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昆仑,连绵数千里,万千山峰如一个个神态各异的洪荒怪兽,静默地伏在蓝天白云之下,组成了一幅幅绝不重复的山水国画。置身于如此一片不见首尾的山峦峰岳间,步天歌的第一个感觉是壮阔,第二个感觉则是恐惧。极目眺望,不说人踪,就连兽迹都很难看到。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上苍抛弃了的微不足道的渺小生灵,除了孤独就只剩下无助和茫然。

“真该找个好向导!”望着一望无际的山峦,冷欣儿不禁有些后悔。为了节省不多的盘缠,他和步天歌都打算到了昆仑山中最后一处驿站再请向导,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银子,但行走在这条完全被杂草掩盖的盘山小路上,二人都有些怀疑自己还能否走到昆仑山中那处最边远的飞鹰渡驿站。

可惜手中没有通灵犬,步天歌有些遗憾地想。若是有通灵犬,那自然是最好的向导,它会聪明地循着人类的气息追踪下去,这样就能保证不会迷路了。只可惜当初借助通灵犬追踪珠儿和惠娘的气息到一条河边就失去了她们的踪迹,想来她们是坐船沿河而行,通灵犬也没法再追踪下去,所以只得把它还给了何铁心。

“看,那只鹰!”冷欣儿突然指着空中叫起来,步天歌仰头望去,只见半空中一只孤鹰在白云下翱翔,不过奇怪的是,它不是悠然地盘旋着,而是在空中不住的翻滚挣扎,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怪物搏斗,不一会儿竟直直地从空中落下来,摔在前方不远的草丛中。二人心生好奇,忙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硕大的老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颤抖,似乎在做垂死挣扎一般。细看它全身上下,却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真是奇怪,这只鹰是怎么回事?像是羊癫疯发作一般,又像是在打摆子,全身抖个不停。”冷欣儿仔细翻看这这只古怪的老鹰,却见它抽搐半晌,突然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重新飞起来,摇摇晃晃飞过一座山峦,渐渐消失在那座山峰之后。步天歌与冷欣儿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一切充满了诡异和古怪。

二人一路闲聊着,这才不觉得山路漫长。黄昏时分,二人终于看到了隐在山峦中的飞鹰渡驿站,这是官府设在昆仑山区最边远的一处驿站,再往前就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了。二人看到那破旧灰败的驿站,不由一声欢呼,俱加快了步伐。

现在正是夏秋之交,不过山区中还是有些寒冷,当冷欣儿撩开驿站的门帘闯进去时,也把一股寒流带了进去,立刻引来几个大汉的低声咒骂。步天歌没有理会他们的粗口,却有些意外地打量着驿站内的情形,只见十几个汉子正在驿站内小息,其中许多人竟是以前见过的熟人。

右首一个精瘦的老和尚正冷冷地打量着进来二人,一条九尺长的禅杖倚在他身后的墙上,老僧目光如炬,令人有不敢直视之感,他竟然是一年多前在杭州太白楼与步天歌大战过一百零八个回合的少林罗汉堂首座方信;他左边那个公子哥儿在这有些寒冷的时节依然轻摇着折扇,居然就是苏家二公子苏逸荃;他身旁那个眉目与他依稀有些相像的锦衣公子,不用问步天歌也猜到,一定就是他的大哥苏逸仙;在方信右侧那个神态飘逸出尘的中年文士,竟是一年多前,一招惜败于星月教天玑长老剑下的苏惜云;周围散坐着的那些汉子有几个步天歌也见过,俱是武林名门正派中大有名望的人物,像中原霹雳堂的雷猛、瑞木世家的二号人物瑞木桐竟也赫然在侧。在这荒山野岭、偏僻驿站中突然看到如此多的成名人物,步天歌惊讶得都忘了招呼。

“真是巧了,步先生!”苏逸荃最先开口招呼,不过语音中有着明显的敌意。步天歌环视众人一眼,不由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里?这昆仑山是你家么?”苏逸荃言语中不光有敌意,甚至还有挑衅。方信见步天歌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忙圆场道:“步施主有所不知,滇西惊现蛊毒杀人,一个村一百多人连同全村牲畜尽数毙命,星月邪教又在江湖中现身了。”

“是啊!”苏逸荃接口道,“若不是当初步先生把星月教那转世圣婴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也不会被星月教找到,更不会连累一个村的人为之送命。”

“步先生这次来昆仑,莫非还想保护那魔种吗?”一旁一个面如紫酱的大汉用调侃的口吻问道。步天歌一听“魔种”二字,心头一股怒火蓦地腾了起来,猛然转头盯住那汉子,他冷冷道:“谁再提‘魔种’二字,我定要他付出血的代价!”

那大汉在步天歌冰凉目光注视下,呐呐地不敢再开口。一旁的苏逸荃淡淡道:“咱们这次来昆仑,就是要把星月邪教的转世月神扼杀在幼年,决不能容她长大成人,你若再存了庇护她之心,就是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步天歌没想到这些人消息如此灵通,竟要深入昆仑山追杀一个孩子,他不由一声冷哼:“中原武林若都如你们一般,跟你们为敌倒也不算坏事。”

众人面色都有些变了,苏逸荃身旁那个锦衣公子突然起身盯着步天歌:“上次舍弟败在你蝉翼剑下,苏某便起了好胜之心,今日若能领教步天歌名震天下的‘软红信’,也算是一件幸事,希望步先生不会令苏某失望。”

步天歌见苏逸仙公然挑战,不由呵呵一笑,傲然道:“苏家大公子名震江南,袖底藏刀杀人无算,步某正想讨教!”说着“软红信”已应声而出,暗红色的剑身在步天歌手中闪烁不定,逼人杀气顿时在驿站中弥漫。

周围众人不由面色凝重,不少人纷纷拔出了自己兵刃,这是在杀气逼迫下的本能反应,倒也没有倚多为胜的意思,不过这也让本就杀气弥漫的驿站内,凭空又增添了几分凶险和变数。

“别打别打!”有人突然冲到对峙着的苏逸仙和步天歌中间,连连对二人比划道,“下官这小小驿站怎禁得起你们折腾?再说私相械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本官?”

众人闻言哑然失笑,这才想起这儿还有一位官府的代表――飞鹰渡驿站的驿丞。那驿丞也不知在这荒僻的飞鹰渡驿站苦守了多少年,一身破旧的官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人也像被人遗忘了的破袍子,又老又旧,要不说话都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不过他既然开了口,大家也好不给他面子,毕竟都是有家有业的正道中人,没有充足的理由,大家通常不会与官家的人发生正面冲突。

“你们明天便要进山,怎么不先去拜祭山神娘娘?”那驿丞见众人收起了兵刃,他依然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平日驿站中只有一个哑巴伙计,很少看到过这么多人,他显得既兴奋又唠叨。在如此多对手的包围下,冷欣儿本就担心步天歌的安危,一听这话赶紧对那驿丞陪笑道:“不知山神娘娘在哪里?咱们正想拜见,还望老人家引路才是。”

驿丞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不由拍拍冷欣儿的肩头:“小伙子尊老敬神,定会得到山神娘娘的保佑,跟我来吧!”

冷欣儿忙拉起步天歌就走,能借拜祭什么山神娘娘的机会暂时脱离众多武林人物的威胁,这机会他当然要抓住。跟着那驿丞来到驿站后的山神庙,只见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修建得十分精致,打扫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荒山野庙。见步天歌二人脸上都有奇怪之色,驿丞笑着解释说:“每一个进入深山的猎户山民都要先到这儿来拜祭山神娘娘,因此这山神庙香火不断,本官也经常令哑儿时时打扫,不敢偷懒。”

二人随着驿丞进入庙门,只见小庙半截嵌入山壁中,而正中的神龛则完全嵌入一个岩洞中,神龛上是一尊一人多高的女子立像,手拈一支硕大的不知名花朵,妙目半合做浅笑状,十分传神。步天歌定定地望着栩栩如生的石像,很是奇怪这神像既没有神仙的空灵圣洁,也没有寻常女子的端庄娴淑,反而显得有些妖娆妩媚,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奇怪,”冷欣儿对那神像看了又看,“这山神娘娘怎么跟活的一样?我以前只听说过山神公公,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山神娘娘,难道昆仑山的山神都跟别处不同?”

“不可胡说!”驿丞忙呵斥道,“得罪了娘娘神灵是会降罪的,快快给娘娘磕头赔罪!”

“应该应该!这山神娘娘如此美貌,就算给她磕上十个八个头那也是咱们的福分。”说着冷欣儿果真跪倒在蒲团上,笑嘻嘻地磕了几个头。那驿丞大为高兴,拍着冷欣儿的肩头连连夸奖道:“年轻人如此敬奉山神娘娘,娘娘一定会保佑你的!”

冷欣儿上完香磕完头后,二人在驿丞带领下重新回到驿站,路上步天歌趁机问驿丞:“老人家,不知这儿可否找到向导?”

“要叫大人!本官姓童,你们该叫童大人。”驿丞挺胸凸肚地白了步天歌一眼,这才接着说,“每过一段时间总有山民进山采药打猎,你们要等上十天半月,总能等到向导。”

“十天半月?”步天歌与冷欣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尽的失望。以他们现时的心情,哪有耐心等那么久?说话间三人已回到驿站,却发觉驿站中除了烧水的哑巴已经空无一人。向那哑伙计追问半晌,看他“啊啊啊”比划了半天步天歌才知道,方信一行已经连夜进山了。大概是不想跟步天歌一路,又或者要抢在他前头找到珠儿。步天歌担心珠儿安危,忙向那“童大人”问明了去往星月谷所在的仙女峰的山路,二人顾不得休息也开始往深山进发。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老迈的驿丞又来到山神庙内,对着神像痴痴地凝望了半晌,然后跃上神龛,拨动了神龛内一处机关。只听“咔咔”声响,神像慢慢挪到了一旁,露出它身后那个未经修凿的岩洞,驿丞敏捷地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功夫,神像在“咔咔”的机簧响动声中慢慢又恢复了原状。

“你说,那山神娘娘像不像个仙女?”虽然离那驿站很远了,冷欣儿却还在不住回望。步天歌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仙女?世上要有这么妖媚的仙女,那神仙都不用修炼了。”

“真不知道谁有如此巧手,可以塑出如此栩栩如生的神像,直让人疑为真人,可世间又到哪里去找如此绝世美貌的女子?”冷欣儿眼中满是向往。

步天歌看看前方越发朦胧起来山峦,不由停下脚步:“天色太晚了,在此将就一宿再赶路吧,今晚看来是追不上方信他们了。”

二人在林中升起篝火,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山坳那边传来隐隐的呐喊打斗声,接着又听见阵阵狼嗥,那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凄越。二人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幽暗的山林中,有一对对幽蓝的莹光在闪烁,同时听到“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二人相顾骇然,忙退回篝火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那些绰绰约约的暗影包围。

“是狼群!”步天歌只觉嘴里发苦,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遭遇狼群,就算你武功再高,恐怕也逃不过狼群的追杀,狼群才是这深山中的霸主。

“怎么办?”冷欣儿脸色有些发白,不过倒也没有惊惶失措,一年多的猎头人生涯,使他早已变得坚强起来。步天歌冷静地打量着在数丈外徘徊不去的狼群,也没有什么脱身之计,只能往篝火中不断添加干柴枯枝,使狼群不敢太过靠近。

狼群在数丈外或坐或立,粗粗一看竟有百十头之多,两个猎头人望着群狼那闪着贪婪凶光的碧绿眼眸和呲着长长獠牙的狼吻,第一次发觉自己成了猎物。

“妈的!不射杀几只,这些畜生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冷欣儿终于受不了被群狼当成猎物来打量,拉开弩弓就是一箭射去,一只灰色皮毛的老狼顿时被弩箭射了个对穿,打着滚跌出老远。弩箭准确地穿过老狼咽喉,看来这一年多来,冷欣儿在这弩弓上也下了不小的功夫。

狼群慌忙退回林中,隐在灌木和草丛中觊觎着二人。步天歌见状轻叹道:“没用的,狼是一种非常狡猾又非常有耐心的动物,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况且如此多的恶狼,就算咱们的弩箭全部射完也不能尽除。只有等天亮后,咱们再想法甩开狼群。”

就在二人松懈下来的时候,狼群突然发起了一轮进攻,十几只胆大的雄狼克服了对火光的恐惧,悄没声息地向步天歌和冷欣儿扑来,事发突然,弩弓派不上用场,二人忙拔剑迎击,谁知这十几只狼凶悍异常,连连被步天歌斩杀了数只也不后退,幸好冷欣儿抄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才把狼群逼退,暂时挡住了狼群的进攻。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细细沥沥的小雨,二人不由暗叫一声“惨”。眼睁睁看着篝火被雨水渐渐浇灭也无能为力。篝火尚未全灭,狼群就已蜂拥而上,前仆后继对二人撕咬追杀,一场人狼大战在荒山野岭中开始了。

步天歌一连刺杀了四、五只恶狼,同时留心着冷欣儿的安危。只见冷欣儿一把短刀使得又狠又准,虽然刀法未见有多精妙,但出手的那股狠劲弥补了刀法的不足,转眼间也连杀两只恶狼。二人边战边退,却见四周恶狼越来越多,前仆后继悍不畏死,渐渐把二人逼到一处悬崖边。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再看看紧追不舍的狼群,二人相对苦笑,没想到还没有接近星月教所在的仙女峰星月谷,就要先葬身于狼群之腹了。

“跳崖吧,我可不想葬身狼腹!”冷欣儿浑身早已血迹斑斑,这一路恶战下来,他早已伤痕累累,若非有步天歌扶持,他几乎无法站立起来。面对身后杀不胜杀的狼群,步天歌也几乎丧失了信心,看看那深不见底的崖谷,不禁一声轻叹:“难道咱们真要被这些畜生逼死在这里?”

就在二人萌生死志的当儿,突听远处传来“呜呜”的牛角号声,悠悠扬扬回荡在山峦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飘忽。更令人惊讶的是,狼群听到这号角声,尽皆爬伏于地,嘴里发出不甘的“呜呜”声,有几只甚至翻倒在地,嘴里吐着白沫,浑身抽搐不止。狼群俱回头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竟丢下了近在眼前的两个猎物。

号角声越来越近,山坳那边慢慢转出了两个身披轻纱的妙龄女子,女子白衣如雪,在朦胧月色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飘然出尘之感,直让人疑为仙人。二女一吹号角,一执长鞭,闲庭信步般从狼群中缓缓行来,群狼尽皆拜服,不敢稍动。偶有一两只狼不规矩地抬起头来,便会吃那执鞭女子一击。只见她一抖腕,长鞭便会准确地抽在某一只骚动的恶狼身上,没一下落空。

步天歌二人呆呆地望着穿过狼群来到自己面前的两个身形曼妙的白衣女子,只见二人模样有些相似,都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在月色下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秀美。二人来到步天歌和冷欣儿面前,盈盈一揖,方才吹号那女子轻启朱唇开口道:“步先生、冷先生,我家主人欲见二位,请随我来!”

“你认识我们?”步天歌有些诧异,“你们的主人又是谁?”

那女子浅浅一笑:“你见了我家主人后自然就知道了。”

说着她已转身带路,那执鞭的女子长鞭轻抖,准确地抽在拦路的几只恶狼身上,几只狼慌忙往两旁逃开,嘴里不甘地“呜呜”叫着,让出了一条丈余宽的通道。步天歌见状更是惊讶,虽然民间也有驯服猛兽的驯兽师,但那都是要把猛兽关在笼中慢慢磨去了野性后,驯兽师才敢接近。眼前这些恶狼显然都充满野性,却被一个妙龄女子的长鞭治得服服帖帖,比狗还要听话,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自己也不敢相信。

“咱们跟去见见她们主人吧,好歹别人从狼吻下救了咱们,肯定没有恶意!”冷欣儿见步天歌在犹豫,便小声催促道。步天歌一想也是,便扶起冷欣儿跟在那吹号角的女子身后缓缓而行。那执鞭的女子跟在他俩身后,除了以长鞭教训偶尔一两只不安分的恶狼外,同时也把一些黑色的东西洒在身后,身后立刻传来群狼抢食和争斗的嘶吼咆哮,比方才围攻步天歌二人还要疯狂。

“奇怪,这女子的武功也未见得有多高明,为何这些恶狼对她俩竟如此服贴?要知道这些可都是野狼啊!”步天歌喃喃自问。冷欣儿笑道:“你看她们那清纯脱俗的模样,肯定是仙女,说不定是山神娘娘跟前的侍女,所以山中的野兽都要服她们管教。”

“仙女?”步天歌一声冷哼,他对一切怪力乱神都不相信,不过眼前这情形,除了这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所以他冷哼一声后也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