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路年岁已久,乃是东平郡往济北郡的一条山间小路,战乱起时,晋国大将祖逖的军队曾多次通过此路,北上伏击刘渊的部队,收复晋室江山。

后来羯人的高祖明皇帝石勒亦是经这里秘密越过巨野泽,突然出现在蓬陂城下,数番厮杀,终于让祖逖的北伐就此止步。而石勒从此腾开手脚,励精图治,忽忽数年,灭了庞大的前赵国,成就霸业,首次由胡人顶替汉人接受四方朝贡。

虽然每次行军,山路都得到修缮,但毕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兵戈,这两年已大半坍坏,路上杂草丛生,腐木横贯,有好几处甚至巨石塞谷,要趟过几条小溪才行。

若是外地的人,就算大白天来此,也多半认不出这是条路,只有如小靳这样一天几个来回满山跑的人,才能在天黑后仍辨明方向,大摇大摆地走。

小靳一口气疾走出四五里,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火气下去,渐渐清醒过来,想:“哎呀,我在干什么?这么走出来,和尚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吗?”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

但是转念一想,胡小娘皮欺人太甚,这口气怎也咽不下去……但和尚可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小娘皮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可就……小靳一时踌躇难定,干脆蹲在路边,看着草丛中此起彼伏的鬼火发呆。

忽听山下哗啦一声,石头崩裂,似乎有人上来了。小靳大奇,天都黑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人会走这山路?这一带以前横行的山贼土匪也早就被和尚清理干净了啊?

他隐身在树后往下望去,月光下,果然见到三个模糊的人影正向山上奔来。

那三人逐渐逼近,小靳屏住呼吸,心中砰砰乱跳,正想着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那三人已行到离小靳只有十来丈距离的时候,内中一人突然大声咳起来,听声音年纪不小了。旁边一人忙道:“爹,要不要紧?咱们歇一下罢。”听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扶着那老者坐在一旁的岩石上。

另一人往山上望去,嗡声嗡气地道:“快了罢。听村子里的人说,那庙还没到山头,估计也就还有几里路了。”声音沉练,至少四十来岁了。

小靳暗叫声苦,急抓脑门,转眼已有了主意。他钻出藏身的地方,往前走了几步,装作在石头上一绊,“哎哟”一声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沉声喝道:“谁?”手一抄,一柄短剑已扣在掌心,年轻的却立即低声道:“是百姓。”当先那人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兵刃。

这一切小靳自然没有看到,浑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哎哟连天地爬起来,道:“奶奶的,什么破庙,鬼大爷没见到一个,还害老子差点摔死。”

那青年站起身走前两步,拱手道:“这位小哥,请问可是从华云寺来?”

小靳吃惊地道:“啊呀,是谁,牛头山的大王吗?小的可、可没钱伺候各位!”转身欲跑。

那青年忙道:“小哥误会了,我们是上华云寺请愿的百姓,因天黑迷了路。这位小哥如果知道,不知能否为我等引一下路,孟浪之处,还请小哥多多包涵。”

小靳哦了一声,傻笑道:“呵呵,贼黑的天,我还以为是遇到剪径的大爷了呢。华云寺吗,我倒是刚才从那里来,不瞒你说,里面别说和尚了,鬼影都没一个,还是劝各位别去了,早早回家是正经。哦对了,这山上强人可多着哩!”

他扳起指头,一脸郑重地道:“牛头山八大王、花莲洞三十二弟兄,哎哟哟,那可个个是提刀舔血的人,凶神恶煞,管你南来北往的客,东去西进的镖,一律通吃,女人统统收来做压寨夫人,男的剥皮熬油……”

小靳此刻只拣平日在酒肆茶楼里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变着花样地往上加,说得口沫四散。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哥说笑了。”

小靳急道:“这怎么是说笑呢这可是……”

却听那青年自顾自地道:“听说庙里如今的主持是道曾道大师,在下在江南时便久慕大名。以他的修行,只怕数十里之内都无强人出没。如果小哥真的害怕,请指明方向,我们自己上去就是。”

小靳眼珠转了两转,苦笑道:“这个,黑灯瞎火的,倒是不太容易……我记得好象是这个方向——”手往远处牛头山一指,道:“从这边上去五六里罢。喂,真遇上强人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青年拱手谢道:“有劳小哥了。小哥孤身一人不方便,也当尽早回家的好。”

小靳呵呵地笑,拍着脑门道:“那是,那是。那我……就告辞了?”双方各自点头,说些路上小心的闲话,小靳飞身下坡,慌慌张张地跑了。

待小靳身影消失,那中年人哼道:“小兔崽子。”

青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道:“老五,计划不变,你照应爹过来,我先跟着他。”

那中年人忙应了,曲指在唇边一吹,尖若鸟鸣。山下几处立时有鸟鸣声跟着传来。

青年道:“叫他们别跟得太紧了。”提口真气,无声无息地掠过树丛,刹时不见了。


小靳一路急奔,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跌跌撞撞绕过一个山头,伏在草里,往后张皇地望了一阵。还好,没有人跟着,让那些人到山沟里摸一晚吧。

小靳舒了口气,想:“明日他们找上来可没办法避了,今晚非把那胡小娘皮……把那胡小娘皮……妈的,先藏起来再说。”当下提起劲再往山头奔去。

他一口气冲进庙门,只见和尚的屋子里亮着烛光,当下一边往里跑一边叫道:“胡小娘皮,快快快,快点躲……哇呀!”

灯烛下,青年一笑,将手里把玩的青瓷杯轻轻放下,道:“杯是土胚,烧得也略粗了一点,不过茶却是好茶。入口清润,直透五腑,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他身着灰白的长袍,腰间只系一条绸带,并无一件饰物,简洁至极,举手投足间却显得格外洒脱。他顺手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请坐罢。你是道大师的弟子吗?你说胡小娘皮——我进来的时候,没见到有人呐,也是道大师的弟子吗?”

小靳出了几层冷汗,偷眼打量四周,并未见到那小娘皮,当下强笑道:“原来……你认得路啊。”

青年微笑道:“小兄弟真是机警,以为我们是来找道大师麻烦的么?呵呵。”

小靳忙一屁股坐下,打着哈哈道:“哪里的话,这位兄台见外了不是?瞧你这份气度架势,怎么看也是门阀子弟,富贵之人。府上哪里发财的?哈哈,小弟正是和……道大师的入室弟子,这个这个……道靳,哈哈。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自称道靳,却不知自古哪有徒弟与师傅同一个字辈的理。青年也不点破,道:“原来是道靳小师父,失敬了。在下姓萧,单名一个宁字。”

小靳道:“哦,原来是萧公子。萧公子做哪路生意,丝货、皮货、瓷货还是盐货?啧啧,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你还大老远从南面来,定然是要做笔大买卖,哈哈,小弟猜得不错吧,哈哈哈哈。”

一边说一边起身给萧宁斟茶,口中不停:“兄台真是会挑地方!这牛头、平顶两山地辖襄州北,无论是往苏北的鲜茶、丝绸,还是往岭南的毛皮、人参,往西域的海盐、瓷器,说是公呢,嘿嘿,陆过襄州,水走济水。这若是私的,方圆几百里,可就属这儿最好过路了。论本钱、字号,小弟自然是没法比呀,不过在这地面上……‘东平双杰,痴僧神贩’这个名头你听说过没有?这个僧嘛自然是指道曾那老和尚,这个贩嘛,哈哈哈哈,那也是江湖上众人抬举……”

萧宁笑道:“原来是神贩道靳小兄弟……”只觉这名字太也奇怪,顿了一顿,正待开口,突然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着门口一礼,道:“爹,您老人家来了。”

小靳转头一看,正见到那中年人扶着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步进屋中。那中年人身材魁梧,宽宽的额头,一脸极粗犷的落腮胡子。再看那老头,小靳差点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整个一老猴子,全身又干又瘦,皮包骨头,眼睛眯作一条线,嘴角却奇怪地上翘,好象随时在笑一般;更古怪的是,他脸颊上两朵红晕,好似抹了浓妆,让人看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萧宁向小靳道:“这位是在下的父亲,单名一个齐,这位是王五兄弟。”又指着他道:“这位是道曾大师的得意门徒道靳道小师父。”

小靳忙从椅子上蹦起来,忍着不看他的脸,道:“是,是,萧老伯好。”

那王五眉头一皱,道:“怎么也是道字辈的?”他声音洪亮如巨钟,乍一开口,震得房子似乎都一摇,吓了小靳一跳。

萧宁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个眼色,扶着他父亲坐下,道:“道靳小兄弟是道大师的弟子,孩儿适才正在问道大师的行踪呢,是吧,小兄弟?”

小靳啊了一声,忙道:“对,对对对。我家师父嘛,说来不巧得很,今天下午刚出门到东平城去了。不过几位客官放心,有我小……道靳在,什么事都没问题,哈哈。不知道各位是要请愿呢还是还愿,还是做法师道场?或者……”

他习惯性地往门外看了看,凑近萧宁低声道:“有不太方便的东西要脱手?小弟在这一带胡汉通吃,各道上的朋友还都卖我几分薄面,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这乱七八糟的世道,出门在外,再大的堂口,也难保没有个山难水患的是吧。正所谓出门靠朋友,哎,那可得找靠得住,有担待的朋友……”

萧宁一脸尴尬,打断他道:“这个……小兄弟误会了。我们只是久仰道大师的名号,路经此地,特来拜访一下。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的父亲身患怪疾,多年未愈,闻得道大师有一张方子,特来请教的。”

小靳一听跟生意扯不上任何关系,纯粹探亲访友,而且还要自己这边出血,心中大为失望,缩回椅子里,皱眉道:“这个……哎,怕有些难咯。我师父通常出门一趟不容易,好多人等着看相求签,还有各门各路的水路道场、祈福开光、疑难杂症、夫妻不和、小儿取名……总之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回不来。我们这里庙小屋破,难以容身,诸位看……”端起茶胡乱地喝起来。

王五见他说变就变,公然耍无赖赶人,顿时大怒,喝道:“我们家老爷和大少爷亲自来拜访道大师,是给他面子!”萧宁瞪他一眼,他立时住嘴,不过一张脸愈发的黑。

小靳被他这一嗓子震得手一抖,险些泼了茶水,但想到有胡小娘皮在,这几人实在不能留下,不得不继续喝茶不言,只是头埋得愈加的低。

萧宁拱手道:“既如此,我们……咦?”声音戛然而止。

小靳听他最后的一声颇为古怪,长叹一声,故作犯难地道:“不是小弟不留诸位,实在是……这个所以说……其实小弟也是为诸位……”喝一口茶,抬头一看,突然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弄得前胸湿了一大片。

只见那胡人少女面无表情大步走进门来。她全身只懒散地裹了一袭薄布,布后是玲珑毕现的曼妙身体。可能刚刚洗了澡回来,她露出的肩头和双臂上全是晶莹的水珠,长而湿的黑发散乱地搭在肩头,和娇嫩的肌肤相互衬托,更显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

她进了门,对满室的人怒目而视,却并不言语。

小靳脑中轰地一响,刹那间血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自己如此辛苦经营,倚小卖小,拼了命掩饰,她却浑然不觉,非要露脸不可!他呛了两口,只觉呼吸困难,抬头一看,那三人亦在目瞪口呆中。

王五是惊异久仰的道大师庙中竟然藏有这般女色;那老头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那双老眼看清楚没有;萧宁的脸却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瞧。

小靳艰难地咽口唾沫,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那三人兀自呆滞,他只得咳嗽一声,勉强道:“诸位……”

“哦……哦!”萧宁浑身一震,迷惑地往小靳看过来,又突然想起什么,耳根都烧得通红,叫道:“我……是……对了,咱、咱们出来说!”

说着抬脚就往外冲,不料仓皇之下,撞翻了身前的凳子,险些失态。他也顾不上扶起来,飞也似地奔出去了。

王五有些不屑地看了小靳两眼,扶着老爷子跟着出去。

小靳看那少女两眼,见她也正冷冷地瞥着他。小靳被她碧色的眸子盯着,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低声道:“姑奶奶,你倒是用点心呀,叫你别随便露面……”

那少女顺手扯过床头搭着的方巾,麻利地将湿头发裹起来,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

小靳看得有些口干舌燥,忽听门外萧宁叫道:“道靳小师父,请出来说话。”他一惊,才想起客人在外,自己却在房中与女子私混,这“白马双杰”的脸可丢大了,慌忙退出去,反手带上房门。

他一出去,只见四道贼亮的目光齐刷刷地瞪过来,忙学着道曾的样,双手合十唱声喏,脸露悲苦之态,叹道:“哎,也是命数使然。前头王家庄上个月被胡人掠了,啧啧,死了几百号人咯,我与师父收埋了整整五天。这位姑娘就是那个时候与家人一道逃难而来的。不料父母皆中了尸毒,纷纷撒手。她一个女孩子,悲痛之中又感风寒,差点也跟了去,若不是我师父妙手……这个……胡乱给些药。幸得我佛慈悲,保得小命,却落下病根。”一指心口,“这里,傻了不是!这不,哎……让各位见笑了。”

他本待神吹,却突然想到若是这些人知道道曾医术高明,只怕更不愿走了,是以临时改口,仓促间倒也无人听出来。

那老头子与王五并无任何反应,萧宁却动容道:“原来如此。在下看这位姑娘的神色怪异,原来是有这番悲惨身世,真是令人扼腕而叹。”

小靳脸色更加凝重,低头道:“可不是吗……”

忽听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留在这里。小兄弟,你师父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可否有个准信?老夫此番来除了拜访外,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师父。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小兄弟不要搪塞,给老夫一个答复。”却是那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头萧齐。

小靳挺起腰,摆足了架势道:“老人家,这个,嘿嘿,可就说不一定咯……”

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亮光一闪,接着脑袋上一阵冰凉。小靳不由自主伸手一摸,着手处滑不留手,竟是光光的头顶,只见面前的王五慢慢抽回手中短刀,吐气一吹,大把头发絮絮落下。

小靳顿时浑身寒毛炸窝。他往后乱跨两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萧齐冷哼一声,道:“道曾师父乃白马三大圣僧之首林普大师得意弟子,怎会有你这样行为卑贱苟且的徒弟?分明是你流落到此,乘道曾师父不在,鸠占鹊巢,冒名顶替,图谋不轨。老夫与道曾师父二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就替他教训教训你小子,让你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王五,提这小子去,吊起来抽三百鞭。”

小靳纵声尖叫:“妈的,老子真的是……”王五蒲扇大的手掌一抓,几乎将小靳脑袋整个捂住,象抓只小鸡般提起就走。

萧宁道:“爹,我们还未弄清楚,就这么打人不太好吧?”

萧齐沉着脸道:“你就是太软弱,太善良,被人骗了还不知怎么回事。今番出来,为父就是要历练历练你,你看看自己,跟这瘪三说了这么久的话,别人是干什么的都还不知道,就把自己的事合盘托出。哼,换了是黑道上的高手,早把我爷几个一锅端了!”

萧宁满脸通红,躬身道:“孩儿知错了。只是……就算此人冒名顶替,我看他最多是个混混,也不至于鞭挞呀,传出去,江湖上会说我们萧家仗势……”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能对父亲说,忙掩嘴不语。

萧齐冷笑道:“寻常混混?你看清那女子的相貌了吗?碧色眸子,断不是我中土汉人,嘿嘿,这庙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啊。老夫这是敲山震虎,看看还有什么鬼祟的东西阴在后面。我到前面去问那小子,你给我小心看着那丫头,明白吗?”说着转身去了。

萧宁想起那少女适才妩媚之极的姿态,不禁脸上又是一红,随即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看着房门。


此时前院里已传出杀猪般的惨叫。王五将小靳提到后院,先到柴房里搜出绳索,绑住手脚,吊在大殿后廊的梁上,顺手摸出身后的马鞭,“唰”的就是一下。

小靳开始还破口大骂:“死黑驴,王八蛋,敢到老子的地盘来撒野……”待抽到四五鞭时,已是涕泪交加,只是口中仍旧干叫道:“呜……等老子师父回来……哎呀!呜……”

萧齐冷笑道:“小兔崽子,还敢嘴硬。老夫问你,道曾师父究竟上哪里去了,你是怎么到这庙里来的?”

小靳怒极反笑,道:“嘿嘿,老杂毛……哎呀!老子说实话你不信,又巴巴地问个屁呀……哎哟!不是他在问我话吗,你他奶奶的还打?”

萧齐理着几根山羊胡须道:“要老夫信你也不难。你说你是道曾的徒弟,那我问你,道曾的俗名是什么?”

小靳道:“俗名?他……他……”支吾了半天,突然骂道:“死和尚,收老子做徒弟也不把名字告诉我!”

萧齐点点头道:“继续抽。”

“哎哟!他是真的没告诉我啊,有种你说说看?”

萧齐想了想道:“或许他真没有俗名……那你说说看,你师傅教了你什么功夫?”

“……没有……”

“抽三十鞭再说。”萧齐简单地道。

“哇啊!别,别!这位大爷,我……我说实话吧,”小靳苦着脸干叫道:“我不是道曾的徒弟,妈的,谁做他徒弟谁倒血霉……我……我只是他的跟班,帮他打理杂务、赚香火钱的。真的,谁再骗你谁生儿子没……”

萧齐挥手道:“行了行了,别诅咒了。你既然是道曾师父手下打杂的,那你说说看,道曾师父究竟有那些嗜好?”

小靳道:“他一个和尚,整日没完没了地念经,能有什么嗜好?哦……哦,别!别忙动手,我想起来了,他……他喜欢看云,喜欢跟乌鸦说话,还喜欢……还喜欢说蛮子鸟语!”

萧齐眼中寒光一闪既逝。他背对着小靳,无所谓地道:“什么蛮子鸟语?”

小靳道:“就是胡人的鸟话啊。我也不知道是鲜卑还是羌人的话,反正不是氐人蛮子的,那个我也懂一点。”

萧齐道:“是么?这么说……你师父常常跟胡人来往咯?”

小靳道:“胡人?我们常跟胡人做生意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萧齐嘿嘿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既这么说,倒使老夫多信了几分。老五,放他下来罢。”

王五松开小靳,放他下地。小靳全身被抽了五六道鞭痕,动一动就刺骨地痛,心中搜肠刮肚地怒骂,勉强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喘气。

萧齐木着脸道:“你虽然是道曾师父的手下,可是言行不正,败坏你主人的声誉。老夫与你师父也算神交已久,这是在代道曾师父教训教训你,记住了吗?”

小靳连连点头道:“记住了……”心里跟着想:“老子化成灰都记住你这个猴屁股脸杂毛老乌龟!”

萧齐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那么你家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你总知道吧。”

小靳怒道:“老子不是早……”一转眼看见王五杀气腾腾的脸,忙改口道:“……是,我家主人这个……到前面东平城去了,他自己说三、四天回来,不过难说得紧。你也知道,我家师父一到镇上,忙得团团转,有大户人家的道场,小家小舍的……”

萧齐截断他道:“你说过了,不用重复。”他盯着小靳上下打量了好一阵,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说别的罢,小兄弟。你家师父好客吗?我是说……嗯,这一两个月来,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吗?”

小靳睁大眼睛,道:“找我师父?那可多了去了!”掰开指头,一个一个地道:“王家村张屠夫的肥老婆和她跛了条腿的女儿来还愿;李裁缝给他娘子算命,求到支下下签,倚在山门口哭了老半天;盛小二和她老婆来求儿子——他们家都七个丫头了。还有……”

萧齐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小靳一遍,嘿嘿笑道:“小兄弟,你的嘴可真厉害呀……”

小靳刚要回话,突然脑后一紧,已被王五大手抓住,一把按在石桌上,用力之大,小靳一半脸几乎陷进石头里去。

萧齐继续笑道:“不过再硬的嘴,这位江南第一铁手都有办法撬开。”

小靳鼻涕眼泪流了一桌子,抽泣道:“大爷,你要问什么,倒是说清楚啊!”

萧齐冷冷地道:“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敢耍半点小心眼,老夫绝不手软。说!这一个多月来,有没有什么江南武林人士找过道曾?”

“没有!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那么,”萧齐的声音愈发低沉:“胡人呢?”

“……有。”

萧齐干瘦的身子往前一探:“谁?”


“嘎吱”一声,房门洞开,那少女身着一件灰白的僧袍走了出来。

那僧袍对她娇小的身体来说显得实在太大,袖子垂到膝下,后襟拖到地上。她走了两步,眉头微微皱起,想了一想,弯下腰抓住衣裳边,“扑哧”一声,如扯破絮般扯落一圈,直到露出光洁的小腿为止。

她赤着脚在青石地上左右走两步,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宽松,又把那扯下来的布撕作三条,一条系在腰间,顿时将她娇美的身材显现出来,剩下两条分别系紧两只袖口,好让手不至于被长长的袖子罩住。

做完这一切,她再举起手比划比划,确信装扮妥当了,方站定了,瞥了一眼三丈开外的萧宁。

萧宁早已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心脏好似就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忽见两只碧然生辉的眸子看着自己,身子禁不住一战,退后两步,拱手颤声道:“姑……姑娘,在、在下江南萧、萧宁,见过姑娘!”

少女目光很亮,却不逼人,只在他身上略做停顿,便立即转到一旁的高墙上去。清冽的晚风传来什么声音,她定定地站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跨步向院门走去。

萧宁一惊,忙纵身跃到那少女身前,双臂虚拦,道:“姑娘,你……你要到哪里去?”

那少女看看他,再次侧头听了听,也不答话,继续往前走。

眼看她的身子就要直直撞进自己怀里,萧宁吓得浑身汗出如浆,往后猛退,叫道:“姑娘,别……哎……我爹他……你还是……”饶是他平日自命潇洒从容,此刻见到这少女,忽然间脑中一片茫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再退两步,后跟一阻,已碰到了院门口的石阶。萧宁想起爹的话,猛一咬牙关,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定住心神,道:“姑娘,你还是请回吧。这门不能让你过去!”

那少女闻言终于停下,静静地看着萧宁。她既不开口,萧宁也不敢多说,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

萧宁看不到她,只听到她低低的呼吸,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她的节奏呼吸起来。他心口跳得越来越厉害,渐渐耳边只听见依稀的风声和砰砰的心跳声。他想:“她……她在看着我……在看我……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我……我……我可以看看她吗……”

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已站了一百年,全身都似乎僵硬石化了一般,正想鼓起勇气抬头看她一眼,突听身后院子里萧齐一声怒吼:“什么人?大胆!”

萧宁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但见眼前薄雾如梦,月色似水,哪里还有什么姑娘?


小靳脑袋被王五压着,心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是来害和尚的!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但眼下装作要被压昏过去的样子翻白眼,吃力地道:“你……你放开我……给你讲……”

萧齐使个眼色,王五一把将他扯起来,嗡声嗡气地道:“你别急啊,慢慢编,慢慢想。老子还没有过够瘾呢,你一次就全说了,嘿嘿,倒他妈的不够精彩了。”

小靳摇摇头,抹去嘴边血丝,拼命陪笑道:“小的怎么敢再跟您老做对?说起来,这件事情就算您不问,小的也要到处说去的——今儿正是趁死和尚不在,偷偷下山,没想到老天保佑,就碰上您老了,您说巧不巧?嘿嘿……您道是怎么?那个死秃驴串通胡人!呸,老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和蛮子勾三搭四的人,就算他平日里没有打骂老子,老子说什么也是要出首告他的!”

萧齐眉毛一扬,道:“真的?串通胡人在现下可是死罪,道曾道大师的名头这么响,你不要乱说哦。”

小靳呸地往地下吐口唾沫,道:“谁说假话,落地就变成乌龟王八蛋!”

萧齐向后院的方向望了望,道:“就是那个丫头么?”

小靳脑袋猛甩,道:“不不不!那丫头是什么人啊,不过是个逃难的。我们前面的王家村上个月遭胡人掠了,全村烧个净光……我和道曾到那里收尸体时,就她一个人还活着,可惜也中了尸毒。好不容易捡条命,不过脑子糊涂了,眼睛也坏了,烧得跟猫眼似的,哎哟那个惨哟……不是她。这个死秃驴是跟另外三个蛮子见的面。”

萧齐听他一口一个“死秃驴”,叫得倒是顺口,断无假装之感,但又总觉得变化太快,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小靳,问道:“三个?都是什么人。”

“嘿,蛮子都长那个样,吊精眉,三尖眼,血盆大口,熊腰虎背……不提也罢。不过内中却有一个女的。那女子说来古怪,您道怎么着?长着一头红发!”说到这里一顿,斜眼瞥了瞥萧齐。

小靳知道这老乌龟看似老得掉了毛,其实精得很,随口乱说绝对是找死,但说实话平日与他打交道的胡人个个比他还老实,拿这些人说项断断不行,况且他也从来没正经看过胡人武士是什么样子,拿什么兵刃,一时情急生智,想起道曾前两日才说起的须鸿来。

萧齐闻言果然长身而起,眼中精光四射,尖着嗓子道:“红发?那人多大,长什么样子?”

小靳道:“嗯……这个,他们在内室说话,我也没瞧太清楚,只知道是个中年女人,那头红发煞是吓人,我一开始见到,还以为是鬼呢。不过,听老人家说,蛮子本来就是以前昆仑山中猿精脱了皮变的,长成这样也不奇怪。”

萧齐不听他胡扯,有些神色不定地就地转了几个圈,自言自语道:“他这样的小孩,不可能见过红发,应该没有撒谎……难道真是她?”随即又摇摇头道:“不可能,都过去三十几年了……喂,小兄弟,你说详细一点,那红发的人怎么来的,他又是怎样认识道曾的?”

小靳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那一日我正在柴房劈柴,突然听到山门口有马蹄声,还道来了香客,正准备出门去看。不料那本来一惯待在房中闭门不出的死秃驴这次跑得比我还快,早早就在门口站着了。过了一阵,上来三匹马,马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麻衣,连脑袋口鼻都用布遮着,只留两双眼睛,活象犯了麻风。那死秃驴一见,恭敬地行了礼,迎他三人进来。”

“这三个人穿得好似麻风人,我刚想躲开,那秃驴象屁股上长了眼睛一样,叫道:‘小靳,滚过来牵马!’我只好过去。走近了,先见到那马鞍比寻常的大了许多,前后墩子几乎一般的高,我就狐疑——这是蛮子用的马鞍啊。”

萧齐听得极为认真,到此刻突然问道:“小兄弟,为何就凭马鞍就知道是胡人的?”

小靳道:“蛮子不象我们汉人,自古就在马背上生活,走到哪里也就一个帐篷一袋马奶,所以他们的马鞍就非常讲究,又宽又大,成天骑着也不累,而且两边一样的高,那是他们晚上拿来做枕头用的。当然,您老人家世居江南,不知道也是应当应分的。”

萧齐听了点头,不觉对小靳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小靳接着道:“当下这三人与秃驴一道进殿,我小靳就去牵马,偶尔回头一看,那三人中为首的突然掀开头顶的麻布,露出火一般红的头发。奶奶的,老子第一次见到,着实吓了一跳。话说回来,既然蛮子是猿猴变的……哦,好,好,不扯远了……后来秃驴又出来叫我提茶水进去。我提了茶壶走到门边时,听见里面的人正在争论什么……”声音故意放低。

萧齐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急道:“争论些什么?”

小靳长叹一声,道:“可惜他们说的都是蛮子鸟语,什么叽叽呱呱呜噜呜噜,我是两年前才跟着道曾渡江过来的,也听不大懂。”萧齐不禁大为失望。

小靳见他神情,暗自得意,续道:“不过,其中有个人不时要喊几句氐人鸟语,这个我倒是在蜀南一带听过的,‘喇啦扒塔’,就是……就是昆仑的意思,还有什么……对了,‘乌伦鲁卤’,就是老人的意思……哎呀!”

萧齐一把扣住小靳脉门,小靳顿时痛入骨髓,惨叫道:“老……我不是在说吗?”

萧齐一张猴子屁股脸直凑到他鼻子前,沉声道:“说,什么老人?”

小靳忍着痛道:“是……后来我退出去关门时,刚好听到道曾秃驴说,说是……对了,就叫做须鸿……须鸿老人!后面的可就没听见了。那伙蛮子当天下午就走了,再没来过。真的,妈的谁骗你谁是乌龟儿子!”

萧齐眼中杀气一闪,随即隐去。他慢慢坐回去,脸上神色一时三变。王五在一旁急切地道:“庄主,这道曾果然是……”

萧齐手猛一挥,他当即醒悟,忙捂住嘴不再开口。

小靳见到他两人神色,心中剧跳,刹时明白过来:“妈的,他们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故意来找老子套话。难道老子运气这么好,真的误打误中了?哎呀,惨!和尚的师父不是跟须鸿有些瓜葛么,难说这和尚不在外面希奇古怪乱七八糟……奶奶的,说不定这次下山,就是听到什么风声跑路去了,让老子来背黑锅!”这一下真的惶然起来。

萧齐低头沉思半晌,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道:“哎呀,当世如小兄弟这般有骨气、有胸襟、肯担待的人实在太少了!哈哈,哈哈!刚才老夫也是因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而为,委屈小兄弟了。小兄弟不会见怪吧,王五……”使个眼色,王五会意,走到院门守着。

小靳也堆起比萧齐还惨不忍睹的笑容,勉强道:“呵呵……”

萧齐正色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老夫此次北上,乃是为查一件大事而来。这件事么,”他仍不放心地四面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不怕跟你明说,你家主人道曾与此事很有些关系。小兄弟刚才所言,嘿嘿,更印证了老夫的猜测。你道这件事是什么?”

小靳忙不迭地摇头。

萧齐道:“这事说小一点,关乎数十位成名英雄性命、我江南武林声威,说得大一点,则是关乎晋室王朝、我等汉人大好河山的兴盛存亡!”

小靳拼命要掩饰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你奶奶的吹牛也有个谱好不好”的神情,可是不行,只好佯装被抽的地方痛弯下腰呻吟。

只听萧齐低低笑道:“小兄弟不相信也情有可原。这话老夫随便到哪里说,听的人也是十之八九不信。但如果此话是江南武林盟主‘一剑平秋’谢云谢大侠亲口所说,嘿嘿,只怕这个数要倒过来算。”

小靳听到“谢云”两个字,啊的一声惊呼。他虽住在江北,也多次听人说到“谢云”这个名字,知道他以一手“平秋剑法”纵横南北二十余年,竟无一次败绩,乃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更难得谢云亦是一名奉行侠道之人,所作所为无不为天下苍生为念,惩奸除恶,维护正道。十年前,中土武林人士为抵御胡人渡江,在庐江“神剑山庄”召开天下武林大会,共推谢云为盟主。从那时起,“神剑令”所到之处,江湖同道莫敢不从,谢云也一跃成为江南与桓温齐名的抗胡名士,甚至在晋室皇朝中都有影响。

如果这话真是谢云亲口所言,那就绝对没话可说。但这么一来,和尚不就成了江湖败类,汉人叛徒了?老子不也跟着成了小乌龟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靳身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冒,想:“惨了,我刚才在乱说什么?这不是把和尚弄到火上烧吗?”

随即转念又想:“不对!刚才那个什么王八明明说了,道曾跟胡人勾结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老子只不过顺口帮他们圆话罢了。就算老毛龟乱说,可……可无风不起浪,难道和尚真的……”一时间彷徨无计。

萧齐看在眼里,笑道:“当然,道曾师父我还是知道的,于佛学一道可谓痴迷,于世道却有些……呵呵。当然,现在还不能说他就真的与胡人勾结,或许也是受人蛊惑。老夫与道曾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他被如此蒙蔽。所以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道曾,让他当面澄清,小兄弟,这可就要靠你了。”

小靳看了他几眼,突然见他眼中隐隐藏着急切的神色,心中一动:“去你妈的,话说得漂亮,还不是要老子出首。你这个老毛龟不男不女,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子可不能这么就信了你。”当即一拍胸口道:“为谢大侠做事,那是义不容辞!找到秃驴我倒是有办法,不过……”眉头一皱。

萧齐忙道:“怎么?”

小靳道:“秃驴精得紧,我小靳要是随口说漏了嘴,他一定看得出来。这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探他口风,弄不好让那秃驴生了警觉之心,一拍屁股溜他妈的了,现在到处战乱,可不好找……”

萧齐道:“小兄弟说得有理。这样,老夫跟你讲讲大致情况,你见到了道曾师父也好从权计议。嗯……大概是三个月前罢,有人送了一封挑战书到谢大侠处,说是明年的清明,要约咱们中土武林跟蛮子的四大高手比试一场,一争高下,在此之前,双方划江而分,不得擅自越界,明年比武赢了的,才可纵横大江南北,不受约束。当然了,若是什么无名之辈,要想找谢大侠比武那是提也别想提,不过这个人也很有些来头:他就是号称辽东第一神箭、位列四大高手之首的慕容镪,决非浪得虚名之辈。谢大侠收到信后,当下与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门铁手张仪、岭北大侠贾乐、万云峰千松院院主司马临泉,以及在下——”

他说到“在下”两个字时,不觉站起来将胸口一挺,背着手在院中踱了几步,续道:“商议此事。本来我们和胡人之间向来交恶,双方明争暗斗数十年,互有胜负,这样的比试自然是非赴约不可,否则那可大大损害我中土武林声威。但这个‘划江而分,不得越界’之说却值得推敲。就在我们正考虑该由谁去应战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让我们意识到这个比武之约很可能是胡人耍的一个阴谋。这个消息就是:上个月初五,有四名胡人在邺城城郊刺杀冉闵大……什么人,大胆!”

萧齐突然暴喝一声,纵身跃起,疾若闪电,疾向墙头袭去,墙上一条灰影晃动,亦直向他飞来。

萧齐料不到此人不退反进,倒是吃了一惊,在这空中不便接招,当下右手疾探,以小擒拿手抓向来人右臂臑内穴。那人似乎也没想萧齐变招迅速,毫无防备便被拿住。

萧齐大喜,刚要用左手顺势拿他曲池穴,来人忽然右臂一凝,以被他抓住的地方为支点,身体匪夷所思地向上旋转,萧齐这一抓顿时失去目标,跟着脑后风声大作,那人竟在这般勉强的情况下仍扭身飞足踢他后脑要害!

萧齐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脑中招那可必死无疑,但此刻身在半空,根本无借力之处,他情急之下,右手内力猛吐,震开那人手臂,借这力道拼足老命往前一扑。月光下,小靳只见到萧齐老毛龟发疯似地闷着脑袋往墙头撞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垮半边石墙,满天尘土中,他的老脚一晃,翻滚到另一边院里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靳一时间不知道该是叫好还是叫糟,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风声大作,那人如鬼魂一般掠到身边。他只感到腰间一紧,跟着身体腾空而起,几个腾越,已飞过院中那十余丈的草丛,纵到高高的外墙上。

小靳骇得心都停止了跳动,耳边听见王五怒不可遏的咆哮、萧宁惊慌的喊叫,挟持自己的人却是一声不吭,在墙头略一停顿,发足往东南方向奔出十余步。

忽听萧宁叫道:“看镖!”小靳回头看去,黑暗中几道芒星一闪,刹那间已飞到眼前。

他刚要惨叫,身体陡然一沉,那人带着他伏低纵高,嗖嗖声中,暗器贴着身体飞过,有一两枚射穿了宽大的衣服,发出“扑扑”的闷响。

王五喝道:“给我留下!”振臂一挥,破空声大作,一件极大的兵刃飞来,劲风凛冽,封住那人前后退路。

那人毫不迟疑,合身抱着他往墙外一滚,兵刃擦着头顶掠过。

小靳心中刚叫侥幸,突然想起这墙外便是百丈深的山谷,这么一跳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么?到此刻终于发出第一声惨叫:“啊呀,摔死你爷爷了——!”

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一抖一拉扯了出来,顺手挥出,缠住山谷边上一根树枝。“咯喇”一声,树枝在这巨大的拉力下立时崩断,那人手不知如何一震,已收回腰带,再次挥出,卷上另一棵树。两人下坠之势极大,那人就这么不住卷住树干,拉断了又挥……

小靳觉得这一坠只有那么一闪念的功夫,又似有几百年,自己每一块皮肉都在与无数树干碰撞中撕成碎片。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子一顿,竟而停在空中。

他拼命吸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向前看,是一片辨不分明的灰暗的山石的影,再往下,却只见无数碎银也似的闪光。小靳痴痴地看着那团闪烁的光,老半天,突然一个激灵,明白到那光亮乃是山谷底的深潭在明月下的反光。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散在空中?

小靳再度发狂地惨叫起来:“哇啊啊你爷爷死得好冤啊……什么?爹?他妈的什么……”

“啪咯!”头顶上一声破裂的闷响,小靳身子陡沉,只觉有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自己,向下飞落,耳边风声大作,不容他有任何反应,“扑通”一下落入水中,激起冲天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