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闹市之中,既不是出猎的好时机,也不是出猎的好地点,但步天歌偏偏选在这个不适合的时间地点行动。

隐在鸿运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内,步天歌俯瞰着窗外长街中的情形。下面是熙熙攘攘的闹市,差不多算得上是人头攒动,加上现在正是下午,要在朗朗乾坤、攘攘人流之中杀人,无疑是拿生命去冒险。不过步天歌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调查了目标后,发觉只有这个时间和地点,才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习惯性地擦拭着弩弓和箭镞,步天歌在心中回想着这次目标的特征――丁亚虎,男,四十七岁,十七岁出道,一柄九环刀罕逢敌手,刀下已有一百三十多条人命,官府通缉多年而无果。令人惊讶的是,就这样一个通缉多年的恶汉,居然可以在这个海滨小城耀武扬威地做土皇帝,就因为他除了有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寻常捕快奈何不了,更在于朝中一些重臣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收受过他的重礼,因此每每有人提议出兵剿灭,都不被朝廷采纳,就连地方官吏对他也刻意巴结,只求他不在本地作案,有的甚至与之朋比为奸,如此一来,他竟成了维护当地秩序的太上皇一般。

步天歌对丁亚虎的背景和来头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丁亚虎的人头值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一个罕见的高价,刑部所有海捕文书中,超过一千两的悬赏屈指可数。步天歌如今对赏金有一种极度的渴求,自从把惠娘和珠儿藏在一处偏僻小村后,这一年多来他就已经出猎了七次,挣下了五千多两赏银,但他依然觉得不够,在信守诺言为杭州名捕何铁心活捉那个最昂贵的猎物前,他得为珠儿和惠娘挣下足够她们一生花费的银子,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命去完成那个诺言。

想到惠娘和珠儿,步天歌冷硬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一股暖意在心中流转。自从妻儿遭了不幸后,他再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令人幸福和振奋的感觉,使他对每一次出猎都充满期待。不像过去,他只是机械地猎头换钱,然后满世界去追查杀害妻儿的凶手,直到银子花完,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自从有了珠儿,仇恨在他心中就渐渐淡漠,直至金玉堂自杀谢罪,步天歌心中就只剩下责任和关爱,当初对儿子的那种感情又渐渐从他心中复活,并转移到珠儿这个仇人之女身上。

看看天色,快到丁亚虎经过这条街去香风楼听曲的时候了,步天歌有条不紊地打开折叠弩,调试弓弦和扳扣,脚蹬弓脊拉开弓弦,把透心箭卡入箭槽。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珠儿――该买些新布料重新给她做些衣服了,她又长高了不少。想到珠儿他自然就想到惠娘,也就想到了把惠娘和孩子带到自己身边的“乌鸦”冷欣儿。步天歌是过来人,完全看得出这孩子喜欢上了惠娘,但在惠娘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这注定他将为此痛苦。对此步天歌完全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惠娘的关爱视而不见,甚至刻意回避,不过这没多大用,冷欣儿终于还是看出了惠娘的心意,他最终不告而别,这令步天歌内疚了很久。

街上响起了一阵骚动,百姓们正慌乱地四下散开,把中间的街道完全让出来。步天歌知道这是丁亚虎来了,在这个小城中,就连府尹都没有这么大的气派。

长街远端出现了一队骑士,个个精气内敛,神闲气定。他们蜂拥着一乘软呢小轿,正沿着长街缓缓行来,小轿飘动的帘子后,隐约有一个身材魁伟的锦衣汉子端坐其中。

把折叠弩架到窗棂上,步天歌开始向小轿瞄准,同时默默计算着自己与小轿之间的距离。小轿还在射程之外,不过他已经可以隐约看见丁亚虎的身影。步天歌不由在想:他是不是也有妻儿?他的死对他的妻儿来说是不是也是一场灾难?

步天歌很奇怪最近自己经常会在出猎的时候像这样胡思乱想,不过这并不会影响他出手的稳定。他现在出手前对每一个目标都有仔细的调查和了解,肯定了猎物的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值得庆祝的事之后他才会出手,不像过去那样只关心人头的价钱。

小轿渐渐进入了弩弓的射程,通过轿子上的窗口甚至可以看清丁亚虎的模样,不过他的身子却隐在轿帘后无法看到。步天歌开始眯起一只眼瞄准轿帘,只等有风吹开轿帘露出丁亚虎的胸膛,如果运气不好始终没有风,他决不会勉强出手。已经在此等候了十多天了,他有的是耐心。

突然,风把轿帘吹开了一道缝。――嗖!一只弩箭带着轻啸蓦地钻入了轿帘中,步天歌惊讶地望向街对面一扇窗口,也就是那支弩箭射出的地方,实在没想到这次出猎居然还遇到了一个同行,竟抢在了自己前面动手!

“什么人?”轿帘被扯了下来,一个面如雄狮的汉子从轿中跃了出来,他胸口的锦袍破开了一道口子,从中可以看到有隐约的金光闪烁,他竟在锦袍下裹有护身软甲一类的东西。方才那支箭就扣在他左手,而他右手则倒提着一把九环刀。

“快把刺客给我拎出来!”大汉话音未落,几个人影就射向街对面那扇射出弩箭的窗口。步天歌收起折叠弩隐回房中,躲在窗帘后静观事态的发展。不与同行争功,这是他的原则。

一道瘦小的人影从方才那扇窗口中逃了出来,刚翻身上得屋檐,却被几个追上屋檐的汉子给围了起来,顿时像落入陷阱的小兽般不知所措地左冲右突,却根本突不破那几个汉子的包围。步天歌一看那人身影,神情蓦地就变了,立刻端起折叠弩就扣动了扳扣。弓弦声响,透心箭飞射而出,倏然没入了街道中央丁亚虎的后颈窝,再从他前面咽喉穿了出来,带出一股殷红的喷泉。丁亚虎一声没吭就软倒在地,软甲虽然可以护住身体,却护不住咽喉。

“大哥!”几个骑士翻身下马扶起丁亚虎,另外几个则向步天歌所在的客房扑来。步天歌没料到丁亚虎这些兄弟不比寻常花钱雇来的保镖,都是些可以为丁亚虎卖命的铁杆兄弟,决不会因老大被杀就失了斗志,相反这激起他们复仇的血性,被他们缠上将会十分危险。

从窗口迎着众人跃下,半空中蝉翼剑已带着轻啸迎风而出,如蛇信一般逼退了冲在最前方的几个汉子。步天歌顾不得割下长街中央丁亚虎的人头,已跃上对面的屋檐。那个瘦小的同行正在丁亚虎两个兄弟的围攻下险象环生,狼狈不堪。都说同行是冤家,通常情况下,步天歌决不会出手救助一个同行,但这一次,他竟丢下价值千两的人头不顾,冒险出手救他。

暗红色的“软红信”带着毒蛇吐信的“咝咝”轻啸在空中闪烁,两个围攻那瘦小人影的汉子立刻被逼得落下屋檐。步天歌拉起那同行立刻落下另一边的屋檐,跟着就沿小巷向远方逃逸。待丁亚虎那些兄弟追上屋檐时,已经没了二人的踪影。

“你原来不是个‘乌鸦’吗?为什么学别人去做什么猎头人?”步天歌把那瘦小的同行扔到墙角,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背着弩弓、腰悬匕首和香囊的猎头人。这儿是步天歌为猎杀丁亚虎准备好的藏身地点,短时间内还不会被他那些兄弟找到。

“我不再是‘乌鸦’!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个猎头人!”冷欣儿努力地挺起胸膛,双眼圆睁迎着步天歌的目光。一年多没见,他长高了不少,身架比以前也结实了许多,嘴唇上还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茸毛,不过在步天歌面前,他还是显得有些瘦弱单薄。

步天歌皱了皱眉头,知道这孩子是要证明自己,证明他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做个令人敬畏的猎头人。没想到当初惠娘一句玩笑话对他的刺激竟如此之大,使一个孩子也背起弩弓从事起这世间最危险的职业。打量着眼前这略显稚嫩的新同行,步天歌突然发觉他不再是个孩子,他眼中有着一个猎头人应该具备的冷厉和阴狠,唯一欠缺的,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稍变的冷静和凝定,这是普通和优秀的最大区别,武功高低还在其次。

慢慢向冷欣儿伸出右手,步天歌眼中泛起一丝暖暖的笑意:“很高兴认识你,猎头人冷欣儿。”

冷欣儿眼中有晶莹的光芒在闪烁,一种久违的情愫在泪光中流转。“啪”一声紧紧握住步天歌粗糙的大手,他涩声道:“我欠你一条命。”

步天歌眼中的笑意渐渐在冷硬的脸上弥漫开来,拍拍对方的肩头,他笑道:“那你记得一定要还我,现在,先请我喝杯酒再说。”

“没问题!我请你到本地最好的醉仙楼喝最烈的烧刀子!”

烧刀子如火焰一般从咽喉窜入腹中,一团炎热顿时在全身弥漫开来。一声满足的轻叹,步天歌徐徐放下酒杯:“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这么烈的烧刀子了。”

冷欣儿有些奇怪地扬了扬眉梢:“步大哥一向不都是喝最烈的酒?打最狠的架?杀最恶的人吗?”

“曾经是的。”步天歌的眼光有些黯然,“不过当你曾经有过一个家之后,就会觉得世间最烈的酒也无法代替家的温暖。”

冷欣儿有些同情地望着步天歌,低声问道:“大哥又想起蒙难的妻儿了?海龙帮那帮王八蛋,真该把他们斩尽杀绝!”

步天歌使劲摇摇头,似要把心中的郁抑甩开,为自己和冷欣儿重新满上一杯烧刀子,他举杯叹道:“金玉堂赔我一个女儿,虽然无法代替妻儿,不过我也不再恨他了。对了,你该去看看珠儿,这一年多来她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又乖巧又漂亮,小小年纪就有一副伶牙俐齿,就是被惠娘宠坏了,有些娇气。”

冷欣儿苦涩一笑:“珠儿恐怕都不记得我这个冷叔叔了,还有惠娘,她……还好吧?”

“当然好,她还常常说起你呢!”

“真的?”冷欣儿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但立刻又暗淡下去,“恐怕……我现在该叫她大嫂了吧?”

“你说哪儿去了!”步天歌忍不住拍了冷欣儿一巴掌,叹道,“自从妻子蒙难后我就没打算再娶,况且,像我这样整天跟危险和死亡打交道的猎头人,也实在不该再耽误一个好女子。”

“真的?”冷欣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忙借着倒酒来掩饰。步天歌点点头:“去看看她们吧,她们都很想念你呢。”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步天歌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当初对杭州捕头何铁心许下的诺言,在那个诺言实现之前,他对任何女子都不敢有异心。而现在,离实现那个诺言的最后期限已经只有一年多时间,他真希望万一自己有什么意外,有人可以接替自己照顾珠儿和惠娘,所以他要邀冷欣儿去看望珠儿和惠娘。

冷欣儿犹豫了一下,突然一口喝干杯中烧刀子,然后抹着嘴慨然道:“好!我跟你去看望她们,一年多不见,我还真有些想念她们呢!”

“呵呵,那现在就走吧,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在一起喝酒!”说着步天歌立刻起身出门,冷欣儿忙付了酒钱追出去。这醉仙楼处在这座海滨小城的繁华地段,离方才丁亚虎被杀的那条街没多远,大约没想到刚击杀了丁亚虎的两个凶手居然有胆在这儿喝酒,他那些兄弟竟没有一个人追查到这儿来。冷欣儿出门后望了望不远处丁亚虎被杀的地方,发现那儿还有不少闲汉在围观谈论着,他不禁遗憾地叹道:“可惜了那颗大好头颅,值一千多两银子呢!”

“别想它了!”步天歌却是头也不回大步就走,“就算别人的头颅再值钱,可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只猎杀自己有把握的目标,这是猎头人的第一准则!你可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山村,藏在滇西的群山环抱之中,当冷欣儿再次来到这儿时,发觉和一年多前离开时没有多大区别。望着山林中那隐约的竹楼和木屋,冷欣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期待和激动,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惠娘和珠儿是不是还是原来的样子,尤其是惠娘,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是不是依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与冷欣儿忐忑不安的心情不同,步天歌每次出猎后回到这儿,心神都有一种难得的松弛和宁静,那感觉就像远行的倦鸟回到自己熟悉的山林。不过这一次他的脸色有些凝重,随着那山村越来越近,他的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紧紧的结,步伐也不由加快了许多。

“怎么了?”冷欣儿终于发觉步天歌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不由问道。步天歌指着山林中的竹楼木屋低声道:“现在应该是做晚饭的时候,但村寨中没有炊烟,也没有鸡鸣狗吠,恐怕村中有什么事发生!”

村寨中的情形证实了步天歌的担忧。只见偌大的村寨中静悄悄没有半点人声,步天歌顾不得谨慎,直扑为惠娘和珠儿盖的那幢木楼,冲上楼一看,只见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立刻发疯一般冲出木楼,片刻间就搜遍了整个村寨,这才发现除了珠儿和惠娘,村子中每一个人每一条狗甚至每一只鸡都在,只是,他们全都安祥地倒在各自的家中或家门口,除了没有呼吸,就像刚睡过去的样子。

步天歌脸色铁青,曾经稳定如磐石的手也在微微发颤。相比当年天玑杀害海龙帮一船汉子的血腥,像这样无声无息地让全村一百多口人和数百口牲畜安祥毙命,岂不更令人感到恐惧?

“看!那是什么?”冷欣儿的嗓音也在微微发颤。步天歌顺着他所指望去,才发现自家屋檐上,一面黑色的小旗在迎风招展,那上面绣有死白色的七星拱月图案,黑白分明十分刺眼。因为太过明显,刚开始二人反而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看清那旗子上的图案后,步天歌心中渐渐镇定下来。这旗子证实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想,星月教终于还是找了惠娘和珠儿,不过他也知道,珠儿是他们心目中的转世月神,所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回身望向冷欣儿,步天歌面色已平静下来,拍拍少年的肩头,他淡淡道:“你今日来得不巧,惠娘和珠儿都不在,欢迎你改日再来。”

“你这是什么话?”冷欣儿怒道,“惠娘和珠儿也是我的朋友,我岂能就这样离开?”

二人默默地对视着,步天歌从少年那明亮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只属于猎头人的冷厉寒光,这让他突然发觉,眼前这少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他终于一把握住冷欣儿的手,昂然点头道:“好!就让我们闯一闯星月教的龙潭虎穴。有我步天歌在的一天,就决不容任何人从我身边抢走珠儿,天王老子都不行!”

冷欣儿紧紧握住步天歌的手:“谁要敢动惠娘和珠儿,我冷欣儿见神杀神,遇佛灭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