的死了,心里只觉得乱七八糟,一片混乱:“不错,管帮主言出必践,凶犯当场抵命,可事情难道真就这么完了?帮主难道就这么死了?可要说没完,我又还能做些什么?总不成放把大火,把九幽神船烧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怔在原地。

谢今朝见状暗道:“管中游意决如风,出手如电,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大帮的掌帮之主。只是一命还一命,听上去公平合理,实则对火凤帮颇为不公。两条命换下来,火凤帮少了个帮主,水龙帮却只少了个总管,这二者怎可相提并论?”米市沛、袁九洲低头无言,面如死灰,桌上地下,静静地躺着三具尸体,屋里随即陷人一片死寂。

良久,蒋烫打破沉寂,问道:“管帮主,我们今天中午吃饭之时,曾听袁潭主说起画室中人像消失之谜,均觉此事不似人力可为,不可思议。听帮主的意思,好像这一切都是张总管一手所为。却不知个中详情,可否向外人道明?”

管中游点头道:“米市沛,事到如今,大伙儿还蒙在鼓里。画室之谜由你最先识破,便由你来跟大家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市沛道:“是。”说着便站前一步,嘴角浮起一丝得意,悠悠说道:“世上有些事情,初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其实就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画室里的人像消失之谜,说来便是一例。”众人听他卖了个关子,更加好奇,全神贯注地倾听。

“事情的经过大家均已了解,我便不再赘述。人像消失固然匪夷所思,但最奇怪处其实不在于此。诚如袁潭主之前所说,只要提前准备一块有九幽真君落款、却无刻像的木板,用来换过墙上人像,便可解释人像消失之谜。奇怪的是,整桩案件发生期间,并没有任何物品被带出过画室,那原先的人像究竟上哪儿去了?说到底,这才是核心谜团。”

谢今朝道:“是了,我也不相信人像会从板上走下,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巧变戏法,偷梁换柱。”钱匣亦道:“人像消失前后,只有洪兴涛一人出过画室,画板尺寸甚大,自然不会在他身上。除他以外,没人出过画室,前后客房的舷窗也从未打开过,这可真是奇了。”

米市沛点头道:“我当初推敲此案经过,也像大家一样,想来想去,总觉得人像无法带出画室,因而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坚信世上凡是不合理的事情,最终定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这一天心中灵光一现,突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猜想:有没有可能我们所要寻求的奇方妙法,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会不会人像根本就没出过画室,只是藏在某个隐秘的机关隔间里,从而躲过了大家的搜查?”

袁九洲摇头道:“如果画室里另设隔间,张总管怎会不知?难道船上几十双眼睛一起搜查,都找不出一点破绽?”

米市沛点头道:“说得也对。九幽真君的画室总共只有巴掌来大,要在里面开出一个密间,大到能够装下一整块画板,谈何容易。我的思路因此受阻,但深想下去,就在山穷水尽之际,竟然产生了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会不会人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一直就在画室里最显眼的地方?”

袁九洲脱口叫道:“什么?”

米市沛道:“我是说,那人像其实未加隐藏,就在大家眼前。所有人都看见了,可是所有人又都没看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所云。袁九洲疑惑道:“米潭主……你在说什么?”

米市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不明白么?袁潭主,你看到的是画板的背面!”

袁九洲茫然重复道:“背面?背面?”

米市沛道:“这个诡计的巧妙之处,便是利用帮内兄弟的先入之见,诱导大家陷入一种思维定式。因为大家都听说过九幽真君的临终遗言,所以一看到人像消失,心里首先会想到‘有人亵渎了柳大小姐,因而人像从画板上走下来报复’,紧接着的念头自然是:‘不对,人像怎么可能从板上走下,定是有人搞鬼。墙上一定不是原先的人像,而是有人用另外的空白画板制造的假象。’自以为识破了诡计,殊不知正掉进了犯人的圈套。仔细想想,看到的不是原来的人像,为什么画板不能是原来的画板呢?画板明明有正反两面,只需拔下四角的钉子,将两面掉换,再将钉子钉回,便可轻易完成人像消失的把戏!”

袁九洲问:“那右下角的落款又是怎么回事?我确实看到板上有九幽真君的落款啊?”

米市沛道:“那只是张总管的另一个诡计。假若他只掉换正反两面,别人看到墙上钉着一块白板,或许便会联想到画板背面,但若是背面也有些花纹落款,别人便会把它当成正面。有鉴于此,他事先在背面复制了一个和正面一样的落款。其实不必一模一样——一般人看画时都是更留意画中的人物,而非角落里的落款,所以就算他复制得稍有偏差,也不会有几人察觉。”

袁九洲紧皱眉头,默默地在心中回忆当初场景。不错,自己看到画板的时候,首先的感觉是“少了一个人像”,而不是“多了一个落款”,毕竟落款原本就在那里,变化的只是人像的部分。

米市沛又道:“这条诡计之所以能够成功,有劳于几个条件同时具备。首先画板正反两面的木质完全一样,不经雕琢,本就无所谓正反。其次画板的四角用钉子固定在墙上,不拔出钉子,便无法看到背面。再者画室里的光线十分昏暗,稍微细小一点的差别,肉眼本就极难发现。”

蒋烫问:“可张总管卸下画板之后,便立即呈给管帮主过目。如果画板背面是原来的正面,那上面应该还有人像,管帮主怎会竟未察觉?”

管中游道:“他自己藏起了墙上的真正人像,拿给我看的,却是另外一块只有落款的空白画板。哼,这家伙胆大包天,竟然敢骗到我的头上。”

蒋烫恍然道:“也便是说,他到底还是用一块假的人像换过了真的人像,只不过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下船之后。神船靠岸之后,他自有充裕的时间偷梁换柱。”米市沛道:“正是这样。”

谢今朝又问:“你说的法子固然可行,只是张总管身为神船总管,要偷船上的人像,大可以放手去拿,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米市沛道:“张总管想要窃取人像,自然不是难事。问题是他掌管着画室前门的钥匙,如果画室失窃,帮主第一个会拿他是问,他所以要编排如此麻烦的诡计,全是为了安全起见,欲将罪责转嫁到洪兴涛头上。

“那晚洪兴涛和兽副潭主动了拳脚,张总管借机将洪兴涛锁入画室。他事先已在画室里备好一坛烈酒——那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用九幽真君留下的配方,特别调配的‘九九还魂酒’。”

袁九洲不禁“啊”了一声。谢今朝道:“我听说‘九九还魂酒’口味甘醇,又于服用者大有裨益,乃是世间极其珍稀的药酒。但饮用之人在短期内会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米市沛道:“谢大侠所言极是。张总管深知洪兴涛嗜酒如命,早在画桌下面备好一坛烈酒,意图将其醉倒,自己晚些时候好偷偷潜人画室,掉换画板的正反两面。待到第二日早上,他进屋放人之时,便可故作惊讶地发现人像消失,再装模作样地开展调查。调查结果自不必说,洪兴涛整晚待在画室里,理所当然地成为头号嫌犯。”

谢今朝叫道:“好恶毒的计划!”

米市沛道:“可惜计划执行时发生了两点意外。首先是袁副潭主擅自进入画室探望,打开了后门的门锁,使得洪兴涛后来得以逃出画室,跳海自杀。其次是张总管忘记洪兴涛长期饮酒无度,体内早已对药酒产生抗力。若是换作常人,短时间喝下这么一大坛酒,少说也要醉上一天,但洪兴涛不出两、三个时辰便即醒转,甚至还没挨到破晓。”

袁九洲道:“那我在人像前醉倒,也是因为喝了一口药酒的缘故?”

米市沛道:“不错,你在醉倒前看到柳大小姐从画板上走下,以及其他的种种幻象,都是‘九九还魂酒’的药力作用。洪兴涛之所以会跳海自杀,应该也跟药酒有关。”

谢今朝道:“你是说……是‘九九还魂酒’让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米市沛摇头道:“究竟洪兴涛为什么会自杀,我当时不在现场,也只能凭想象推断。张总管应是在二人醉倒之后,从前门进入的画室。他见到袁副潭主倒在洪兴涛身旁,一定吃惊不小,但镇定过后,仍按原计划掉换了画板两面,随即悄然离去。没过多久,洪兴涛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墙上光秃秃的人像,又感受到药力的余波作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幻觉。他仿佛看到柳大小姐在向他发出召唤,一时之间身不由己,朦朦胧胧地跟随幻象指引,一路走出画室,走上甲板,竟以跳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竟会受幻觉驱使而自寻短见,大家都是闻所未闻。但想想洪兴涛投海之前,确曾说过“去找柳大小姐”,那么他一时鬼迷心窍,投海自尽,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以他一个大活人,何以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不合常理之事?此外他之前屡遭重创,以至于非得借酒度日,厌世情绪应该由来已久。就箅当夜没有喝下药酒,换一天说不定还是会另觅死路。

对他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蒋烫叹道:“如此说来,洪兴涛自杀实属意外,并不在张总管的计划之内。但话说回来,他若不是喝下了‘九九还魂酒’,原也不致轻生,所以张总管仍是难辞其咎。”

米市沛点头道:“洪兴涛一死,除了为案件平添了几分神秘,反倒帮张总管减轻了嫌疑。众人亲睹洪兴涛自寻短见,自不会再去怀疑张总管蓄意谋害。袁副潭主又一口咬定见到了柳大小姐的鬼魂,更帮张总管开脱了罪责。”

袁九洲顿时面红耳赤,想不到自己的胆小畏怯,无形中竟为虎作伥。

回想洪兴涛当晚说过“张青莲做的什么好事,难道我不清楚”,又没来由地去摸墙上的人像,说不定他是早已洞悉了张总管的盗画预谋,故才有感而发。可恨自己当时鲁钝,竟未有丝毫察觉。

谢今朝又问:“如果洪兴涛没有喝下画室里的药酒,张总管又该如何?”

米市沛道:“谢大侠不了解洪兴涛的为人,才会有此一问。洪兴涛对酒气最为敏感,绝不会找不到桌下的酒坛。找到了酒坛,又绝不会不喝。就算他真的忍住没喝,张总管也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他进入画室之时,洪兴涛依然神志清醒,他只要假推关心探望,便可轻松掩饰过去。”

蒋烫在心中重验了几遍事情经过,觉得前后连贯,更无漏洞,这才放心。一想到真相如此简单,心下生出几分懊恼,说道:“那之后的几次人像失窃事件,定然也是张总管如法炮制了。米潭主思维缜密,慧眼独具,蒋某佩服。”

米市沛道:“蒋判官溢美了,‘慧眼独具’四字我可不敢当。张总管的诡计瞒得过别人,可又怎么瞒得过帮主他老人家?帮主英明神武,早怀疑张总管暗中捣鬼,派我接替袁潭主的职位,便是要我暗中监视张总管的言行。哼哼,他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帮主掌控之内。”

袁九洲大惊失色,他心里一直以为帮主可怜他夜夜梦魇,才特意开恩将自己调离神船,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自己竟是这般的无足轻重。大梦初醒,不由得一阵心寒。

蒋烫见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暗想:“水龙帮自上而下尔虞我诈,似他这般缺乏心机,居然还能坐到潭主之位,讨也当真+易。”

米市沛说完人像之谜,见大家没有异议,退后一步,等候管中游发话。

管中游看着地上的张青莲,漠然说道:“自古大祸起始于萧墙之内,帮中内奸,不可不除。”走到屋外,向着船头舷梯方向喊了一声:“来人!”片刻间从外面跑进两名船丁。管中游指着地上尸体,命令道:“把他抬到楼下客房!”那两人猝见神船总管遇难,吓得一阵哆嗉,见帮主神情阴郁,更不敢多问,一人抬头,一人提脚,一起把张青莲的尸体抬了出去。

蒋烫叹道:“久闻管帮主治帮谨严,却不知竟严厉至此。水龙帮高居武林第一大帮,果非幸致。只可惜管帮主下手太快,不等张总管供出全部事情经过,便急着要了他的性命。他害死陈帮主的幕后真相,也就都跟着带进棺材去了。”谢今朝亦道:“张总管虽然伏法受诛,但他作案的一些手法细节,似乎仍未厘清。比方说,张总管既与甘大善人暗中勾结,为何又要害他性命?他又为何要数次置陈帮主于死地?是谁割下了甘大善人的人头?那人的动机又是为何?诸多疑点,老夫好生难解。”

管中游冷笑一声,道:“像张青莲这种败类,多留在世上一刻,便多祸害人间一时。你给他机会说话,他狗嘴里又能吐出什么象牙?定会继续百般抵赖。蒋判官所列证据齐全,动机确凿,管某心悦诚服,这才下手清理门户。至于谢大侠问起的疑点嘛,虽然张青莲未曾亲口招认,何只要联系前因后果,略加推敲,其实也不难推知。他害死甘大善人的动机,不消说,自然和柳大小姐的刻像有关。”

谢今朝奇道:“柳大小姐的刻像?张总管暗中将柳大小姐的刻像转卖给甘大善人,难道……难道两人的价钱没有谈拢,因此引发争执?”管中游摇头道:“并非如此,请谢大侠设身处地,想上一想。甘大善人既然肯以每幅五千两的高价收购柳大小姐的人像,自然对其笔法刀工艳羡不已。那日他随我们进入画室安放月光球,一下子见到里面的几十幅人像,心中会作何感想?”

谢今朝想了想道:“我虽不是甘大善人,但想来天下收藏珍稀物事之人,心态总不会相差太多。他既对人像如此痴迷,恐怕会软磨硬泡,缠着张总管购下其余人像。”

管中游道:“是了,便像谢大侠所说,甘大善人那日大开眼界,欲念蔓延滋长,便得寸进尺,向张青莲索要剩下的人像。张青莲之前数次侥幸得手,已有勒马之心,在我眼皮底下,自不敢再以身犯险,当下一口回绝。甘大善人几番软磨不过,不由得心生邪念。他摸准张青莲作贼心虚,便以此相挟,除非得到全部人像,否则便要将画室闹鬼的实情公诸于众……”

蒋烫打断道:“这是管帮主自己的推测呢,还是确有证据?”管中游道:“那是管某推测,并无证据,但仔细想来,只有这样最合情理。不知蒋判官以为如何?”蒋烫被他一问,难以反驳,当下便点了点头。

管中游见他赞同,续道:“甘大善人威胁要将真相曝光,或许只是虚张声势,说说而已,但在张青莲听来,无异于平地上炸起一声惊雷。他深知按照水龙帮帮规,私自贩卖帮中财物,视情节严重,乃是降职罚薪、赐死抵命的大罪。如我所料不错,在甘大善人言语相逼的那一刻,他便在心里动起了杀机——唯有将廿大善人杀人灭口,一了百了,才能确保自己之前的种种罪行不至于败露。”

钱匣道:“于是他便设下‘青丝宝匣’的圈套?”

管中游点头道:“是了。我猜他先以言语稳住甘大善人,使他不致起疑,然后再耐心寻找机会,以期神不知鬼不觉地拔除大患。偏巧那日甘大善人想要查看月光球,向他问起青丝匣的密码。他是何等聪明之人,逢此天赐良机,当然不会错过,立即信口胡诌了一串密码,教给甘大善人,只盼他不知轻重,贸然开匣,引动‘鬼芒’一击。”

钱匣叹道:“这张青莲好毒辣的计策!连手指头也没动上半根,便轻易夺了人的性命。”

管中游道:“这世上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任你修为再深,武功再高,碰到心机险恶之人,也难免会落入圈套。”谢今朝亦道:“是了,要说甘大善人也是老江湖了,居然还是着了道儿,可见张总管此人不光工于心计,表面上也极善隐藏。”

管中游又道:“张青莲布置完密码的圈套,接着便来实行他计划当中的第二环。当日下午,他赶在甘大善人之前溜进画室,以正确密码打开青丝宝匣,取走里面的月光球,走时将宝匣回归原样。随后他假意找陈帮主下棋,却偷偷将月光球藏在他的床下。因为墙角光线昏暗,加之月光球时隔三日无力发光,陈帮主当时并未察觉。

“唉,此人心思细密,实非常人可比。他料到甘大善人进入画室之前或许会锁上房门,使现场呈现密闭状态。旁人见到死者身中毒针,又是死丁密室,恐怕会想到这并非人力所能为,进而怀疑屋里是否存在某种能够自行杀人的机关装置。那样一来,他的计划便有可能全盘曝光。他偷出月光球,凭空造出‘盗宝杀人’的假象,都是未雨绸缪的应对之策。此举看似简单,实则有一石三鸟之功。一方面通过陷害陈帮主,转嫁了自身嫌疑,另一方面则隐藏了真实的杀人动机。再者大家看到月光球消失,难免会怀疑有人存心偷盗,‘既然有人能从密室盗走月光球,那么现场定有某种出人之法。’存此先入之见,便不易再联想到毒针暗器一类的机关装置。”

经过管中游一番解说,大家方体会到张青莲盗球的背后深意,更觉其用心良苦,阴险毒辣。马腾空插问道:“神船上下住了好儿十口,为何他不害旁人,单只陷害我们帮主一人?”

管中游摇头道:“他也未见得要有意陷害陈帮主,只可惜陈帮主的客房紧挨着画室,没有人比他更方便作案。再者陈帮主在九幽神船上终究是外人,若是赖他盗宝杀人,他势单力孤,便难以分辩。”

谢今朝心想:“这说的也是实情。陈策在江湖上仇家不多,与水龙帮更无冤仇,这回命丧张青莲之手,只怨前世命苦。”想通此节,脸上露出同情之意。马腾空更是黯然神伤,心中慨叹:“唉,当初要是把我安排到那间见鬼的客房,还可以代他老人家上路,如今却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蒋烫道:“那甘大善人后来果真进了画室?”

管中游道:“昨晚甘大善人进画室查验月光球,为防外人跟入,进屋时果然带上了前门的门闩。他来到画桌近前,拿起青丝宝匣,拨出张总管教给他的密码,试图打开宝匣,不想大轮刚一转到‘开’位,便一下子触发了匣内机关,从正面的小孔里射出‘鬼芒’。甘大善人猝不及防,猛然侧头闪避,结果还是慢了一步,一根毒针不偏不倚,正射进他的右耳耳孔。那‘鬼芒’的毒性何其厉害,甘大善人不及呼喊,便在瞬间毙命。

“今日中午我们在画室里发观甘大善人的尸体,却找不到任何凶器痕迹。张青莲虽也好奇毒针下落,但既然无人提起,正好佯装不知。当蒋判官问起青丝宝匣的开启之法,他便趁机谎称有人开匣盗球,并诬赖陈帮主梦游杀人,以分散大家视线。此举果然颇为奏效,陈帮主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而他则如愿以偿地得以置身事外。”讲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左右,见大家并无异议,缓缓说道:“以上便是第一起凶案的事发经过。”

大家先前听蒋烫分析过一遍案情,此时听管中游复述,也就都不以为奇。隔丫一会儿,马腾空问道:“那他为什么要害死我们帮主?”

管中游道:“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陈帮主受人栽赃陷害,群起围攻,想必心情十分郁闷。他晚上回到客房,努力回想白天经过,越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查清甘大善人的死因。如能找到凶器,或许便能从中判明真凶,洗清冤屈。

“他主意一定,便孤身一人回到这间客房,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再好好地查验一次尸体。白天蒋判官劳而无功,想来尸体身上如果真有伤门,也定在十分隐秘之处。他耐着性子细心查找,工夫不负有心人,真叫他在尸体的右耳耳孔之内,发现了一处细微的痕迹。

“他进屋之前早有准备,随身携带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必要时可用来解剖尸体。其时发觉尸体有异,更不疑迟,当即以利刃剖开尸体耳道,深人摸索,终在切口中挖出一根青幽幽的毒针——原来这才是甘大善人的真正死因。

“一根小小的毒针,顿时让陈帮主看到了破案的曙光。只要能查明毒针的来源,便有望揪出使用毒针之人,进而破解画室疑案,讨还自己的清白。他当时一定大为兴奋,以至于放松了警惕,未曾留意隔墙有眼,正在悄然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钱匣插问:“管帮主说有人在门外偷窥,指的自然是张总管。可陈帮主既然选在深夜验尸,便是不想让人发觉,那他又怎会忘记关门?如果他确曾关门,张总管又如何能从外面偷窥?”

管中游道:“那客房的门闩已断,陈帮主进屋后无法锁门,或许便会留下一条门缝。那么他剖尸取针的举动,便可从门外窥伺。又或许张青莲只见到他进屋,未睹验尸全程,我不在现场,自无法推定详情。但无论是谁,深夜里见到停尸房里透出亮光,总不免感到好奇,想要进去瞧个究竟吧?”

谢今朝听着有理,赞道:“管帮主言之有理,事情经过想来便是如此。张青莲瞧出甘大善人客房里有些诡异,心中有鬼,便上去开门查房,这一下不得了,正撞见陈帮主剖出了尸体脑内的毒针,要拿去找他对质。”

管中游点头道:“他当时一定惊恐万分,因为这件证物倘若曝光于世,则他的种种杀人手法、盗画伎俩,不免全都大白于天下。他慌乱之中,狗急跳墙,一把抢过‘鬼芒’,将陈帮主杀人灭口。”

蒋烫迟疑道:“陈帮主发现了毒针,未必就会怀疑到张总管。张总管既敢布下‘鬼芒’的机关,便不怕被人发现,既然不怕,又为何要害死陈帮主?”

管中游道:“本来张青莲机关算尽,布局精妙,不至于露出马脚,但他错就错在白天逼人太甚,没给陈帮主留下半点活路,这一来反而弄巧成拙。陈帮主傍晚回房,回想张青莲的言行举止,肯定越想越不对劲,说不定当时便识破了他床下藏球的诡计,苦于缺乏真凭实据,无法当众指证,这才想到要去复查尸体。等到后来张青莲破门而入,陈帮主已经挖出了毒针,铁证如山,张青莲想不杀他,也已迟了。”

蒋烫又问:“那‘鬼芒’呢?陈帮主取得‘鬼芒’,怎么会落到了张总管手里?”

管中游道:“‘鬼芒’上的毒药何其猛烈,陈帮主怎敢空手去拿?他自尸体脑中取出,多半用布条包裹,随手放在桌上。张青莲多半趁他不备,反抢过来打他。”蒋烫道:“陈帮主若对张总管起了疑心,打他一进屋就必深加提防,又怎会容他夺过‘鬼芒’,反袭己身?”管中游道:“他既有一支‘鬼芒’,便也可能有第二支、第三支。他匣里放了一支,身上还可以带着几支,用来打陈帮主绰绰有余,不必费劲去抢桌上的。”

钱匣道:“是了,管帮主心思缜密,事情经过多半便是如此。这屋里舷窗大开,张总管用自带的‘鬼芒’杀了陈帮主后,说不定便将桌上的‘鬼芒’自窗口丢人大海,所以蒋判官只找到一根‘鬼芒’。”

蒋烫寻思片刻,又问:“那甘大善人的人头呢?为什么张总管要割下甘大善人的人头?”

管中游道:“陈帮主将甘大善人的右耳剖了个稀巴烂,明眼人一见便知里面定有古怪。要是由此联想到毒针暗器,那张青莲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为了隐藏毒针入耳的事实,不得已只好割下尸体人头,打算从窗口丢出,湮灭罪证。旁人不知情的,日后见到无头尸体,顶多以为凶手和甘大善人仇怨极深,非坏其全尸不能泄愤,却看不懂其中的门道。”

谢今朝道:“如此说来,陈帮主临死前拼尽全力,从张总管手中截下头颅,逃入画室,拉上内侧门闩,怀抱人头,力尽毒发身亡,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物证。他死前紧握人头右耳,也是要提醒我们留心,耳朵当中大有文章。”

管中游摇头道:“陈帮主握住人头右耳,其中却是另有深意。”谢今朝诧异道:“那又是何意?”管中游道:“‘右耳’者,‘诱人之饵’也。他探知张青莲以月光球为饵,诱使甘大善人触发青丝宝匣中的毒针,故而死前紧握人头右耳,提示我们一切都是张青莲布下的陷阱。他虽然死不能言,却将临终所查,寄托在了最后的一个动作上,这等大智大勇,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今朝听说“右耳”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惊讶之余,也对陈策生出一派敬仰之心,叹道:“张总管为了销毁罪证,不惜一错再错,终于酿成泼天大祸。而陈帮主洞烛其奸,壮烈赴死,虽未亲口指认罪犯,却仍为诛除元凶立下首功。”

管中游朗声道:“不错,水龙帮此番能够铲除内奸,都是托了陈帮主的功劳,我们全帮上下,算是欠了火凤帮一个大人情。从今往后,人人须得铭记在心,有机会定要加倍偿还。马堂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马腾空亲睹陈策身亡,早已心如死灰,被管中游突然一下问起,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自打记事起便跟随陈策,凡事唯陈策是瞻,在他心里,帮主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万事只需执行,从不用自作主张。眼下帮主突逝,船上又只有他一个火风帮的人,就好像死了爹娘的孩子,不知该去何方。他眼望蒋烫,隐隐地把这位公正严明的判官,当做了自己唯一的靠山,木然问道:“蒋判官,你说此事该如何了结?”

蒋烫心想:“管中游说得好听,欠了火凤帮一个人情,人都死了,哪儿还有什么人情可还?火凤帮固然吃了大亏,但凶犯已然伏法,一命还一命,这是马腾空本来也答应了的,总不能因为己方吃亏,便不依不饶,得理不让人。回头叫水龙帮贴些钱财,赔些好处,情义尽到,也就是了。”

当下环视屋中,朗声道:“管帮主,蒋某听了你的陈述,对案情经过已有了个通盘了解。诚如你方才所言,本案的罪魁祸首,乃是神船总管张青莲。此人监守自盗,连害两命,委实罪大恶极,所幸管帮主锄恶务尽,已将其就地正法,永绝后患。陈帮主受累惨死,虽为张青莲一人之过,但他毕竟是死在水龙帮的船上,你身为水龙帮一帮之主,当谕令下属,替他老人家收殓出殡,哭灵三日,除此之外,水龙帮当另行加倍赔偿。”说到这里,问道:“不知本官这样处理,管帮主、马堂主以为如何?”

火凤帮上下千余口人,常年保镖护院,积蓄丰足,自不必靠水龙帮操办丧事。蒋烫如此提议,无非是让水龙帮当着天下武林同道服一个软,道一个歉。武林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经常为了一口气争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甚至有时候命可以不要,气却不可以不出。你让他服软道歉,实在比要他的命还困难。反过来也是一样,一口气出痛快了,天大的冤仇也会随之冰释。蒋烫一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安排,已是给了火凤帮一个巨大的台阶。

管中游抢先答道:“陈帮主于本帮有恩,水龙帮为之送行,义不容辞,赔付损失,也属应当。蒋判官如此安排,既顾全了武林道义,又维护了两帮之交,管某以为甚是妥当。”马腾空稍一犹豫,也只好答应。

蒋烫登时长出了一口气,想到一粧无头悬案,如此拨云见日,自己身上的重担也将随之卸下,胸中一下释然。他劳累一天,因为专心破案,浑然不觉,案情一了,顿感疲惫,对众人说道:“大家折腾一天,眼下时候不早,不妨先去回房歇息。还有什么疑问,留待明天再谈。”转身对管中游道:“管帮主,请你派人看好甘大善人和陈帮主的尸首。这月光球和青丝宝匣乃是本案关键证物,本官下船之后,还需向火凤帮阐述案情,故而暂时留用。等彻底结案之后,自当交还火凤帮,继续送至辽东的买家,以尽甘大善人之托。”管中游一一答应下来。大家也都觉得筋疲力尽,纷纷散去,回到自己房间吹灯睡觉。

谢何年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绣被,听船头喧嚣不断,心情烦闷,心口发冷。他抓起床头的一个小手炉,轻轻地按在胸前,方觉得舒服一些。谢忠实从外面进入,躬身说道:“公子,他们都散了。”谢何年轻声道:“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谢忠实汇报道:“听老爷说,凶手是神船总管张青莲,他偷贩画室里的人像,为了杀人灭口,接连害死了甘大善人和陈帮主一一公子爷,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之人?”

谢何年叹了口气,挥手道:“散了就好,总算可以睡了。老伯,麻烦你帮我把炉子再烧热一些。”

谢忠实道:“是,老仆这就去添炭。”转身去了外屋。

谢何年望着床尾柜子上一个血红色的葫芦,喃喃出神道:“偷贩人像,杀人灭口——真是这样么?”理了理身上的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钻进被中,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