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付和伏利度正在焦头烂额地布置防御和撤退的事,一名士兵匆匆跑来,跪下道:“石大人,伏大人,有情况!”

“什么?快点说!”石付头也不回地道。

那士兵道:“不……不知道……”

伏利度一愣,随即骂道:“你混帐!这个时候了还敢开这种玩笑,你想死吗?”

那士兵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有人下山去了!”

“谁?”

“小人……”那士兵已经声带哭腔:“小人不敢确定,还请两位大人亲自去看看。”

伏利度心中咯噔一下,只听身旁的石付叫道:“坏了!”他站起来就走,一下忘了自己眼睛看不见,绊到树根,摔了老大一跤。伏利度拉石付起来,他鼻子撞得鲜血直流,平日里无论出什么事都镇定自若的神色此刻全不见了踪影,满脸张皇地只是叫:“坏了坏了,快、快!快去!”

伏利度忙叫人来扶他,自己跟着那士兵一阵急跑,跑到林子边上。此刻那里已经围了大群人,正向山下看去,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捂着脸痛哭起来。

那士兵拨开人群,伏利度冲到前面,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知道完了完了——有四匹马已经奔到了山下,当先一人的背影极之单薄,头上裹着一方红巾,不是琉殊郡主是谁?她身后那魁梧的身影,自然是伏莫隶术了。

那士兵垂泪道:“大人,那是……是郡主吗?”

伏利度看了一阵,回过身,一巴掌扇过去,打得那士兵差点跪下去。他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统统给我赶回去,围在这里,等着当对方的箭靶子么?”

那士兵的脸肿起老高,泪流满面,道:“是……大人。可是郡主她……她真的……”伏利度咣的一声拔出刀,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就在这里杀了你,滚!”提高声音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回去,在这里想送死么?滚回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后退,反而有更多的人围上来了。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渐渐远去的红巾,都扯着嗓子喊着:“回来!快回来,郡主!”有好几个人开始往下面的林子里钻,想要追上去。伏利度粗着嗓子大喊道:“谁敢下去,老子第一个射死他!谁!当兵的呢?去给老子拖回来!”

十几个士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伏利度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眼见往下跑的人越来越多,伏利度知道这些人下去必死无疑,当即取下背上的弓,叫道:“再不回来,老子真射了!妈的……”

他血红着眼睛,当真张弓搭箭,一箭射去,跑得最远的那人大腿中箭,惨叫一声,在地上滚出老远,白皑皑的雪地立即被血染红了。

其余人都吓呆了,回头怔怔看着伏利度。伏利度道:“好啊,都走!反正都是死,老子自己杀死你们,别便宜了汉人!”说着又搭上一箭,做势要射。

士兵们这才知道伏利度是认真的,慌忙叫道:“大、大人,别射!”忙冲下去将那几人连扯带拽地拖回来。伏利度这才放下弓,道:“回去,都回去准备!汉人说不定马上就要进攻了,别在这里看了!滚!”

人们纷纷往回走的时候,伏利度一个人看着那飘动的红巾渐渐远去,低声喃喃自语道:“郡主……为什么要这么傻……”

那四匹马奔近了孙镜的部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径直往阵中冲去。对方士兵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正对马匹的方阵开始混乱起来。几名十户长纵马出列,大声吆喝着,指挥士兵迅速向两边撤开。

尽管一开始有些慌乱,中间方阵停了下来,两边方阵还在往外扯动,几个方阵甚至彼此交叉冲撞。但当那四匹马冲到时,队伍还是顺利地分开长长一道口子,让他们毫无阻拦地通过。几名举着旗帜的骑兵飞驰到最前面,替来者引路。每通过一行队伍,都有骑兵迅速赶来,跟在后面,到最后聚集成近一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向阵后本营奔去。

待骑兵队通过后,前面的队伍又在各自队长的指挥下迅速合拢,重新排好阵势。战鼓快速地响了三下,略一停,又是三声,随即停止。队伍前的旗帜跟着停下来了,指挥着方阵停下,那隆隆的脚步声过了好久才逐渐消失。天地间一时只剩下扑啦啦的风吹旗帜的声音。

“来吧……”伏利度看着静默下来的大军,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天命吧。”

小半个时辰后,忽听阵营后方传来一阵鸣金之声,接着是“呜呜”的号角沉闷的声音。正坐着休息的伏利度一跃而起,旁边几十名士兵也一起围了上来,大家紧紧握着兵刃,拉开弓弩,都憋着一口气,往山下看去。

只见几十骑传令兵正快速穿越队伍,大声通报命令。队伍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队长们穿插跑动,士兵们在原地探头探脑地看,从山上望下去,好象一群嗡嗡乱窜的苍蝇。

这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阵中的旗帜开始纷纷移动,由前向后传递着。士兵们匆忙聚拢,队形迅速收缩,不一会儿就由方阵转成长蛇阵。等到列队完成,从两翼开始,一队队地向后跑去。

一名士兵道:“他……他们在做什么?”另一名老兵道:“做什么?你没看见旗帜的动向吗?队伍在转向呢。”前一人道:“转向?转往哪边?”

伏利度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是撤退。对方向后撤了,郡主殿下……成功了。”他脚一软,再也撑不住身体,双膝跪下,脑袋深深埋进了雪里。


小靳直到接近中午时分,才被伏利度派来寻找的人发现。刚解开脚上的绳子,小靳跳起来就跑,一口气冲到崖边。他呆了足有一刻,才真正确定,山崖下空空如也,对方已经完全撤走了。

山坡下的雪地里,隐隐留着一线足迹,一直通到适才大军驻守的地方,混入被千百人践踏过的纷乱的雪泥之中,再也辨不出来。

那是小钰最后留下的印记。

小靳生平第一次彻底体会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咬得牙都要碎了,可是眼泪就是他妈的出不来,心中的滔天怒火更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从里面炸开。那士兵正要过来解他手上的绳子,忽听“砰”的一声,小靳双臂齐伸,那绳子被绷得断成十数截,四面飞散,其中一截打在那士兵脸上,竟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他捂着脸还没叫出来,肚子上又重重挨了一拳,向后飞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昏了过去。

伏利度正在跟石付商量从哪条路往襄城好些,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叫道:“快拦住他,快!他发了疯了!”

伏利度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士兵们正纷纷向山路上跑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人,不知在做什么。伏利度喊住一名士兵,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有人私自斗殴么?这是什么时候,就不怕军法处置?”

那士兵道:“不、不是,大人!好象……好象是郡主带回来的那小子突然发疯,胡乱打人!”

伏利度一怔,石付道:“小靳?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猛听得那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声,却是一名士兵高高飞起,“劈劈啪啪”一路撞断好几棵树的树枝,最后落入人堆里,砸得人仰马翻。

伏利度道:“不好,想是郡主的事,让他想不开了……石付兄,你先琢磨着,我去看看。”赶紧跑过去。但圈子外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伏利度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顿时恼了,喝道:“滚开!上阵打仗没见这么主动过,看热闹却这么起劲,都给老子滚开!”

那些士兵回头见是他,吓了一跳,知趣地让开,圈子顿时向后退去。只见场中,四五个大汉正在围攻小靳。

原来小靳一路冲下来,见人就打,逢人就踢,转眼间就放翻了十几个人。其余人见势不妙,纷纷走避。士兵们既知道他是琉殊郡主的朋友,据说又是恩人,自然不敢对他动手,只有想法拼命围住他。但他打红了眼,下手又快又狠,有几名士兵冒冒失失上去拉他,被他反扯过去一通好打,远远地扔出去。幸好羯人通晓草原摔角之术,五六个将小靳围起来,他动手打某一人,其余的就冲上去拉扯,不让他有机会出手,倒也暂时困住了他。

伏利度道:“走开,都散开!”

有人道:“大人,他……他乱打人……”伏利度道:“我有话跟他说,走开!”那几人相互看看,各自退下。

伏利度走上两步,道:“这位……”

一声闷响,伏利度肚子上已中了一拳,打得他弯下腰去。周围人齐声惊呼,立时冲上来将两人隔开。伏利度缓过劲来,挣开扶他的人,道:“别喊,都……咳咳……都别喊了。让开,他要打,我来陪他打!”

几名士兵挤在他面前,纷纷道:“大人,还是让小的……”伏利度一把推开,怒道:“滚你妈的!你来,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都滚!”

等把手下赶开,伏利度看着小靳血红的眼睛,一面解下佩刀,一面道:“你不是要打么?我来陪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

小靳并不答话,猱身上前,一拳直打,正是“罗汉伏虎拳”的第一式。伏利度识得厉害,侧身避开,跟他厮斗在一起。他虽未曾如小靳一样认真学过一招一式,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滚打,过的是真正刀口舔血的生活,格斗经验远比小靳丰富得多,且又会摔角。小靳的“罗汉伏虎拳”虽然厉害,擒拿功夫也学了不少,但跟伏利度的蛮横打法比起来,只能算刚刚持平。两人斗了好一阵,伏利度吃了小靳几拳,一只眼睛肿得老高,小靳身上也挨了他几拳几脚,痛彻入骨,各自咬紧牙关死顶着。周围人见到他们如此性命相博,都捏了一把汗。但伏利度解下兵刃,既表示要跟小靳公平决斗,各不相帮,谁要帮他,反而是对他最大的羞辱,是以都默不作声看着,暗地里给伏利度加油。

再打一阵,小靳内息运行越来越顺畅,使出的拳也越来越有力道,伏利度每接一拳都觉得吃力,已出了一身的汗。旁边的人见他渐露败象,都有些慌了。小靳又一拳打出,伏利度侧身躲过,那拳头打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竟打得那树猛地晃动,树上的雪簌簌地往下落。树下的人纷纷走避,一面心惊,这一拳要是招呼到自己身上,十个也打瘫了,不禁对伏利度更加担心。

伏利度自己何尝不知道?他的手臂被小靳打得几乎都无力抬起来了,眼见小靳却打得愈加带劲,知道此人的武功远胜于己。他本想就此服输,但体内羯人勇士的血早沸腾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投降。他留神观察,见小靳最喜欢用一招右拳直击,心中有了计较。死扛着斗了一会儿,眼见小靳又是一拳打来,伏利度脚下一滑,拼着肩头挨了这一拳,抱住了小靳的腿,使出摔交的功夫,一下将小靳扳倒在地。小靳猝不及防,经验又浅,躺在地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起身。伏利度趁他慌乱,两只手又被压在身下之机,翻到上面,以手作刀,向小靳脖子处猛地砍去。小靳眼睁睁看着那手刀逼近,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只道:“完了!”

忽然间,伏利度停止了进攻,那只本来绷紧的手一下软了下来。小靳来不及想原因,奋力抽出手,一拳正中伏利度胸口。伏利度闷哼一声,飞起老高,还没落下地,一口血喷射而出,在地上拖出老长一条血迹。

周围的人都叫道:“大人!”十几名士兵一起冲上来将小靳围起来。但这一次,小靳慢慢地站起来后,不再出手。他见伏利度被人扶起来,冷冷地道:“让开。”士兵们哪里肯应,正使着眼色,准备一起扑上去将小靳按倒,忽听伏利度喘着气道:“让……让开!”

士兵们迟疑不决,伏利度勉力站起来,推开扶他的人,自己走上两步,分开人群,道:“你……你赢了。”

小靳道:“为什么要让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伏利度抹去嘴角的血,道:“不能保护郡主,已……已经是死罪了,我……我死了或许更好……你是郡主的朋友,我愧对你。”说到这里,声音第一次哽咽了,单膝跪下,道:“我自请一死,以谢郡主。你动手罢。”

小靳刚上前一步,周围的士兵一起跪下来,齐声大叫:

“不要杀大人!要杀请杀我!”

“我们对不起郡主,早有死心,但大人还要带其他人离开,请杀我吧!”

“我来受死!”

小靳环视了一下。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恶战,他们拼死才坚持到现在,一个个形容憔悴,面色苍白,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有的还带着伤,肢体残疾……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错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他妈的老天。”

他不再看伏利度,转身垂着头向阿清躺的洞穴走去。

他刚走到洞口,忽听有人拍手道:“好功夫。如果不是经验太少,十个伏利度也非你对手。”

他抬头一看,慕容垂正站在洞口,对自己微笑。小靳此刻什么精神也没有,也不想搭理他,闷着头继续往里走。他刚走过慕容垂身边,就听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答应了琉殊郡主什么事么?”

小靳一怔,摇了摇头。

慕容垂道:“不知道更好。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答应的事,我一定完成。此次孙镜心满意足,包围已经撤了。我这就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靳呆呆地道:“好……”慕容垂不再说话,大步走下山路,喝道:“慕容公德,上马,我们走!”

他的十几骑手下闻言纷纷上马。羯人们已经将慕容垂的人当做守护救星一般,听到他要走,拖儿携女全都围了过来。慕容公德将慕容垂的白马牵过来,慕容垂飞身上马,看了看周围的人,朗声道:“大家听着,孙镜已经走了,没有包围了!你们最好由此西行,不要再贸然靠近襄城,明白吗?”

众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乞求、悲哀,也有不解和不知所措。慕容垂回头对伏利度和石付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别过。希望以后见面,还能共饮一杯,请!”

伏利度和石付还要说些感激的话,慕容垂一挥手,打马就走,冲入林中。他的骑手们忙着跟相识的人告别,纵马跟在他后面,马蹄隆隆,溅起黑色的雪泥,飞也似地冲下山林。待下了山,慕容垂勒马回首,再向山上看了一眼,沿着适才小钰留下的足迹向北奔去,不一会儿翻过一个土丘,消失不见了。


“和尚,我想走了。”

小靳往火堆里丢了块柴,头枕在手臂上看着跳动的火舌发呆。因为孙镜已经撤走,小靳让人把阿清从潮湿的洞里搬到外面帐篷中。她这一次昏迷已经超过一天,情况愈加糟糕,气息已经非常虚弱了。圆悟给她输了四次真气,终于自己也撑不住,吐了几口血,被人抬着出去了。圆空、痴天行等还没有回来,伏利度只好一面指挥部下准备出发的事,一面命人火速寻找名医。小靳在阿清身旁呆坐了几个时辰,眼看夜已深了,突然不着边际地冒出这句话。一旁的道曾从静思中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如果圆空他们回来,能救活阿清,我得赶在她醒来前离开这里。”小靳看着火堆对面那始终静静躺着的人儿,道:“等她起来,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小钰的事。如果她知道小钰……如果……我……我一点用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废物一个,留在这里等着丢人现眼么?圆空他们怎么还没找来,真是……和尚,要不要我再去烧一缸水,把她泡在里面啊?就象以前给她疗伤那样?”

道曾不说话。他伸出双手,在丹田处抱圆虚划,小靳以前见过,这是他练功的方式之一。自从他受伤之后,再也不能练功,所以也久没见了。他看了一阵,道:“喂,和尚,你听到没有啊?”

道曾不理他,站起身,开始慢吞吞打起拳来。这套拳也是他平日里常练的。小靳百无聊赖地添柴,看他打完了一遍,又重新打过,不觉搔着脑袋道:“喂,和尚,你不是说不能再运气了吗,怎么又在打这拳?你的伤好了?喂……怎么不说话?妈的,个个都看我不顺眼了是吗?”

他心里说不出的毛躁,见道曾一副平淡之极的神情,好象自己刚才说的管他屁事,顿时毛了,跳起来叫道:“好啊,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我走他妈的!你自己保重吧!”

他刚走到门口,忽地身后风声大作,向自己后背要害袭来。他修行“多喏阿心经”已久,最近又苦练“罗汉伏虎拳”,身体自然已形成反应,当即单膝一跪,避过袭来的一拳,身子旋动,一招“虎尾反转”,正中来者前胸。“砰”的一声响,道曾硬生生受了这一拳,身子被打得一跳。

小靳吓傻了,动也不敢动,道:“你……你、你、你……”

道曾闭着眼站着不动,过了半晌,张开嘴哇的吐出口血。他连吐血的力气都小得可怜,全吐在自己身上,顿时将胸前一大快全染红了。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快……快来人……”

忽见道曾摇摇手,艰难地道:“别……别喊人……是……是我故意让你打的……咳咳……”

小靳奇道:“什么?”见道曾站不稳往一边歪倒,他忙上前扶着他坐下,道:“你说……你故意让我打的?”

道曾喘息了一阵,道:“是……你打到我的檀中穴,这一拳力道很足,把我本来混乱的内息暂时压制住了……很好,看来你练得很对……你……你去,把阿清扶起来坐好……”

小靳道:“阿清?要做什么?”

道曾道:“她体内元气已消耗怠尽,如果……如果过了今天还没有人能给她补起来,她……她就没救了……你打透了我的任脉,趁现在气息还未恢复,我来给她运气疗伤……”

小靳听到阿清没救了,吓得赶紧跳过去,扶她起来在道曾面前坐好。阿清一身软软的,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只好用手架着。道曾盘膝坐好,双掌向上,暗运玄功。过了一会儿,他头上热气腾腾,左手慢慢抵上阿清背后的身柱穴,右手食指和中指沿着督脉从神道、灵台、至阳一路往下,连封了十三处穴道。点完了穴,右手又压上左掌手背,两手一起抵在命门上,向内运气。

小靳在一旁看着,只见阿清被封了穴道后,她那苍白的脸白得更加厉害,简直有些发黑发青。但等道曾运了一会儿功后,她的脸开始慢慢有些血色,小靳摸到她的手也由冰块一般寒冷变得有些暖意。她那软绵绵的身子也逐渐硬朗起来,甚至不需要小靳扶着也能坐稳了。小靳道:“哎,好象真的有点效啊!”

道曾也满头是汗,低声道:“你把住她的虎口,也试着往内运气罢。”

小靳忙也盘膝坐好。他自己体内的内息都还乱七八糟,更是从来没试过向别人运气。但阿清性命当前,也顾不上许多了,想起老黄曾经对自己运气的情景,使劲捏住阿清的虎口,闭着眼,试着把全身的气都聚集到手上与阿清虎口正对着的合谷穴上来。过不多久,合谷穴上已经热不可当,问道:“我……我的合谷穴很热啊,怎么运气给她?”道曾道:“放罢。”

“什么放不放的?”小靳一头雾水,但道曾连说几次“放罢”,并不多言,他心里着急,还以为自己姿势不对,正想着松开阿清重来,那手与阿清的手将离未离之际,突地觉得合谷穴上一跳,一股内息刹时间如决堤之水般喷泻而出。小靳吓得啊呀一叫,却见阿清浑身一震,道曾道:“这不就成了么?”

小靳大喜,忙照着这法子源源不绝向阿清运气。过了小半个时辰,小靳全身累得几欲虚脱,送的气也越来越少。但见阿清脸上开始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小靳忍不住道:“喂,你要几时才肯……”

话未说完,阿清紧闭的嘴唇赫地张开,“啊”的吐出口浊气,身子一歪倒在旁边。小靳又是一惊,忙凑上去看她,见她虽然仍昏迷不醒,不过脸色已然红润起来,呼吸也归于平和,就象睡着了一般。

小靳又惊又喜,道:“和尚,好象真的有效啊!和尚……”

他呆住了,只见道曾端直坐着,手还保持着刚才运功的样子,但身子好象突然小了一圈,他的嘴、鼻子、眼睛、耳朵……各有一行血慢慢流下来,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胸前往下流去……

小靳骇得半天一动不敢动,好象只要动一根小指头,道曾也会立即倒地死去一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跟着有人惊叫道:“大师!”他呆呆地回过头,只见圆空、圆真等人冲了进来。圆空慌得围着道曾不住乱旋,道:“这……这是怎么了?”圆真扑到道曾背后,一手抵在命门穴,一手抵在至阳穴,替他运功保住心脉。圆悟道:“小……小靳,大师怎么了?”

小靳木头一样只知道摇头。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师叔,你还不明白么?七窍流血,乃内息已散之兆。大师显然已经耗尽了内力,油尽灯枯了。”却是痴天行。

圆悟合十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道:“你……你……你是说,大师已经圆寂了?”

痴天行走过来,用根手指搭在道曾颈部扶突穴上探了一会儿,道:“圆寂虽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没有用的,圆真师叔,你看大师的身子,塌缩成了一团,他此刻经络全断,你再怎么运气,也无法抵达气海。大师执意如此,何必强行唤他?小靳,大师究竟做了什么?”

小靳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痴天行道:“嗯,想来当是如此。大师是为了救这女子才如此耗费内力。你当时是不是打到他的檀中穴了?是了,大师曾经跟我说过,他体内内息错乱,任、督二脉断绝,无法自行运功疏导。如果有外力从檀中穴强行介入,打透任脉,则可缓解一时,但这样一来,内息的冲撞会更加厉害,只怕终究会震破心脉。这是非常之法,没想到大师还是用了……”

小靳傻傻地道:“那……那会死吗?”痴天行道:“阿弥陀佛。生亦何哀,死亦何……”小靳猛地冲过来,一头将他撞出老远,冲过去使劲扇他两耳光,扯着他的衣领吼道:“你他妈的少说两句屁话会死啊?我问你他会死吗?”

痴天行神色不变地道:“贫僧……不知道。”

小靳一天以来接二连三受到重大打击,此刻已实在疲惫不堪,他看着痴天行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看着看着,放开了他,伸手捂住脸,忍不住泪如泉涌。他拼命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全身都在颤抖。

圆空、圆真等人全都呆若木鸡,如丧考妣,围着道曾坐成一圈,合十念经。痴灭和圆悟两人也垂下泪来。伏利度、石付等人听到了响动,都过来看,听到这情况,全都不知所措。几名侍女来将阿清抬走,石付道:“伏兄,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安排,你去忙吧。大师为救小姐而自陷不测,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伏利度情知自己也没啥用处,对道曾磕了两个头,径直去了。

痴天行淡淡地道:“大师此番,正应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靳,你想哭就哭出声来,憋在心里,很是伤气的。”

小靳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就是你这个死秃子在这里,老子才哭不出来!你精神好,看得开,怎么不滚出去死了算了?”

连圆定也道:“天行师侄,少说两句罢。”

忽听有人道:“小靳……带我走罢……”却是道曾的声音。小靳又惊又喜,回头见道曾勉强睁开双眼,正看着自己。圆空等人一齐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小靳扑到道曾面前,颤声道:“和……和尚,你怎么样?快……快躺下!”

道曾微微摇头,道:“走……带我走罢……”

小靳急道:“还走什么?要怎么治你,快说啊,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道曾又咳出血来,这下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圆空等人不知道道曾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不知所措,小靳急得直跺脚,忽听痴天行道:“你们不明白么?阿弥陀佛。”

小靳没奈何,只好向痴天行道:“你……你知道?那……那就快说啊?”

好在痴天行倒一点不摆架子,直截了当地说:“大师好容易治好了清河郡主,我刚才看清河郡主的神色,最快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如果她知道大师为了救她而舍弃性命,她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又反过来想尽办法救大师?大师是方外之人,早已将生死看破,赤条条来去,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又岂是大师所愿?”

小靳深知道曾脾气,一听就明白,痴天行实在说到点子上了。但他又实在不甘心,道:“也……也许能找到名医呢?也许能治好呢,是不是?”

痴天行道:“你看看大师罢。你应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靳转头看看道曾,见他正看着自己,努力地点着头,目光中竟有些乞求的神情。

这是小靳从未见过的神情。

小靳一阵阵地头晕目眩。这两天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得简直让人无法看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而至于连人都没看清楚一般,在眼前一晃,就永远消失无踪了……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终于长长叹一口气,颤声道:“好……和尚,我带你走……”


第二天一早,石付命人送来一匹马,用木头搭了个简陋的椅子,把道曾缚在上面。小靳、圆空等人与众人道别。小靳一个人在阿清的帐篷里待了良久,才垂着头出来。石付在外面候着,听到他出来,忙问他去向。小靳一片茫然,想了半天,才道:“我要回嘉兴去。”

石付点头道:“这样也好,晋虽然暗弱,但毕竟还是汉人的天下。那边战事也少一些。我有些兄弟在那边,我会传信过去,让他们沿途照应一下。关于小钰的事……我想办法跟小姐说明。”

小靳道:“石大哥,我想拜托你,阿清醒来后,别告诉她我们来过。我……我师傅不想让她知道救她的事。你就跟阿清说在路上遇见了小钰和羯人在一起,并未见到我们。”

石付道:“大师的苦心,我很明白,放心吧。你们一切小心。”

小靳道:“该说要小心的是我。现在战事如此复杂,你们真的还是要往襄城去?”石付叹道:“这个……我也觉得再去是冒险,但得看小姐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小姐给的,依命行事就是了。”小靳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拍拍他肩头,道:“保重吧。”

小靳、圆空等人护送道曾去后不久,石付在帐篷里和伏利度及几名十户长商量下一步计划。石付建议大家先从济阴郡至东燕郡,再穿洛阳,渡河,回到并州先安顿好百姓,再议北上襄城之事;几个十户长则嚷着要直接杀回襄城。伏利度正犹豫不决时,忽地听到外面欢声雷动,而且直往帐篷而来。几个人俱都诧异,正要起身查看,帐篷的门被人撩起来,阿清一身素装走了进来。她形容虽然仍很憔悴,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环视一下,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走吧,去襄城吧!”

伏利度等人怔了片刻,一齐扑倒在地,大声道:“是,郡主!”

石付也慢慢站了起来,单膝跪下道:“小姐之命,付万死不辞!”


今年的雪下得虽晚,却特别的大,过了大年,更是一日紧似一日。阿清带着族人艰难跋涉,为防孙镜继续追击,远远地绕道祝阿郡才渡过济水。然而过了黄河,刚到阿清自己的封地清河郡,情势突然恶化。赵丞相姚弋仲与慕容氏的联军在襄城外围发动突然袭击,击败冉闵。冉闵被迫撤回邺城,其十万大军大半被俘,但也有数千残兵向南流窜。这一来,沿途各州郡均受到抢掠,特别是氐人和羯人,遇到残兵几乎无法幸免。

阿清与石付、伏利度等商量,觉得这些残兵既无理可讲,又难以抵御,于是率众人继续东行,往平原郡、广川郡等方向迂回。走了一个多月,已是三月的天,春风将至了,阿清手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各地的羯人因当初石虎的暴政,不为汉人所容,被迫逃难,又无处可去,听到清河郡主带队要回襄城,无不景从云集,从当初广善营的两百来人,猛增到三千多人。

阿清知道小钰的事后,只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然而当天晚上再次咳血。石付等人秘密传下死命令,不得有任何人再谈到此事,到现在已成为最大的禁忌。

人增加得愈多,阿清身上的担子就愈加沉重,石付、伏利度等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不停派出人手探察襄城的情况,一面也找机会劝说阿清考虑考虑是否先行西归,再做打算。但阿清一门心思只想往襄城去,谁劝也不听,而手下那些人也只听阿清的,她去哪里,大家不用多说,自然都跟着。石付等人无可奈何,只得费尽心力,勉强维持着局面。

到了三月下旬,好消息逐渐传来,一是冉闵连着被慕容氏偷袭几次,已经完全缩回了邺城;二是襄城那边的局势也已稳定。大家心中都是高兴异常,加快步伐向襄城赶去。

这一日清晨,阿清帅队到达漳水。她与石付等人先过了河,查看情况。石付道:“再过去就是巨鹿了。当年项羽就是在这里渡河,破釜沉舟,在巨鹿大败秦军。沿着巨鹿的驿道西进,再过几天就能到襄城了。”

阿清骑在马上,遥望远处苍茫的原野,甚是感慨。这一片地势平坦,只有零星的十几个丘陵,尚未散尽的雾一条条懒散地挂在丘陵下,风里开来新鲜草木的气息。

当年项羽的三万江东子弟就是从这里出发,踏破秦军十三座营地,一举击溃二十万秦军。

阿清叹道:“以一当十,以一人当天下,项羽也是英雄豪杰呀。你看这苍茫大地上,至今还回响着隐隐的铁蹄声……”

伏利度等都道:“郡主所言极是!”只有石付侧着耳听了一会儿,道:“这可不是项羽军的马蹄声,是真的有群马过来了!”

“什么?”阿清等人脸色大变,纵马跑上一座小丘,极目眺望,只见东南方的丘陵间,三面深色的旗帜正在快速移动。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但绝对不是赵国的。伏利度看了一阵,道:“是向这边来的,错不了!”

阿清忙道:“传令下去,立即终止渡河,已经过来的百姓赶紧找地方先藏起来!”一名士兵领命而去。

伏利度转身对跟着的骑兵喝道:“左守备,立即带你的人到西面的土丘后埋伏!禾元平,你带其余人去北面渡口处的芦苇丛中,准备弓弩,等候我的命令!”

几名军官匆匆赶去准备,阿清与伏利度下了马,藏身在丘顶观察。过了不久,马蹄隆隆,一支六十来人的骑兵队自一座丘陵后快速转了出来。这是一支轻骑兵队,披着暗黄色的披风,当先一面旗上绣着一只熊。

伏利度轻声道:“郡主,是慕容氏的军队!”阿清奇道:“慕容恪打败了冉闵后,不是已经撤兵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遇到?”伏利度道:“不清楚。他们的目标好象是渡口,如果是路过,应该不会与我们有冲突吧?”

阿清道:“最好如此……如果我们与慕容氏再惹麻烦,可就更不好办了。”他们藏身的土丘是前往渡口的必经之路,伏利度道:“郡主,您还是先避一下。虽说慕容氏明里打着勤王的旗号,谁知道暗地里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什么意外伤到您可就不好了……”

阿清往后看去,见仍有几十个百姓还没来得及疏散隐蔽。眼见这支骑兵队就要赶到土丘了,她冷冷地道:“我便那么好伤到么?我是大赵的郡主,难道连番邦小国的士兵都敢欺我?跟我出来!”说着纵身上马,跃下土丘。伏利度暗自叫苦,只得跟着阿清跑去。

那支骑兵队见土丘上跑下两匹马,当先一人挥手止住队伍,按剑喝道:“来者是谁?”

阿清一直奔到离他五丈的距离才拉住马,昂首道:“我是大赵清河郡主,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呆了一下,拱手道:“末将燕国赵无究。昨夜探马回报说漳河东岸有大批羯人准备渡河,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探察。”

伏利度见他并不参拜阿清,喝道:“放肆!见到大赵郡主为何不参拜行礼?”

赵无究还未开口,他身后一名佐将大声道:“大赵?已经没有什么大赵了!我们百户长向你行礼,岂不是笑话?”

伏利度怒道:“大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就要冲上去,那佐将身后几名士兵纷纷拔剑,阿清手一伸,拦住他道:“别动。你一个人想逞什么匹夫之勇?这话真假未知,你慌什么?”伏利度抗声道:“他……他竟敢说……”阿清斩钉截铁地道:“闭嘴!”

赵无究呵斥那名佐将道:“不得无礼。我们燕国原是赵之属国,赵国宗祀才亡,我们就出言不逊,岂非小人行径?可退下。”那佐将抱惭而退。赵无究向阿清一拱手,道:“请问,那些渡河的羯人是否由郡主统领?”

阿清道:“正是。我们不是军队,是逃难的人。我们希望回到襄城,不知道现在襄城的情况如何了。”

赵无究道:“我告诉你罢。五天之前,赵车骑将军刘显已经弑君,现已带着皇帝的头颅前往邺城。襄城降了,大赵……已经亡了。”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伏利度眼前一片漆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过了好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赵无究道:“没有屠城。石锟带着宗亲和群臣已经南下投靠晋国,赵的宗庙已毁,宗祀断绝,非是虚言。城里的羯人纷纷外出,现聚集在巨鹿一带。”

伏利度放声痛哭,抽出刀来,就要往脖子上抹,忽地手上一震,阿清拍飞了他的刀,冷冷地道:“哭什么?”

伏利度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地道:“郡……郡主……”

阿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道:“你回头看。”伏利度不解其意,回头看去,泪眼朦胧中,只见土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族人,有寥寥的骑兵,也有步兵,甚至还有一些百姓。他们担心阿清的安危,纷纷抽出了刀剑,默默无言地准备着。

阿清道:“这些人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居乐业,有一个地方可以合家团聚,而你、我就是带领他们的人。你要再敢哭出一声,我不会让你体面地自尽的,我会亲手杀了你这个懦夫。”

赵无究见伏利度对阿清的话没有丝毫异议,一抹脸,死咬着嘴唇,咬得鲜血直流,真的再不发一声,不禁道:“清河郡主的威名,末将也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郡主,末将想再问一句,你们确实不是军队么?”

阿清道:“不是!我们只想与族人会合,西归回家。”

赵无究点头道:“好。”一挥手,他身后转出一名使臣装束的人,手持节杖,朗声道:“大将军有令,所有羯人须得到巨鹿居山坪汇集,违者以反乱罪论处!”

伏利度须发皆张,喝道:“你说什么!”那使臣面不更色,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伏利度怒极,仰天哈哈大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他手中马鞭脱手而出,正中那使臣面门,打得他跌落下马。只听一阵急密的抽剑之声,赵无究手下十几骑飞奔而出,一下将阿清与伏利度团团围住。

土丘上的羯人都发一声喊,一起往下冲过来,这边的骑兵们打马上前,迅速结成阵势,那名佐将大声道:“这些人意图谋反,按大将军令,格杀勿论!”士兵们齐声呼喊。眼看双方的激战一触即发,蓦地听见阿清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灌足内力,直吼得四野八方都是回响,离阿清最近的两名骑手几乎被震得落下马来,其余马匹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叫,没有准备的骑兵们狼狈地拉紧缰绳,拼命安抚着马。

阿清的马被吼得四肢乱颤,但是被阿清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在马上立起身来,喝道:“谁也不许动!你们想做什么?都给我退回去!”那些羯人见她发怒,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赵无究见对方被阿清这一声震住,忙也举手道:“都别动,退回去,退回去!佐将,约束你的人,不得无礼!”骑兵们听他的命令,况且被阿清那一声唬住,各自退了回去。满脸是血的使臣也被人扶着走了。

阿清道:“这命令,是你们大将军慕容恪下的?”

赵无究恭敬地道:“正是。”

阿清道:“他下令聚集我们族人,是想灭亡我族吗?”

赵无究道:“大将军之心思,末将不敢枉自猜想。但我大将军以仁义著称,我燕国也曾为赵之属国,如此残暴之事,也只有独夫冉闵做得出来。郡主大可放心。至于召集之事,当此乱世,你们族人生计险恶,大将军想收编,也是好事。”

阿清心中雪亮,知道慕容恪不愿自己的族人为其他势力所用,所以想自己吞了。她心意已决,道:“好,我跟你们去。”

伏利度急道:“郡主!”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传令,全体渡河,跟我一道往巨鹿与族人会合。还不快去?”


当天晚上,已经行到离巨鹿只有十几里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赵无究一面遣人飞马回报,一面安排夜晚巡逻的事,还不忘让人送来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户长以上的官员二十几人,大家挤在帐篷里喝酒。进来前,阿清命人收了他们的刀剑。

酒过三巡,当阿清说出大赵已亡的事时,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满怀希望,历尽千难万险,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向襄城进发,没想到自己的国家竟然一夜之间就亡了。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汉子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来大喊:“国灭之耻,以身殉之!”摸刀剑时才发现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请赐我们刀剑吧!”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死!国虽亡了,族人还在,现在谁自尽谁就是懦夫行径!听好了,明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天,石付,你来说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势是这样,襄城投降后,冉闵收缩回邺城,姚弋仲返回洛阳。慕容恪的大军说是走了,其实仍在附近与冉闵周旋。燕王慕容俊素来眼高志大,有囊括天下、气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当世猛将,我敢断定,将来灭冉闵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现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绝非想要斩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笼络我为其所用。但如果我们不愿服从,他可能也会起杀心,至少不能让我们为其他势力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该如何是好?明日要伺机刺杀他吗?”

石付摇头道:“不,明日我们没有任何动手的理由和机会,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什么。大家务必明白,一旦动手,则我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唯有臣服一条路可以走。”

下面的军官一起大哗。那校尉站起来大声道:“石付是奸人!末将请郡主杀之以谢天下!”其余人跟着一起大喊:“杀石付!杀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脸上变色,刚要起身呵斥,阿清一伸手拦住他,对那校尉道:“你过来。”

那校尉驱前几步,走到阿清面前单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们虽万死不足以报国,怎可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国?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请杀此奸人!”

阿清顺手丢给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个人先去把赵无究的人全杀了,提他的头回来见我,我就杀石付,带你们去进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将遵命!”跳起来叫道:“兄弟们……”

阿清喝道:“混帐!你没听清我的话么?你一个人去杀,谁说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们有六十几个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杀罢。”说着自顾喝酒。那校尉呆在当场,看看阿清,又看看同样呆滞的同僚们。几名军官跪下道:“末将愿……”阿清一口截断道:“谁也不许!你自己去,记住,一定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有一个漏掉的跑来杀了女人孩子,都是你的罪过。”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将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将一人之力……实在……请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义,刚才自愿请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这么多老弱妇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颤声道:“还……还是不能……末将死不足惜,不能连累了郡主和族人们……”

阿清道:“哦,你想起还有族人了?你想起还有那么多跑都跑不动的老人和孩子了?慕容恪的大军与我们相比,可比你与这六十几名骑兵的差距大得多了去了。石付虽非我族人,可是为我族殚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劳,你们却在这里逞匹夫之能,坏我大事,还有脸说忠义!”说到后面,站起身用力将酒杯一摔,酒水泼了那校尉一脸。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扑地跪倒。帐篷里一时寂然无声。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看了他们半天,道:“大赵灭亡,谁有我的心痛?谁有我这般绝望?要说可以自尽,我早死了千次万次!我不只国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父亲母亲死的死,逃的逃,我向谁诉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连沉默都不能……我已经倦到了极至,痛到了极至,但我却还没有倒下,你们觉得奇怪吧?因为……因为还有支持着我的人。”

她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帐篷的四周,几千人聚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静无声。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陵隐约可见,却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极点,尽管明日有不可知的道路等着他们,他们也无暇思考,相互依偎着睡了。

这也许是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你们看看他们罢,看看罢。”阿清淡淡地道:“明天,我要笑着去面见慕容恪,请求他让族人们离开这里,回归草原。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抗争一条路,有的时候,屈辱和臣服,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快些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