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达缓缓点了点头,道:“你们再向前去,一定更听到了许多玉娘子做案的事?”

玉娘子道:“杨总镖头果然料事如神,越向前走,我们越是心惊,一直到了通州,我们无法再向前走去了,因为北青帮的几个巨头,齐集在青州等我们,那一仗……”玉娘子讲到这里,现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来,停了半晌,才道,“跟着我去的六个人,一个也没有逃出来,他们舍了命,才保我能够逃走,可是,我还不相信这一切全是李四安排的!”

杨胖子沉默无言,半晌,讶然问道:“那么,秦凤姑费了这么多的安排,她要的又是什么?”

玉娘子沉着声,道:“她所要的,是那帮山西客商的全部家产!连他们祖先传下的金窖、银窖在内!”

杨胖子皱着眉,道:“我仍然不明白,她要打那帮山西窨商的主意,来找我干什么?”

玉娘子又冷笑了一声,道:“若不是我出现,她早就成功了,她也知道把戏玩不下去。她原来的计划是,和你们一起到了灵邱,将你们所有人,全用药毒死,然后扣留那帮山西客商,遣人去送信,用金银来赎,总镖头,随你怎么想,你可想得到,被掳的肉票,会在山西灵邱李家?”

杨胖子吓得心口枰怦乱跳,照玉娘子所说的,这条毒计,并不是不能够实行,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玉娘子又道:“天叫我找到了她,她一看毒计难行,自然变了主意!”

杨胖子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他疑疑惑惑地问道:“有一个镖头,死在那客店之中……”

玉娘子道:“就是她下的毒手,当时,我无法和你们讲这些曲折。”

北霸镖局的一个镖头忍不住道:“玉姑娘,你这话可不对了,那位死了的键头,是想去找你——闲聊的!”

玉娘子扬了扬眉,道:“或许是,当时,我正在洗澡,她或者已躲进了我的房中!”

杨胖子和众镖头互望了一眼,只觉得事情越来越离奇,玉娘子的话,也越来越难令人相信了。

玉娘子像是也觉察了众人怀疑的神情,低叹了一声,又道:“后来我再次出现,特意留下一柄枪,那是为了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我怀疑的人。”杨胖子“嘿”了一声,道:“原来你仍未曾肯定,冒你名行事的是她!”玉娘子一挑眉,道:“要是我已肯定了,还用费这些周折吗?我只是从李四身上想开去,想到李四的搭档,除了她之外,不会有别人!我知道你会将枪交给她护身,晚上我又来劫客店……”玉娘子讲到这里,向一个大汉一挥手,那大汉立时转身,提过一个布包来,向桌上一放,将布包打了开来。一时之间,宝光夺目,布包中全是金珠宝贝。

玉娘子指着桌上,道:“那晚我得到东西,全在这里,你可以带回去,我原是想逼她出手的,谁知她聪明得很,只是胡乱放枪,看来她早已知道我的来意了!”

杨光达缓缓站了起来,他真是越来越胡涂,然而他却明白一点,自己越快不要理这件事越好!

杨光达挺直了身子,道:“玉姑娘,或许你所说的,全是真话,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本来的计划,也难以实行,这件事——”他讲到这里,干笑了两声,又道,“也不关我们北霸镖局的事!”

玉娘子转身,望着窗外,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杨胖子的话一样,只是自言自语地道:“这场雨,不知下得多?要是天亮前雨停了的话,五家联保的镖局,和那帮客商明日正午可以到灵邱,必然会到李家去……”

玉娘子讲到这里,杨胖子心头,立时狂跳了起来,他明白玉娘子的语中之意,那是说,毒计还是可以依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这帮客商,杨光达对于他们的底细,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但到底和他们在一起,走了两天,从他们的排场,气派看来,分明全是大同府一等一的富商,要是将这十几个富商扣了起来,一个个要他们拿银子来赎,这笔钱会达到什么数目,谁也算不上来,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身上所带的那三十二万大洋买来的清宫宝物,与这笔数字相比较,简直是不值一提!

杨胖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冒汗,因为这件事,已不能说是和北霸键局全然无关了。

自然,他要是置身局外的话,也根本没有人会派他的不是,然而他自己却会感到极度的不安!因为这条毒计,不实行便吧,真要照玉娘子所说的那样,实行起来,首先遭殃的,就是五家联保镖局的镖头,三十余个杨胖子的同行,在杨胖子有危难之际,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江湖汉子!如今,他们的处境是如此之凶险,杨胖子他能够撒手不管吗?

杨胖子淌着汗,他也不去抹,只是呆立着,雨仿佛越下越大,玉娘子转过身来,道:“那五家镖局的镖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些客商,就算倾家荡产,也不关我的事,我所要做的是,将李四的真面目揭露出来,好令江湖上全知道他的阴谋,叫姓秦的事情败露!”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本来,先父弃世,我对于帮里的事,已经心灰意懒,但是既然有人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对付我,我就要斗到底!”玉娘子在很长的叙述过程之中,一直是声音轻柔动听,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可是她竭力隐忍的激动,终于爆发,讲到这里,她陡地激动了起来,一拳打在桌上,拳头紧紧地按在桌面之上。

玉娘子的拳头,真正像是玉琢出来一样的细腻柔滑,可是这时,她的拳,有力地按在桌上,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个拳头,可能做出震惊江湖的事来。杨光达吸了一口气,道:“玉姑娘,你的意思是怎么,愿听指教!”

以杨光达的身份而论,这样的话讲出来,已经是极其客气的了,玉娘子立即道:“不敢,我就算到李家庄去,也没有人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五家镖局的镖头,还会联手将我赶走,但是你就不同了,杨总镖头,你可以去揭露他们的阴谋!”

杨光达喃喃地重覆着玉娘子最后的一句话,道:“他们的阴谋!”

他抬起头来,抹了抹汗,道:“玉姑娘,你的意思是,李四还在人间?”玉娘子抿着嘴,点了点头,她的神情虽然坚决,可是也许是在那一刹间,她想起了李四在万龙冈的那一个月,她多少带点茫然的神色。

杨胖子陡地吸了一口气,北霸镖局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头儿,已经有了决定。

果然,立时自杨胖子的口中,闷雷也似,喷出了一个“好”字来,接着道:“我们再到李家庄去走一遭,这就走,但望能赶在他们的前头!”

玉娘子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杨总镖头先走,我会即带着人来接应!”杨光达一面点着头,一面已向各人挥了挥手,走到了门口,一伸手,拉开门来,门才一开,雨水像是迎面泼了过来一样,杨光达只一站,前面的身子已经湿透了,然而他也只是那一站,立时就向外走了出去。杨光达一出门口,北霸镖局的镖头,一起跟了出来,外面雨大得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只是一片漆黑,人一到了雨中,就像是跌进了一条河水湍急之极的河中一样。

杨光达走出了几步,脚高脚低,连自己的牲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接着,玉娘子手下的十几个大汉,也冒雨走了出来,替他们牵来了牲口,杨光达和北霸镖局的众镖头,翻身上了马,牲口不安地跳动着,一撤缰,就向前冲了出去。

杨光达回头看时,小店的灯光,已只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点,转眼之间,身子的四周围,全被黑暗包没,什么也看不见,而雨仍然那么大。


雨下得真大,雨打在瓦顶上的声响,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落在阶石上的声响,令铁雄睡不着。

铁雄躺在床上,睁大着眼。本来,他是个遇事想也不想直性子人,可是这时候,他脑中却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睡的这间房间,李老太太说,原来是她大儿子的,铁雄自然知道李家的老大,在生之日,比起李四来,名头更加响亮。房间的壁上,还挂着一柄剑,那可能是李大生前用的兵刃,不过铁雄拉开看过,剑已经生锈了。不论怎么锋利的好剑,归根结蒂,总是要生锈的,就像是不论怎样的英雄,总归会死一样。

然而,铁雄真是在想着这种深奥的问题么?当然不是,他躺着,可是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立时浮起秦凤姑的倩影来。那样水灵灵的大眼睛,比玉还细白的肌肤,那么细的腰,那种令人什么也不想做的声音,这一切,令得铁雄这小伙子,感到说不出来的烦躁!

雨越下越大,他陡地站了起来,推开门,向外走去,一面脱了上衣,那么大的雨,到大雨下去淋上片刻,或者可是淋走一点杂念,好好地睡一觉了!

他走出房间,在走廊,他就停了下来,望着一扉紧闭的房门。

这条走廊,一共有四间房间,李老太太告诉过他,她四个儿子,曾经有过一起住这里的日子,而现在,四个儿子全不在了!

铁雄这时望着的那间,就是李四的房间,现在,铁雄知道,秦凤姑在里面。

铁雄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他禁不住在想,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有没有做梦?铁雄又问自己,要是自己偷偷走进去,轻轻抚一下她的脸颊,或者将她柔软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吗?其实一点没有什么不对,那只不过是出于自己极度的爱慕之意,要是有一念恶意,就叫雷打死!

雷声隆隆,铁雄仍然站着不动,尽管他心中思潮起伏,但是他还是站着不动。

他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发出了一下无声的叹息,继续向外走去,雨声仍然噪耳,不过,就在他跨出一步之际,他忽然听到,就在他刚才停留的房门内,突然传出了一阵轻笑声来!

那阵轻笑声,毫无疑问,是秦凤姑发出来的,笑声是那样动听,叫人不得不站定了脚步,希望再听一次。

铁雄一站定,又是一阵笑声,自房间中传了出来,然而,那却不是铁雄想再听一次的笑声,却是一个男人的笑声,千真万确;是男人的笑声!

铁雄整个人都呆住了,像是刚才,那一阵一阵震耳的雷声,全打在他的身上一样!

秦凤姑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

铁雄张大了口,几乎立时要大声叫了起来,他要叫的是一个“不”字,然而,雷声才过,那男人的笑声,和秦凤姑的笑声,混在一起,又传了出来!第一次是听错了,第二次就绝不可能又是听错了!

铁雄只觉得自己的气息粗了起来,在那刹那间,他像是自己最喜爱的一样东西,陡地被人家用最卑劣的手段破坏了一样,他的心中,感到了一阵绞痛!

他无法自己控制自己了,他的身子剧烈地发着抖,双眼瞪着那间房,眼珠像是要突了出来一样,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心中只想到一件事:那是不应该发生的,决不应该发生,像凤姑那样的人,决不会在丈夫死了之后回到家中,而另外又会有男人在她的房间中!决不会的,凤姑就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决不可能有任何来沾污她的!

雨依然很大,但是在铁雄的耳际,却再也听不到雨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声,他不由自主,向前跨出了一步,气息更强。

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但是刚才传出来的声音,却已经像是利刃一样,在铁雄的心头,划上了两道口子,似乎再难愈合了。

他跨出一步,又跨出了一步,终于,手按在门上,陡地发力,用力一推,将门推了开来。

他那样用力地推开了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房间中很黑暗,但是他还是看到凤姑陡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天热,凤姑身上的衣服很少,身上也没有盖被子,她坐了起来,双手掩在胸前,眼瞪得极大,而且,立即发出一下尖叫声来。

铁雄在凤姑的尖叫声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根本无法再去看清房间中的情形,他只是也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接着,一个转身,便向前奔去,“砰”的一声响,撞在对面的一扉门上,将那扉门疾撞了开来,整个人扑了进去,他在冲进了那间空房间之后,一停也不停,又向前奔着,在将到窗前之际,身子跃起,整个人又撞在窗上,将几扉窗子,撞得粉碎,人也跌了出去。

铁雄跌出了窗子,外面就是院子,瓢泼大雨向他淋了下来,可是那并没有令得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整个人的身子,仿佛是被一团烈火在燃烧着,他不住在喘着气,向前奔着,奔过了几个院子,闯进了马厩,马儿被突然闯入的铁雄,惊得嘶叫起来,铁雄拉过一匹马,也不及去安上马鞍,飞身上马,抓着马鬃,就向外直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自己要走,走得越远越好。

雨是那么大,以致他听不到蹄声,他伏在马背上,马蹄溅起的泥浆,溅在他的身上,又被大雨冲刷干净,他拼命催着马,马儿在一片水雾的大雨之中,一直向前,疾驰了出去,一人一马,似乎是直向世界的尽头奔去。

铁雄在陡地推开了房门之后,立时转身扑了出去,接着就走了,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了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在铁雄扑进了对面的房间之后,在睡房里的凤姑,立时拉过一件衣服披上,来到了门口,她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望着对面房间被撞倒的门,和被撞碎了的窗,从她的神情看来,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铁雄一直策马向前驰着,他策的是一匹健马,但是健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铁雄伏在马上,在马儿渐渐慢下来之际,他忽然哭了起来,他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但这时,他却真正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雨巳渐渐小了,但是他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还是交溶着,一起在淌下来。

铁雄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委屈,这样伤心过,他不顾一切,离开了大家,他愿意为了保护凤姑而牺牲性命,但是,在凤姑的房中,有一个男人,她几乎没有穿衣服,坐在床上!

天色渐渐由浓黑而变得灰暗,天亮了,雨也渐渐小了下来,铁雄在马上,挺了挺身子,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马儿已经自动停了下来。

渐渐地,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浓灰色,铁雄怔怔地骑在马上,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更亮了,他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才震动了一下。

他循声望去,只见七八骑疾驰而来,马蹄溅着路上的泥浆,在细雨中驰来,当前一人,身子像是普通人的两个,伏在马上,正在拼命打鞭。

那熟悉的人影,使得铁雄陡地感到一阵心酸,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铁雄的哭声,蹄声,交杂在一起,一行七八骑,迅速地驰到了近前,带头的正是北霸镖局的总镖头杨光达,后面跟着的,是北霸镖局的镖头。

所有的人,身上全透湿了,没有一丝地方是干的,他们在铁雄身前勒定了马,有的抹着脸上的水,有的连水也顾不得抹,只是怔怔地望着铁雄。

人人都呆住了,他们之中,有不少是看着铁雄长大的,每个人都知道铁雄是一个愣小子,他们可以想象铁雄会做任何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不能想象铁雄会哭!

这时,铁雄的确是在哭,哭得就像是一个小孩一样!他们并不奇怪会在这里遇到铁雄,因为,赶了大半夜路,他们本就知道,离李家庄已经不远了,而铁雄是留在李家庄上的。

杨胖子也有点儿手足无措,看来比突然遇上了髙手突袭更无法应付,他翻身下了马,停了一停,大喝道:“铁雄,哭什么,你这浑小子?”

铁雄抽噎着,道:“王八蛋才哭!”

没有人笑,因为人人看得出,铁雄实在是不想哭的,他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伤心事,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杨胖子沉着声,道:。“究竟什么事,你说!”

铁雄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但是他还是立时叫了出来,嚷道:“她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她……根本连衣服也不穿,躺在床上!”

这几句话,听得人莫名其妙,一个镖头一把摔开脸上抹下来的雨水,大声道:“浑小子,什么人,是谁老婆在房里另外有男人吗?”

铁雄一声怒吼,瞪大了眼,望着那镖头,看他的神气,就像是要和人拼命一样,但是他随即低下了头,叹了一声,道:“我说的是李四嫂。”

杨胖子陡地一怔,忙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怎知她房里有男人?铁雄,是不是你不规矩?”

铁雄双手握拳,“砰砰”的捶着自己的胸口,叫起撞天屈来,将经过的情形,讲了一遍。杨光达立时问道:“那么,你瞧见那男人没有?”

铁雄瞪大了眼,他没有瞧见那男人,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只是看到凤姑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吃惊的神色而已,铁雄呆了一呆,摇了摇头,杨光达也没有再出声,只是系皱着眉。

一个镖头道:“总镖头,看来玉娘子讲得不错!”

杨胖子苦笑了一下,他宁愿昨晚上所听到的一切,全是玉娘子在胡说八道,但是现在,铁雄是一个决不会说谎的人,他竟应该相信那一方面的话,实在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另一个镖头道:“这件事,得和这浑小子说说!”

杨胖子再苦笑了一下,道:“这件事,这样曲折,这样复杂,和铁雄说,如何说得明白!”

不管怎样,说自然是非说不可的,所以他伸手,在铁雄的身上,拍了一下,道:“你听着,凤姑不是好人,我们现在,再上李家庄去……”

铁雄立时摇头道:“我不去了,杀我头也不去了!”

杨胖子略想了一想,道:“你不去也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去,你到前面镇上去等我,不可生事!”

铁雄呆呆地点了点头,杨胖子飞身上马,道:“走!”

所有下了马的人,全都又上了马,抖着缰,一起驰了开去,马蹄溅起老高的泥浆,不一会儿,就全驰远了。

铁雄怔了片刻,也策着马,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上了一个土坡,经过了一夜大雨,那土坡上干净得像是刷洗过的一样,浮土全被冲走了,露出了原来埋在浮土之下的石块来,铁雄才一上土坡,就看到土坡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人!

铁雄也没有去看那是什么人,他只是策着马向前走着,可是,当他快接近那个人时,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向他笑了一下,叫道:“铁雄!”

铁雄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朗目,笑容可掬,三十上下年纪,一身衣服,上面只有几处雨迹,不过,铁雄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雄勒定了马,他也没有心思去问对方是什么人,何以会认得他,只是“嗯”了一声。

那人笑了,又道:“铁兄弟,刚才过去的,是北霸镖局的人?”

铁雄又点了点头,还是只有“嗯”了一声。

那人又道:“你下马来,我有话对你说!”

铁雄听见这句话,才愣了一愣,道:“我又不认识你,有什么话说?”

那人又笑了起来,道:“你快认识好了,如果有人问你,你是被什么人杀死的,你就该说是我!”

铁雄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他真有点弄不清楚那人的这句话应该如何去理解!

铁雄一面想,一面道:“要是你杀了我,我怎么对人说是谁杀我的?”

那人接着道:“要是我杀不了你,杀你的也就根本不是我了,这很有趣,是不是?”

铁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我没有空儿和你说这些绕弯子的话!”

他一面说,一面又抖动缰绳,待策马离去,可是也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子,突然扑向前,他的动作好快,一欺到近前,刀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插进了铁雄的上腹,直插到刀柄。

铁雄陡然一愣,那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以致他在刹那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低头一看,看到了落在自己小腹之外的刀柄,和看到了顺着刀柄在滴下来的血。

在那一刹间,他仍然不感到痛,他甚至不相信那人真的出手,杀了自己。

那只是极短,极短时间的事,接着,痛楚突如其来,迅速地蔓延开来,铁雄要开口讲话,可是他一张口,自他口中,吐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又浓又腥的鲜血,他依稀还觉得那人正在笑着,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了,他的视线在迅速地模糊,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全变成了鲜红色,而那浓郁的鲜红色,是不过如同电光一闪,接着,便变成一片黑色。

铁雄的身子,自马背上栽了下来……

那人踏前一步,一脚踏住了铁雄的身子,俯身握住了刀柄,向外用力一拔,一股鲜血,随着刀身的被拔出而涌出来之际,那人抬起头一脚,铁雄的身子,被踢得骨碌碌的滚了几滚,滚进一个沟壑中。

那人的动作极快,迅速地踢动着沟旁的浮土,不一会儿,就将铁雄的身子,完全遮住,看他神态轻松的样子,全然不像是一出手就杀了一个人,他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尘土,伸了一个懒腰,吹着口哨,吹的是山西青楼妓女惯唱的一支小调,然后,拉着马,下了石岗。

铁雄被杀的时候,杨胖子带着众镖头,又巳驰出了里许,就算他回头看,也看不到铁雄被杀的情形了,而这时候,雨早已停了。雨过天青,日头升出来,天一样是那么地热,身上的衣服,立时变成半干不湿,贴在身上,再加上一夜雨中赶路,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和困顿,但是他们仍然咬紧牙关,向前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小路和大路汇合的交岔口上。

路口有几株树,就着那几株树,搭着一个茶棚,一众人驰到茶棚之前,都勒定了马,杨胖子先翻身下了马,其余各镖头,都涌进了茶棚之中,卖茶的老头子,还带卖点心,各镖头都拿起来就吃。

杨胖子却并不走进茶棚去,只是站在路上,路经过一夜的大雨,泥泞不堪,在路上,有许多交错的车辙,有的陷得很深,泥浆在车辙中冒着泡。

杨胖子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卖茶的老头子道:“是不是刚才有一帮客商,很多镖局中人经过?”

卖茶的老头子抬起头来,道:“正是,好多人,有几个想下来歇歇脚,被一个人催着,说到了李家庄,还怕没茶喝吗?那些人也没下来,唉,眼看上门的生意,都全没了,真……”

老头子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杨胖子陡然一声大喝,道:“快走!”

他一面叫,一面腾地就上了马。他的那匹坐骑,已经是千里挑一,能负重的好马了,可是他上马上得太急了些,两百来斤的身子,陡然压了上去,也压得那马一下急嘶,差点没有跪了下来。

北霸镖局的众镖头,一见总镖头上了马,也连忙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理会卖茶老头的大呼小叫,一起上马,立时向前驰去,泥浆四溅,卖茶老头弄得一身全是泥浆,气得破口大骂。

杨胖子在目!],众键头在后,一起向前急驰,不多久,李家庄的房屋,已然在望了,杨胖子将马赶得更急,转眼之间,巳看到大屋前的空地上,停着多辆马车,几个镖头,正在照料着,看来各人才到了不久。

杨胖子直策马驰到了大屋的门前,身子跃起,“砰”的一声,撞在门上,直撞一扇大门,向内直飞了过去,越过了天井,撞上了厅堂的窗扉,将几扇窗扉,撞得碎裂了开来。

杨胖子这时,也显出了真功夫,只见他硕大身躯,直飞了进来,着地便滚,一下滚过了天井,立时跃起,身已在大厅之中,一声大喝,道:“别动!”

大厅之中,坐满了人,五家镖局的各镖头全在,再加上十几个客商,饶是厅堂宽大,也显得济济一堂,李家的仆人正在替客人斟茶,秦凤姑也在亲自动手,招呼这一帮贵客,林达三端起一碗茶,正要喝下去,杨胖子就冲了进来,林达三愣了一愣,仍然将茶碗向口中送去,杨胖子反手一扯,拉下了一片窗扉,向林达三劈面抛了过去。

杨胖子这一下,来得更是突兀,林达三一个错愕间,木板巳然飞到,锵乡一声,击在茶碗之上,将茶碗击得粉碎,热茶也溅了他一身。

林达三疾跳了起来,喝道?。“杨胖子,你疯了吗?”

这时候,大厅之中,虽然只有林达三一个人说了出来,可是每个人瞪着杨胖子,从他们的神情看来,他们不开口则已,开口讲的一定也是那一句话。

杨胖子并不说话,只是大踏步,来到了秦凤姑的身前,秦凤姑从杨胖子一撞破了门,飞身进来时,就已愣住了。这时,杨胖子直向她走来,胖人虽然和善,但杨胖子这时,脸上也有一重煞气。看秦凤姑情形,像是想微笑迎接,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她却也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是以只是瞪大了眼,望着杨胖子。

霎间,大厅之中,静得出奇,只有陆续走进来的北霸镖局镖头脚步声。

杨胖子一伸手,虽然没有发招,但是会家眼里,一看便知,那是阻住了秦凤姑的去路,秦凤姑只要一动,他立时可以出手。

秦凤姑看来,那样纤柔弱小,而杨胖子却是如此庞然大物,没有人可以想象,要是大力杨光达,突然一掌扇了过去,秦凤姑中掌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杨胖子一面伸出手,一面巳然喝道:“老唐仔细看看,茶水里有什么花样!”

被杨胖子叫着老唐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这老唐@山西唐门,稍有一点渊源,而山西唐门,擅使一切毒药,天下驰名。

老唐手中也端着茶碗,听得杨胖子那么说,他低头向茶碗中一看,伸手指进去,取出手指来,伸舌在手指上舐了一舐,这时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唐身上,只听得老唐陡地石破天惊,叫出了三个字来,道:“蒙汗药!”

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像是一个火把,投进了干柴堆中一样,大厅中所有的人,都轰地一下,叫了起来,一时之间,乱得什么人说话都听不见,而杨胖子也早巳一伸手,抓住了秦凤姑的手腕。

秦凤姑的手腕被杨胖子紧紧抓着,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林达三大声吼叫道:“他妈的谁也别出声,老唐,你他妈的有没有弄错?”

在秦凤姑的面前,讲惯了粗话的武人,本来谁都自我约束几分,可是这时,事情实在太意外了,林达三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了!

老唐听得林达三那样说,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脸胀得通红,道:“林总镖头,要是有错,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正在乱着,忽然又一个仆人奔了出来,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太挂了绳子啦!”

大厅中本就乱得可以,那仆人进来一叫,更是乱得可以,一个镖头冒冒失失,大喝一声道:“哪一个老太太?出去!”

那仆人倒傻了眼,李家大宅中,本来就只有李太太一人,别人不明白,那仆人听得镖头这样喝更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被杨胖子紧紧抓住了手腕的秦凤姑,一直脸色苍白,身子发着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突然尖叫了起来,道:“大家全静一静!”

大厅中的那种混乱法,本来看来,是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之平静下来的。可是秦凤姑那突如其来的一叫,却在霎间,整个大厅之中,静得鸦雀无声。

自然,那是有原因的,一则,秦凤姑那一下叫声,尖锐得像是一支箭一样,刺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之中,使得人人的心头,都为之一震,只怕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这样文弱纤静的小媳妇,会发出这样凄厉惊人的呼叫声来。

二则,秦凤姑是以主人的身份,在这里招待各人的,如今在茶水之中,竟然发现了蒙汗药,这干系自然在秦凤姑的身上。各人之所以静,实在是由于这种叫声,实在无法想象之故,当然都想听一听,最有干系的人,秦凤姑要讲些什么,所以陡然静了下来。

可是,当各人静了下来之后,秦凤姑却并不是向各人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看来不知有多么深邃,望定了杨胖子,道:“杨总镖头,我走不了,也不会走,老太太出了事,我想去看看她!”

她刚才的那一下叫声,听来是如此之凄厉,但这时几句话,却讲得十分轻柔,而且有无限幽怨,令人听了,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禁心软。

杨胖子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他刚才抓得那么用力,以致这时一松幵了手,在秦凤姑白玉也似的手腕之上,出现了五个极深的手指印。

秦凤姑转过身,向外走去,杨胖子向林达三使了一个眼色,林达三立时道:“大家在这里,别乱走,也别乱碰这里的东西。”

秦风姑在前,杨胖子和林达三两人在后,那仆人满头大汗地跟着,出了大厅。

他们几个人,才一出大厅,只听得身后的大厅之中,又轰然地吵了起来,显然是几十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争着说话,是以才会变得一个人的话都听不清,变成了一片嘘然之声。

再向前走去,却静了下来,李家的大宅很深邃,只是几个仆人,慌慌张张,奔了进来。

杨胖子和林达三两人,跟着秦凤姑进来,自然是来监视秦凤姑的,可是看秦凤姑的神情,这时除了神色苍白得可怕以外,却并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倒紧抿着嘴,现出一股严肃的神情来。

不一会儿,已然进了一间大房,只见几个男女仆人,正呆若木鸡地站着,梁头上,挂着的一圈绳子,还在摇晃不已,老太太已经被抬了下来,直挺挺地在床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早已断了气。

秦凤姑一声不出,来到了床前,望着老太太的尸体,也不流泪,只是默默地站着。整间房间中,静得出奇,只有那几个仆人,偶然发出几下抽嗒声来。

秦凤姑呆了片刻,才伸手拉过了床单,慢慢向老太太身上盖去,当床单快盖上老太太的脸部之际,杨胖子陆地叫道:“慢一慢!”

秦凤姑住了手,杨胖子踏前一步,眯着眼,但是自他眼缝之中,却射出十分精明的光芒来,盯在老太太的颈子上。老太太是挂颈子死的,样子之难看,自然别提了,劲际有一道相当深的绳痕,看来更是骇人,杨胖子一面看,一面往下淌着汗,他一脸的胖肉,忽然抽动了起来,道:“秦凤姑,你太狠心了!”

秦凤姑却还是那种神情,而且她一开口,竟像是眼前的事,全然和她无关一样,她的眼皮略抬了一抬,道:“你看出了什么?”

杨胖子只觉得气往上冲,在那一刹间,他直恨不得扬手掴上秦凤姑几掌,可是他却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只是咬牙切齿,道:“老太太不是挂绳子死的,是被你们勒死的!”

秦凤姑听得杨胖子这样说,陡地抬起头来,杨胖子指着老太太的绳痕,又连声冷笑,道:“你别赖了,你看看这绳痕,老太太死前,还曾挣扎过,是以绳痕有交叠着好几道!”

秦凤姑又低下头去,将老太太的脸盖上,这才缓缓地问道:“你说‘你们’?我自然是一个,还有什么人?”

杨胖子闷哼一声,道:“还有一个,当然是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