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传令,要立即召见阿清。赵无究不敢怠慢,亲自向阿清呈上。阿清的手下们见慕容恪竟敢用召见一词,都露出愤怒的神色,却无人再敢多言。阿清神色自若,只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请稍等片刻。”赵无究笑道:“郡主别让末将为难便是。郡主请。”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道:“我这两天运功,只觉体内有另一股内息,浑厚无比,却非我所有。你老实说,谁在我昏迷的时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无法再瞒她,只得将道曾救她之事说了,末了道:“道大师被白马寺几位高僧带走,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小人因答应了小靳,没有及时跟小姐说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小靳……他还好吗?”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问起他的行程,他说将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经派人传信给劳家,照应他们。”

阿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出来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领着族人徐徐前行,自己只带了两名校尉,与赵无究先行前往巨鹿。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下午时分,蓝天碧日之下,远远地看见几十道烟从一片山峦后升起。赵无究道:“那里就是大将军本营所在,也是你们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还要劳烦大将军亲自监督,实在惭愧啊。”赵无究尴尬地道:“大将军之意,也是就近保护,免得再遭他人屠戮……郡主请,翻上这个山冈就是了。”

众人纵马上山时,阿清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越往上爬,这声音越大,仿佛是风声,但更杂乱,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为何跟着这声音砰砰乱跳起来。她本来一马当先,此刻却慢慢减缓速度,让赵无究赶到了前面。

她望着逐渐逼近的山坡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嗡嗡声愈发响亮,似乎有几千几万人一起喧哗,但一句也听不分明。不时有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其中,偶尔山顶上也有群马奔驰的声音。阿清不知道面对她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面对。

赵无究已经上了山顶,回头道:“郡主,请快一点。”阿清咬咬牙,一甩马鞭,顶着猎猎的山风直冲上顶。

眼前赫然开朗。

她所在的是一条长长的、平平的山脊,由西向东蜿蜒,对面几里外,是另一条更高更长的山脉,由西向北延伸,山顶上压着长长厚厚的一条云带。两条山脉在西面交汇的地方是一个不足三里宽的峡谷,而东面则是宽阔的漳水。两山一水,紧紧地夹着中间一块狭长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万人就挤在盆地里,那嗡嗡声正是他们发出的。他们是衣衫褴褛的逃难的人,拖儿携女,带着简单破烂的行李;他们是伤痕累累、肢体不全的士兵,握着砍缺了刀口的刀,杵着折了枪头的枪杆;他们是死了父亲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他们是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一切的亡国之人。

他们没有帐篷,没有食物,没有柴火,没有牛马,连可以躺的破席都没有。他们在肮脏的泥地里,在到处是水洼的草地里,在毒虫恶蛇出没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惫而无力地仰望着蓝天,和蓝天下山顶上那些晃动的光泽。

那些光泽流动在排列于山脊之上的三万燕国铁骑身上的铠甲间,流动在无数长枪的枪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动在三万双渴求杀戮的燕国战士的眼中。

阿清向左面山脊看去,有狸猫旗、狐狸旗、云兽旗,六千土黄装束的轻骑军;向右看去,是云旗、风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后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对面,那山腰上,黑压压一片全是重骑兵,扬着飞熊旗、飞豹旗、飞虎旗、飞象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这些骑兵身后,竖着七根高高的旗杆,那里应该就是主营了。

“连阵势都不用摆,”阿清叹道:“步兵与弓弩手连支援保护的骑兵都没有。原来你们也知道,面对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赵无究脸色尴尬,正要说什么,忽见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泪。他以为阿清见到族人的惨状,心中感慨,忙道:“大军南征,已有数月,粮草辎重已尽,仓促间也无力顾及……”

阿清手一扬,阻止他说下去,笑道:“你误会了。我是高兴——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正说着,只见山坡下奔上来三匹白马,当先一人手持节杖,头戴高冠。赵无究道:“大将军的使臣来了。”忙下马迎候。阿清坐在马上不动。那使臣奔近了,大声道:“你是亡赵清河郡主石岚么?大将军有令,还不下马听令?”

阿清身后两名校尉大声道:“混帐!”只听一阵拔刀之声,他们三人已被十几骑围了起来。赵无究面有难色地道:“郡主,请下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两名校尉只好跟着下马。那使臣道:“跪下听令!”赵无究眼瞧着阿清眼中杀气勃发,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虽是亡国之人,毕竟血统高贵,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轻蔑地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可速退!”赵无究躬身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强要阿清下跪,大声道:“大将军令:命亡赵清河郡主石岚速往本营参见!”

说完将手中节杖向阿清一指,不再说话,转身向山下驶去。赵无究忙道:“郡主,请跟上!”

阿清默默上了马,回头对那两名校尉道:“你们不必再跟着我了,去跟族人们在一起吧。”那两名校尉放声大哭,伏地不起,阿清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下赵无究仍旧在前引路,领着阿清通过数道防守严密的防线下了山。将到羯人聚集之地时,只见那三名使臣骑着马在前耀武扬威地跑,赶得路上的人纷纷走避,狼狈不堪。阿清突然一勒马,翻身跳下来。赵无究生怕她有什么造反举动,一把握住了刀柄,惊道:“你做什么?”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骑马,愿走过去。”说着放开了马,大步向人群里走去。赵无究没奈何。他职责在身,要送阿清面见大将军,却不知为何怎么也不敢得罪这看似弱小的女子,只得也跳下马,跟着她走。

赵无究走在羯人中,看着他们惊异胆怯的眼神,看到各种腐败的伤口、断肢,闻到各种恶臭和血腥之气,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深悔自己接了这个烫手的差事。但前面的阿清走得既快且稳,他不敢落下,只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会儿,已经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见数百人围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编着什么。她走上前看,见那些人个个神色凄苦,好多人泪流满面,编的却是小孩最喜欢的花环。她心中没由来地一阵剧跳,刹那间,眼前晃过了小钰戴着花环,站在灿烂阳光中浅浅发笑的模样……她鼓了半天的勇气,才向一位老婆婆问道:“老婆婆,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后的燕国军人,虽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却身着本族贵族服饰,便道:“我……小人们在为琉殊郡主送行。”

“什……么?”

那老婆婆哭出声来,道:“昨天传来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泽为了救族人,自愿被汉人带走。但她不愿受辱,所以恳求燕国的龙威将军慕容垂,在她即将进入东平时,用箭射杀了他。听说,同时遇害的还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隶术大人……呜……我们大赵真的是亡了吗?连这样的好女儿都死了……我们……我们听说郡主喜欢花环,所以在这里……在这里替她……”她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周围的人都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赵无究在后面见阿清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好象马上就要软倒。他吓了一跳,要真软在这里不能面见大将军,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忙道:“郡主!请节哀自重!”

那老婆婆听他说到“郡主”两个字,吃惊地抬起头来道:“你……你是谁?”

阿清颤抖着,捂着脸颤抖着不说话,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时,前面一阵慌乱的喧哗,那使臣又纵马回来,喝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赶快,难道要大将军等吗?”那老婆婆和旁边的羯人忙退得远远的。

那使臣喊了两声,阿清仍垂头不答。赵无究急道:“郡主,请节哀!请立即面见大将军!”

那使臣恼了,纵马来到阿清身边,用节杖狠狠敲了敲她的头,喝道:“混帐!敢违抗大将军之令,你想死吗?喂!”

当他再一杖敲下去时,忽然手一紧,阿清抓住了节杖,慢慢地道:“我听见了。”

使臣扯了扯,那节杖好象被巨石压住一般纹丝不动,他更加恼怒,大声道:“你说什么?混……”

话音未落,阿清仰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喝道:“大——赵——清——河——郡——主——石——岚——听——见——了!”

犹如滚雷在耳边炸响,赵无究耳朵里嗡的一声,周围的人纷纷捂着耳朵避闪。那两名护卫的马惊得人立而起,将护卫摔在地上,发狂地向旁边跑去。这一声吼叫远远地传开去,在两山之间不住回响,连山脊上的马都被惊得乱叫,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士兵狼狈地拼命安抚坐骑。

那名使臣一动不动坐在马上,过了一会儿,先是耳朵,然后是眼睛、鼻子……缓缓流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马背上。那马勉强站立着,终于四腿一软,带着那使臣一起翻倒在地。

阿清随手把节杖丢到使臣的尸体上,抹去嘴角的血,道:“这下你听见了罢。”

赵无究脑袋被震得昏昏沉沉,但见到那使臣倒毙,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善了,拼了老命爬起身。他还没站稳,只听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下一看,却见身边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这动作象涟漪一样快速往外扩散着,远处的人,更远处的人……纷纷转向这边,跪下伏拜在地。突然之间,在这狭长的盆地里,自己与阿清已经变成了唯一站立着的人。只那么一转眼的功夫,数万人全都伏在了泥水里、草丛中。在数万异族士兵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们谁都不敢喊出什么来,可是不用说,阿清已经听见他们心里的呼喊了。她于是面北而站,静静地看着从慕容恪的本营里冲出一队人马,向自己飞也似地跑来。

这一次,来的是五名使臣,手持五花节杖,后面跟着八名校尉,牵着一匹黑马。这是接应候爵之礼。

阿清整顿衣服,抹抹额头的散发。旁边有羯人冒死献上本族的长巾,她微笑着接了,裹在头上,然后拱手向节杖致意,礼毕,方从容上马。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跪伏在地的族人,一拉缰绳,在校尉的簇拥下跟着使臣们向山上奔去。

赵无究直到看见她驶入本营的辕门之中,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抹着额头的汗。突然一惊,又跳起身来,见周围的羯人阴沉的眼光盯着自己,他看得心中发毛,手握刀柄,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原路跑回去了。


阿清在五名使臣、八名校尉的环侍下步入大营。这是一个巨大的行军帐篷,长宽十丈有余,布置却甚是简洁,除了兵刃、弓矢,及两张巨大的地图外,并无任何装饰之物。此刻除了幕帐四周站立的侍卫和下人,及正中案几前坐着的两人外,并无其他将领。他们刚进帐,案前正俯首看邸报的一人迅速抬起头来,笑道:“赵清河郡主,好大的气势。”

阿清认识这个人,慕容恪,燕国文韬武略的丞相、太原王、辅国大将军。当年十七岁的他与十三岁的慕容垂击败高句丽,来朝进贡时,年幼的阿清曾随父亲代皇上在樟林围猎款待。比这还大的帐篷,比外面还多的军马……只不过那时自己坐在父亲的身旁,高高在上,看慕容恪以属国之礼叩拜。而如今,身份相差何止以万里计……

慕容恪推开案上的邸报,对另一人道:“先按此行事吧。”那人领命,正要出去,慕容恪道:“不必了,你就在这里处理。”说着站起身,活动一下双手,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

使臣们和校尉各自行礼而退。慕容恪道:“郡主请坐。刚才是本王失礼了,在此还向郡主谢过。”

阿清刚才因小钰之死而狂怒,此刻进到营里,见到统领大军的慕容恪,心中毕竟发怯,况且身负数万人之性命前程,不敢有丝毫大意,跪下伏首道:“亡国之人,何敢受此?适才我听闻琉殊郡主……我……我妹妹……的消息,一时失态,震死了使臣。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还请大将军降罪于我,不要迁怒族人。”

慕容恪道:“国之交往,唯礼而已。一个不知礼节的使臣,早该杀了,郡主替本王解决此人,又何罪之有?请坐罢。当年樟林郊场一别,算算已有八年了。本王仍记得当年郡主未满十岁,就猎得三只狼,一只熊,勇冠当场。现风范尤存,本王甚慰。”

阿清叩首谢过,挪到一旁的案前,仍不敢坐,只长跪着,道:“是。可惜我辈只懂得狩猎玩乐,如今已是亡国之人。大将军统帅大军,南下与天下诸侯竞鹿,意气风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慕容恪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呵呵笑道:“竞鹿?本王可没有魏武帝那般气势胸襟。我们既是故人,又曾是君臣,就不绕弯子了。郡主可知本王命人召集你族人是为何吗?”

阿清道:“大将军是否想收编我族人?”

慕容恪拳头习惯性地捏紧,又松开,点头道:“不错。你们赵虽然已经亡国,但散落在各地的族人毕竟还有很多,也有许多将领和军队尚未投降。此刻局势险恶,冉闵仍想斩草除根,而晋国……大概也不会容得下你们。我燕国虽为鲜卑部落,但贵国高祖明皇帝在时,曾相约为兄弟之邦,我王兄(其时燕王慕容俊尚未称帝)也早有心接纳。本王知道郡主为了你们族人的存亡安危费尽心力,何不趁此机会带领族人,随本王一道面见王兄?”

阿清垂下首沉默着。慕容恪知道她心中正紧张地考虑,也不催她,道:“郡主可以慢慢考虑。本王正在起草文书,奉请王兄保留郡主之爵位,一面也好管束族人。”命人奉上茶水,自己又与那名臣子商量去了。

茶水滚烫,升起的水雾将阿清的眼都润湿了。她闭了眼,心中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因为——真是奇怪——她听到了风声。

草原上的风声。

猎猎的、清新的……自由的风声。

她的手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拼命地排挤这个念头。这想法也许会要了她的命,要了全体族人的命……是的,石付说得对,事到如今,只有归顺一条路可以走。没有别的出路了,没有了……就算不归顺又能怎样呢?西归之路实在太过漫长遥远,中间不仅是千山万水,还有无数诸侯草莽虎视眈眈……也许……也许根本就走不回去……

天啊……她在心里呼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个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忽听慕容恪道:“清河郡主。”阿清骤然一惊,慌得跳起身来,却听慕容恪笑道:“别慌。小心茶水。”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紧张地颤抖着,竟将案上的茶都弄翻了,滚烫的茶水湿了她的裙角都不知道。

阿清忙道:“我……我失礼了。”

慕容恪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郡主过谦了。郡主是不是已经想好了答案,可否现在就讲给本王听呢?”

归顺。阿清想。

归顺吧,我要活下去。

她转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朗声道:“是。我恳求大将军恩准我族人西归故土。”

慕容恪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但他端茶的手却顿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声道:“荒唐!亡国之人,还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请大将军立即诛杀此人,灭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还未说话,只听帐外有人大声道:“报!东平守将孙镜求见大将军!”

阿清听到“孙镜”两个字,仿佛炸雷就在耳边响起,连刚才灭族的恐惧都消失了,刹时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慕容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传罢。”

帐门开了,有人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大声道:“小人孙镜,拜见太原王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又尖又细,极之难听。慕容恪笑道:“孙将军多礼了,请前面叙话。”

孙镜并不起身,一路膝行过来,爬到阿清身边时停下,磕头道:“亡国败将,不敢以贱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错惜,收我东平郡以为燕国之土,诚惶诚恐,仅代东平三十万民众叩谢圣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来,背着手踱着步,一面道:“你能以大局为重,率东平臣民降我燕国,王兄很是高兴。左右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应该还是封你东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孙镜重重磕了几个头,声带哭腔地道:“太原王之圣恩,小人虽万死不足以报一二!小人对燕国之忠心,可昭日月!虽区区蝼蚁之力,也要为燕国肝脑涂地,以谢……”

“我请大将军屏去侍卫。”突然有人大声道:“我有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禀报!”

孙镜侧头一看,见身旁说话的竟然是个美貌女子,穿的还是羯人的衣服,不觉一怔。慕容恪道:“你说什么?”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视着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请求大将军屏去所有侍卫下人,我有事关天下之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说明。”

慕容恪毫不犹豫地道:“好。你们都退下罢。”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怀不臣之心,王爷岂可轻易信之?有什么机密可速速说来,若敢戏弄将军,五马分尸。”

阿清不答,只直直地盯着慕容恪。慕容恪与她对视片刻,回头笑道:“白末宇,你跟从本王多年,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气?这样吧,你和四名心腹侍卫留下,其余都退下。如果有任何动静,下面有五万羯人陪葬,本王也可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来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气,不再迟疑,忙招呼所有侍卫跟下人都出帐去。四名贴身侍卫上前来,就站在慕容恪身后,手握剑柄,随时准备着。

孙镜赶紧磕了三个响头,倒着向后爬去。阿清突然厉声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关系的就是他!”

孙镜吃了一惊,抬起头惊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转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孙镜赶紧摇摇头。

阿清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大赵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闹广善营之人。我赵国燕王薨在营里时,我就在他身边。你不惜一切代价捉拿的琉殊郡主,当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声音镇静得让她自己都吃惊。孙镜的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渐渐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响,那是心脏剧烈的跳动。恐惧和绝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动,拼命跳动!

慕容恪微微一皱眉头,白末宇朗声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说的机密要事报上来!”

阿清回过身,道:“是。大将军知道此人当初为何强行关押我赵国燕王一家么?乃是因为……”

“太原王!”孙镜拼出老命扑上前一步,嘶声狂叫,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听更大的“啪”的一声响,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孙镜腾身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撞在主帐的一根柱头上。他落下地来时,已是满脸满口的血,软软地趴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动弹。地上到处散落着他的牙齿和血迹。

白末宇大喊:“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来,就要纵身上前砍杀阿清。阿清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动容,眼见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卫立时收手,说听就听。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过来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恶狠狠地道:“走开!本王岂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声道:“臣身负保护王爷之责,须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面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摇头道:“一个亡国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面前殴打即将封爵之人,本王却连自己的臣子都对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种!”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会儿自然来领死罪,不过此刻却不能依了王爷。清河郡主,你擅自殴打本国重臣,已是灭族之罪,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阿清平静道:“此人残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只有一个原因——他想要逼问燕王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这一下,白末宇的脸上都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你……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吗?”

阿清道:“传国玉玺乃始皇帝传下来的立国之凭证,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帝自汉刘曜手中得到,从此称帝,天下景从。冉闵叛乱之时,我赵国燕王将其藏于邺城昭武殿内。这个秘密,连冉闵都不知道。大将军只要打下邺城,取得玉玺,贵国大王就可登基为帝,成为天下之主。这个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肃然点了点头。

阿清道:“大将军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孙镜和他的手下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杀人灭口。如今大将军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东平来者皆在左营歇息。”他听到阿清的话,已经深悔刚才自己死硬没有出去,说话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慕容恪浑若无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听说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着我帐前力士,折断他的四肢,将其拉死,其余士兵皆斩。”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请王爷示下,孙镜……如何处置?”

“埋了。”慕容恪头也不抬地道:“灭九族。凡广善营降卒皆从其例。”

白末宇此时狠不能飞身出帐,强作镇定地磕头行礼,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走到帐门时,已经汗出如浆,不想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慌忙掀了帘子出去。耳边似乎听见慕容恪还在嘿嘿地笑,他放下帐门,气也来不及喘,飞也似地跑去召唤力士了。


慕容恪确实在笑。他笑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勇猛无畏之人。没想到赵国灭亡时,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两位女子挺身而出,拯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出这个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杀了?”

阿清叹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赵国有高祖明皇帝那样不世出的雄才,立国只有区区二十三年,便告灭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几欲灭族。由极盛而极衰,这其中滋味,大将军又哪里能够体会。我现在说恨那玉玺,想来将军也不会相信,可惜,这真的是我的心情……我只愿剩下这些老弱妇孺能够西归故土,不要在这纷乱的中原,真的死绝了……”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将军圣恩厚泽,饶了我的族人。我石岚愿同传国玉玺的秘密一起长眠于此,虽万死亦不辞!”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着。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心中只想:“罢了罢了,小钰,我救不了族人,好歹为你报了仇,这就来与你做伴了。”

忽听有人掀开了帐门,进来道:“大将军,末将听说清河郡主来了,她在……原来在此。”却是慕容垂的声音。

慕容恪嗯了一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边,说道:“哦,是你。我正在考虑如何杀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惊,忙单膝跪下,拱手道:“大将军,我燕国怎么说也曾是赵之属国。今赵新亡,而杀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过头去:“杀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声道:“无论什么理由,如此对待亡国臣民,皆非妥当。昔日西楚霸王就因为坑杀二十万降卒,为天下诟病,终于乌江自刎……”

慕容恪不悦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石岚,你先退下,约束你的族人,等候发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两下头,站起来,垂着头倒退着出去了。慕容垂见她出去,急道:“二哥,你真的要杀她?别跟我开玩笑了!”

慕容恪恼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


阿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心里空空荡荡,又高兴又伤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们见她来了,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涌向她,跪下行礼。她只呆呆地看着,走自己的路。前面的羯人让出道,后面却跟了越来越多的人。不时有人跪下大声道:

“末将石乘参见郡主!”

“末将屯骑校尉成定参见郡主!”

“小人御前执笔侍郎拜见郡主殿下!”

“末将助军左石天叩见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姓名、官职、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将;有的身体尚好,有的肢体不全……她也一个都不认识,也懒得搭理,继续往前走着,逐渐穿越了盆地,走到山坡下。她的两名校尉忙赶上前来,阿清上了马,呆滞地看着身后那无数双热切盼望的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声道:“前面的都让开,我要看看孩子们!”

那些文臣武官们一怔,随即纷纷退到一边,于是阿清看见了更多双童真而热切盼望的眼睛。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热泪盈眶。

她想:“就让我一个人死了,多好?还有这么多孩子,多好啊。”

这么想着,阿清猛地一抽马鞭,拉得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向山坡上纵去。身后无数人痛哭失声,叫道:“郡主,回来!回来!”阿清充耳不闻,径直跑上山去。

忽然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暗哑难听,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荡。这一声还未停息,又是一阵急密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恐惧,抬头向两边山上望去。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过了不久,响起了隐隐的兵革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目张胆,两边山上的士兵们都动起来了!

骑兵们打着坐骑,开始一队队拉出来,在阵前小跑,急停转身,又一队队拉回去,交叉换位,让马匹们都活动开来。步兵们在伍长的指挥下也一排跟着一排向前挺进了几十丈,随着一面云旗到位,第一排士兵放平了长枪,建立起冲撞阵地。一群奴隶在弓弩队间穿梭往来,忙着将火盆放到指定位置,点燃碳火,为火箭做准备……主营方向,三面龙旗和一面火焰旗飞速爬上杆顶,过了一会儿,放下了一面龙旗,又升起一面黑旗……

黑底白边的飞虎旗帜举了起来,红底金边的飞龙旗帜举了起来,青底黄边的云兽旗帜举了起来……长枪举了起来,长柄大刀举了起来,蛇形长矛举了起来,厚重的九环大刀也举了起来……无数锋刃在夕阳下耀眼生辉……

有的人摘下沉重的头盔,散开一头的小辫;有的人脱去血渍斑斑的盔甲,袒露坚实粗犷的胸背;有的人则扯去腐臭的包扎伤口的布条,炫耀那一身血淋淋的伤痕……

这些出生入死的军人们征服与屠杀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猛听主营方向三声炮响,一队人马从辕门里奔了出来。这群人还没跑到重骑兵队列之前,其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跨下的白马如龙,飞快地跑到山腰一处突出的崖上,将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日光照在枪尖,发出耀目光芒。

燕国士兵们认出那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龙威将军、吴王慕容垂,不明白他为何在大战当前做此举动,不觉一起停了下来。

慕容垂等所有的士兵都安静下来,方放下长枪,一弯腰,脱下了厚重的盔甲,将鹰羽头盔也摘下,举在空中用力挥着,大声道:“我,慕容垂,乃辽东之虎!现在与赵清河郡主比武,生死自便!若我获胜,赵国臣民一律归附我燕国,若清河郡主获胜,自行离去!我辽东的大好男儿,不是欺负妇孺的孬种!”

此言一出,数万将士一起振臂高呼:“比武!比武!比武定生死!”一时声势浩大,震得山峦都在颤动。一名士兵奔到阿清身前,解下刀与弓矢,双手呈上。阿清只拿了弓矢,取了一支箭。

慕容恪身旁的白末宇闻言变色,忙叫道:“驾前武士,速将慕容垂拿下,治以……”

慕容恪淡淡地道:“慢着。传我的令,全军为龙威将军呐喊助威。”

白末宇急道:“王爷,此关键之际,不可心慈手软啊!传国……”他下死力吞回后面两个字,看了一眼周围的军士,策马冲到慕容恪身旁,压低声音道:“……事关我燕国之运数,千秋基业,绝不可使这些羯人走掉一个!”

慕容恪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得意,也有一点嘲弄。他用马鞭遥指山岗上那个举盔高呼的人,笑道:“千秋基业,需要的是勇气与仁义。将来关乎我大燕命运的,就是那里,你难道见不到么?”

“王爷!”

慕容恪不再看他,一拉缰绳,喝道:“传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若落败,军法处置!”传令官应了,正要离开,慕容恪道:“慢着,给我大声地传下去!”说着策马冲下山坡。

他的黑骑亲卫队旋风般掠下山岗时,一名传令兵手持令旗,纵马奔驰在山脊之上。落日的余辉从山那边照过来,映得那令旗似一团跳动的火焰。传令兵一面疾驰,一面不停地喊道:“传——大将军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一个不留……若落败,军法处置……军法处置……传——大将军令……”

于是数万将士又一起高呼:“大将军千岁!大将军千岁!”

山脚下的羯人们听到了呼喊,一起站了起来。年轻的扶着年迈的,年迈的拖着年幼的,健全的撑起受伤的,伤残的靠着待毙的。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山岗上静默不语的阿清。所有的心都提了起来,所有的手臂都缠绕在一起。

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单薄的背上。

有许多人泪流满面,许多人痛苦绝望,许多人喃喃祈祷。但是更多的人则紧咬着牙,握紧手中的刀,预备着那最后的一刻。

“拼了!”父亲向儿子说,丈夫向妻子说,兄弟向姐妹说。更多的人孑然一身,就向身旁的人说。

慕容垂哈哈一笑,纵马下山,笔直地冲向羯人。羯人们迅速分开一条道,让这位曾经救过他们,又射杀了琉殊郡主,现在又在救他们的武士通过。他迅速奔上了山岗,来到了阿清身边。

燕国的士兵们开始大声呐喊助威,无数的铁蹄践踏着大地,无数刀与盾牌砰砰相击,马刺和兵戈相互碰撞……仿佛从山顶滚落的闷雷,肆无忌惮地落在山下羯人的头上。

人群先是恐怖,慌乱,不知所措,麻木而近于默然。过了一会儿,在慕容氏军队雷鸣般的呼喊之中,响起了一首羯人家乡的小曲。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颤抖的哼哼声,慢慢地,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凄凉婉转,这是当年象风一样飞驰在草原上的羯人们思念故土的歌。

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一个接一个地,歌声仿佛涟漪荡漾开去,不到一刻,所有的人都痴痴地唱起了这首儿时起就会唱的歌谣:

“巍巍雪山兮,赫赫天穹;大风猎猎兮,归我故土;故土遥遥兮,神鹰守顾……”

虽然和山坡上那雷鸣般的欢呼声比起来,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小,不过凛冽的风从北面刮过来,掠过各色狰狞的旗帜,掠过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掠过山坡下赤裸的大地,掠过虽然战栗着,却仍站得笔直的羯人们,将它带得很远很远。于是阿清听见了。

她在马上回过头,摘下头巾,一任长发在风中尽情翻飞,向北望去。远远的黛色的山脉顶上,望不到边的厚厚的云层向下压来。山阻隔了北归的路途,云也挡住了阿清的视线。不过她依旧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个笑容象一朵渐次绽放的花,越来越美丽,直至明艳到不可逼视。

慕容垂的马儿低嘶一声,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慕容垂拉着缰绳,双腿使劲夹稳坐骑,同时自己也暗地里捏紧了拳头。

这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的本能,感觉到了匪夷所思的杀气……

眼前的少女怡然北望,在身后广漠的天穹映衬下,单薄一如兰草,慕容垂背心却是一阵阵的寒凉。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那一刻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女注定要飞向远方。


“你射杀了小钰,是么?”

“是。”

“我该杀了你。”

“当然。”

“她……她有遗言么?”

“没有。当时在下沿着驿道旁边的山脊驰骋,亲眼见伏莫隶术拼死杀到琉殊郡主前,将她高高举起。琉殊郡主身着红巾,仰天大声喊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的!’于是在下勒马拉弓,只一箭,正中她的背心。琉殊郡主便垂下了头,在伏莫隶术怀里寂然而去。在下赶在孙镜的士兵拿下伏莫隶术前,也射杀了他。”

“我……我……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还是……”

阿清拼命捂住嘴,眼泪却决堤似地往下坠。她在风中静静地哭着,慕容垂也静静地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儿,阿清抹去眼泪,抬起头道:“好了。”

“嗖”的一声,阿清说出手就出手,发箭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楚,而慕容垂的反应更是匪夷所思,一夹手竟将箭夺了下来,扯过马驮着的铁胎弓,拉得浑圆,又将这一箭射向阿清。阿清射箭的同时已策马奔出几丈远,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抓住箭,并不迟疑,仍是一箭向慕容垂射去。

山上山下几万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阿清与慕容垂两人沿着山腰飞驰,一人将箭射过去,另一人就夹手夺过,又一箭射回去。两人对射了半天,居然一直都是那一支箭。好几次,箭去的速度异常迅猛,眼见阿清要被射到,羯人们都是一阵惊呼,却见阿清在马上纵越,不知怎么又将箭抓到了手。也有几次慕容垂眼见躲避不及,燕国士兵心都提到嗓子眼,慕容垂竟用牙齿咬住箭,仍然神色自若,继续追杀阿清。

两人追着射着,冲入一队弓弩队中,如入无人之境。弓弩手眼看着马蹄在面前飞舞,“嗖”“嗖”的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不惊慌失措,纷纷躲避,阵形顿时大乱。几名百户长一面拼命呼喊,节制部下,一面也惊异无比,想不通一支箭给这两人射得好似数十人一起射箭一般热闹。

两人冲出了弓弩阵,又杀入长枪阵中。士兵们大为慌乱,相互推攘,长枪有些立着,有些又横倒。这一下拼杀更加凶险,两人须一面留神引导坐骑跃过横着的长枪,一面射击。那些士兵要跑开,慕容垂大吼道:“谁阵前逃跑,一律斩首!”士兵们只得退回本阵,无不暗自叫苦连天。

两人拼杀到此刻,自己一点事没有,坐骑践踏之下,倒有十几人受伤,有好几人都是因长枪横着,马匹被迫跳起时踢伤的。士兵们为了保持距离让两人经过,拼命将长枪举得老高,两个人的箭就在一排排长枪林的缝隙间往来穿梭。

慕容垂眼见前面有一块突起的地方,当即策马踢翻两人,冲到那上面。阿清正在两排长枪之外飞驰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纵马跃起,居高临下一箭射去。这一箭力道、时机拿捏的分毫不差,眼见阿清避无可避,就算能避开,也不能再拿到箭,慕容垂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悔意。

阿清猱身向下,恰到好处地避开这一箭。就在箭离她远去的一瞬,阿清脚尖一挑,踢在箭羽上,那箭顿时打着旋地向上飞去。左近的士兵们都抬头向上看,眼见那箭越飞越高,忽然风声大作,阿清一手持弓,在马背上奋力一蹬,纵身高高跃起。

在场数万人都看到了阿清,她微微张开双臂,象展开的双翼一般,远远看去,她优雅地、缓慢地上升着,仿佛就要凭空飞升而去——

一把抓住了羽箭!

数万人同时“哦”了一声,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激动,知道今日这一战,自己终身都难以忘怀了。

阿清抓住了箭,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空中拉圆了弓。慕容垂见她身体舒展得极开,知道这一箭必将是她今日最尽全力的一箭。他暗含一口气,也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境界,准备迎击。

但奇怪的是,阿清一直保持着弯弓的姿势往下坠,却一直没有发射。慕容垂眼睁睁看着她下落、下落,终于落到了竖立的枪林之后……

“嘣!”弓弦声急响!

慕容垂一怔,箭已经发出,他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只听一阵急雨般的嗒嗒嗒嗒声,当慕容垂刚明白到那是箭高速地在枪杆之间反弹的声音,胸前一紧,箭从身旁一杆长枪上急速反弹出来,射中了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凉,却见那箭从自己衣服上弹开,落下地去。他惊疑地抬起头,隔着数排士兵和长枪,阿清坐得笔直,一手握在胸前,慢慢展开,露出折断的箭头。

两边的人都骤然静了下来。没有人相信这个结局,甚至好多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天地间这块小小的盆地里寂然无声,连山峦上的云都停止了脚步。

停了半晌,一名燕军突然越众而出,大声喊道:“羯人输了!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

那军士狂暴的吼叫突然一顿,张大了嘴,一只手高高举起,象要抓住什么似的。身边的人看得清楚,有一支羽箭从他后颈窝射入,穿透了脖子,巨大的力道还没有止息,将他整个人向上提了一段距离,才陡然消失。

那人从马上翻落,在地上滚出老远,等到终于停下时,脖子处的鲜血才喷射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骑着马悠然步近的慕容垂身上。他手里握着他那无人可拉圆的铁胎弓,傲然地道:“谁再往前跨一步试试。”


公元三百五十一年的春末,第一个真正纵横中原,称霸天下的草原民族,在历经了他们历史上空前的繁盛和更加空前的屠戮之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西归之路。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他们离去的身后,更多的民族在曾经是大汉天下的中原腹地展开了更残酷激烈的争斗。

三百五十二年,慕容恪于常山包围冉闵,将其活捉,后杀之。慕容评攻陷邺城。这一年,前燕慕容俊称帝。

三百七十年,前燕灭亡。

三百八十四年,慕容垂的后燕建立。

三百九十六年,慕容垂病死,后燕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