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曾一头大汗地冲进庙里,叫了两声,仍不见回答,又转身急步奔出。刚往西走了两步,突然一怔——小靳从一簇灌木里狼狈地钻出来,歪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螓首依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晚风吹过,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小靳的胸前。

“和……和尚,我背她……透口气。”

道曾凝视他半晌,整肃衣裳,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头是岸,实乃真智者也。”

“你说什么幡然而悟?呵呵,我可不明白……我只是让她透……透口气……”

道曾不待他说完,长袖一卷,将那少女掳了过去,喝道:“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担十挑水来,她就算你害死的了!”话音未落,已掠进墙内。

小靳被道曾那一扯带得向前几步,摔了老大个跟斗。他爬起来痛骂和尚两声,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喘了两口气,跳起来就往山脚跑去。

待担到最后一挑水时,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爬进山门的。道曾背着少女,已经在院子里飞奔了数十圈了,满脑袋的汗被他体内奔腾汹涌的真气蒸腾,扬起老高,远远看去,好似一个正在冒烟的大白馒头到处乱旋。

小靳虽累得几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这把戏好好练练,以后出去化缘,不愁没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会,边跑边问:“水担完了?去把厨房里那口大缸架起来烧水,快!”

小靳惊讶于自己的体力,竟然还能站起来,而且在把几担水倒进缸里,下面架起柴火烧起来后,居然还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问:“还有什么?”

道曾也将有些狐疑地看他两眼,道:“把我刚采的草药拿来,洗干净了,到厨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来草药,边洗边理了理,都是些寻常去火败毒的药材。他心中顿时大是失望,心道:“原来臭和尚真的什么都不懂,看来是白跑回来了。”便拿了药跑到厨房,叫道:“和尚原来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挥,小靳飞起老高,直直摔出门去。草药们漫天飞散,道曾头也不回,长袖如有眼睛,在身后左拉右扯,一瞬间已将药草收得干干净净,尽数倒进缸内。

“哇!”小靳不顾背上摔得青痛,跳起来就往厨房里奔。“呼啦”一声,道曾的袖子又飞过来,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脑袋,往那少女光洁的裸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奋不顾痛地爬起来时,道曾已将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小靳还高出半个头,据说晋武帝当年在洛阳祭天时曾铸造了三十六口祈雨御缸,不知为何在这庙里珍藏了一个。

小靳跑到缸边,踮起脚往里看,叫道:“哇……”

“哇什么哇,全是药浮在面上,你还看得见什么?”道曾躬身添柴,一面自言自语道:“还需要柴火,这些只够烧到半夜。”

“哇……”小靳死抱着缸不放。

道曾道:“别闹了,等她治好了出来时,自然见得到。你来负责看火,我还得去采些药来。”起身欲走。

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这么烧不是要煮人么?”

道曾道:“所以叫你看着火啊。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现在这种热度。柴火不够,记得要再去砍一些。”

小靳不敢相信地围着缸转圈,道:“这、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吗?”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许没用,因为如果没有练过龟息法或是阴遁功之类的内功,在这样的热水药缸内根本待不了。这女孩……这女孩的内息虽然衰弱,呼吸之道却颇为考究,或许待在水里对她更好……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治得好当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数使然,争辩不得的。记住了,别忘了观火。她等一下若是挣扎扑腾由她,只是别让她头以下露出水,否则就不好办了。”说完大步出门去了。

小靳只好老老实实蹲在一旁劈柴烧水。水里的药渐渐煮出呛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劲扇,一面踮起脚不甘心地往缸里瞧,希望那胡小娘皮憋不住,最好当然是大叫一声从里面跳出来,实在不行冒个头也成。谁知过了一个多时辰,胡小娘皮硬是没冒个泡。

小靳心中有些惶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这么久,屁大的动静都没有,莫不是已经闷死了吧。小娘皮身体本已经那么弱了,还被和尚弄来穷折腾,谁受得了啊?若是真的死了……哇,他们说人若是冤死了,鬼魂就会附在最靠近他的人身上……”想到这里,背上寒毛倒竖,踉跄两步退到门口。

“不对啊。”小靳抹一把满脑门的冷汗,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会浮上来的吗?再说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脚,挣扎一下吧。”

他左右看看,搬来一堆木头,搭个台子,忍着烟熏火燎站上去,将一根长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不想竹竿一直触到缸底都未碰到人。

小靳越发冷汗淋漓,手脚颤抖——莫非这小娘皮会妖法飞了不成?他再使劲一搅,竹竿旋到缸边,总算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小靳大着胆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来那少女不知何时蜷做一团,双手抱着膝,在缸中时沉时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会还这么蜷着。”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对和尚所说的又多信了几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会儿看见那少女的长发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转,不时还隐约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闪既逝,想起刚才见到她白皙的裸背,不觉神游万里,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轻响。小靳浑身一震,清醒过来,觉得全身酸软乏力,才想起今日已跑了太多的路,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下。猛地又叫一声苦,拼命爬起——柴火已经大半熄灭,只余些零星火苗。他赶紧添柴进去,又吹又扇,老半天才将火弄起来。

正在埋头扇风时,突然有东西打在头顶,小靳伸手一摸,是水。他惊疑地站起来,只听缸里水声哗哗,那少女似乎在里面挣扎。

小靳心中砰砰乱跳,忙站到柴堆上往里看去,见水中一团白影正绕着缸边转圈。那白影越转越快,水亦越转越快,草药叶子纷纷打着旋集到水中央,这下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少女优雅的划水姿势。小靳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气稍大一点都会惊扰对方。

再转一会儿,“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少女双臂往后一收,头就势探出水面。由于热水的浸润,她的脸已变得红润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更显出脸的娇柔润泽。她仍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鼻子微微颤动,似在深深吸气。

水气蒸腾,烟雾缭绕,小靳眼前一花。待他记起用扇子扇开雾气,只见到那少女的头一埋,刹时重又没入水里。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转,逐渐沉静下来,草药再度乱纷纷散开,铺满水面,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妈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语地道:“她以为自己是水蛇吗?”


到第二日早上的时候,小靳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每个都有五六斤重。他本来还想强撑下去,听道曾说还要这么熬上一天,立马跑回去睡觉。谁知道才刚过中午,半梦半醒的小靳似乎听到水声,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厨房一看,呜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这一下羞怒交集,飞也似地冲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详地睡着了。

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地打,无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肿了也不动半分,末了袖子一挥,小靳又飞回院中,躺了半天才起得了身。这个气呀,憋得小靳老半天都没回过味来。

道曾坐在床边,握着少女的手腕运了一会儿真气,点头道:“果然是九转馔魔大法里的阴遁功。”见小靳一脸屎相地进来,笑道:“这女孩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开玩笑吧和尚我可还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时候,多久才探出头吸气?”道曾问,一面小心地给那少女牵好被子,连散在脸上的碎发都细心地一一理顺,眼中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光,仿佛透过眼前这少女温润的脸,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么,拣到宝了,和尚?这可是我小靳拣回来的!”小靳拼命想挤过去,却被道曾一只手牢牢挡住,怎么也没办法挣到前面。

道曾不管他,自己侧耳聆听那少女的呼吸,好一会儿方道:“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小靳,去打一盆水来。”

小靳正挣扎得满脸通红,闻言怒道:“你又想支开我,没这么便宜!”

道曾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去,这女孩烧得厉害,需要凉水降温。”

小靳叫道:“我怎么知道她烧没有?要摸摸看才晓得!”毛手毛脚在那少女额头探了一下,果然有些烫手。正待顺势摸摸她的小脸,被道曾一把扯出门去。

小靳只得到院子里端了盆水进来,又拿布巾沾湿了,搭在那少女额头。他凑近了仔细看,果然见她神色比刚来时好了许多,略一沉思,皱眉道:“和尚不是在骗我吧,泡泡热水澡就好了?不行,待我神医小靳亲自来检查,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外伤……哎哟!”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里。

小靳使劲挣脱了,道:“这小娘皮什么来头啊,昨晚在水里待那么久,屁事没有,反倒活过来了?”

道曾郑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这女孩身怀奇技,如果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昆仑山须鸿……老人所创的‘九转馔魔大法’。”他说到“须鸿”时一顿,很勉强地拖出后面“老人”两个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接着道:“此功至阴至柔,招数以狠辣绵软著称,据说修炼此功须得在水里,而且练到后来,越是在水里待得久,其功力就越纯。”

小靳道:“真有在水里练的功?这种水乌龟功夫,除了游水游得快一些外,到底有没有用啊?”

道曾脸色一沉,随即又释然,道:“真是所谓无知者无畏。你可要知道,当年须鸿老人曾凭此功打遍天山南北,无一败绩。后来只身入关,第一场比试,就将那时位列关中首席的‘薛十三抢’薛老爷子毙于掌下,天下武林顿时大哗,此后连战连捷,从甘南到藏北,从北域到南蛮,整整一百零三场比试,竟无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说起来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那一套‘穿云腿’跟‘流澜双斩’掌法,别开门路,另辟歧径,确实是阴柔一派武学颠峰。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与之交手的这一百多人,当场毙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余侥幸逃生的,多半也武功尽失,或是肢体不全了。”

小靳听得砰然心跳,道:“这……这么厉害?交手一百多,就死了七十六人……这么搞不是要惹起公愤么。”

道曾叹道:“是啊。如此一来,天下武林痛其毒辣,都叫她‘红发鬼女’……”

小靳啊的一声,道:“鬼女?这人是……”

道曾道:“怎么,我没有说她是女子么?咳,她不仅是女子,而且风采绰约,艳若仙人。她乃是西域出身,天生怪异,碧眼红发,又爱穿红衫,常常一人一骑行走江湖,远远望去,就如一团红云般,不知道的人见了她的相貌,还以为真是仙女下凡呢。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大,我师傅说……说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但也有传言她其实大得多,只不过修炼魔功,阴阳颠倒,看上去年轻而已。”

小靳朝屋子里看了几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红毛啊。”

道曾笑道:“你当人人都有红发么。就算胡人,也大致与我汉人差不多,除了有的眸子淡一点。只有羯人因是从西域来的,相比之下鼻高眉深一些。听说过了天竺,还要更西边的地方才有红发之人,因地处偏远,极少涉足中原。但那须鸿不仅一口地道的江南软语,武功又如此卓绝,所以武林中许多人都说她是汉人武功高手与西域红毛人的后代。不过我师傅却很是怀疑,试想,如果谁有这么高的武功,一定是江湖闻名之人,但是那些年从未听说有什么高手到西域去过。”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是须鸿的武功怪异独特至极,闻所未闻,确非中原武学。不仅仅是厉害,还变幻无常,无可琢磨。许多见过她招式的人回去仔细推敲,好象找到了破绽,可是下次比武时,同样一个起手,收势的时候却已完全变了模样,本来以指为剑,戳人天明的,突然化而为掌,切向咽喉;本来跃在空中,连环飞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好多变化实在匪夷所思,统统都象是她随心所欲现想出来的一般,当真令人防不胜防。我师父也曾见过她与人交手,举手投足间艳若舞蹈,实令人叹为观止。阿弥陀佛。”

小靳道:“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脚么?这人真是须鸿的弟子?那、那、那……等这小娘皮一觉醒来,瞧我们不顺眼,来个什么连环鸳鸯踢的,我小靳岂非身首异处?哎呀……惨了!当时她是醒过的!”想起自己曾要丢她到山沟里,这小娘皮也不知道会不会记得,顿时脸都白了。

道曾道:“这倒不一定,你别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蛮横凶残。而且我只是从她怪异的武功与内力上枉自揣测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错了呢。”

小靳心中毕竟做贼心虚,拉着道曾又走远一点,问道:“那须鸿后来怎样,咱中土武林同道们,就任她如此嚣张?”心中隐隐巴望这什么红毛鬼婆的被人一剑咔嚓,自然也就没后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当然对她恨之入骨,说她嗜血成狂,无恶不作。其实须鸿除了喜欢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听闻她做过什么坏事,算起来倒还为武林除了几个祸害。何况武林之中,比武杀人的事寻常得紧,只不过这么一个女子就搅得江湖大乱,况且那个时候赵王石勒还未建国,胡人对汉人来说根本就是奴隶,一向统领武林的汉人自然心怀愤恨,必除之而后快。其实不论胡汉,具是虚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执着表象,又怎能看透这背后的因缘呢……”

说到因缘两个字,道曾眼中闪过一丝并不分明的哀伤,迟疑了一下,合十念佛。

小靳道:“你这么说,倒象是为她开脱一样……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经,快说说后来怎样了。”

道曾仍旧慢条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刚经》,抬起头来时已神色自若,道:“后来么,须鸿在行到建康附近时,终于中了埋伏。具体的情形到现在仍无人知晓,只知道参与伏击的中土武林人士一共死了三十四人,重伤十六,恐怕算得是江湖一百多年来最惨烈的一战了。”

小靳抓抓脑门,喃喃地道:“挂了三十四个,才重伤十来个……这个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妈了不得……哎哟!”脑袋上已重重挨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脸道:“不可胡乱称呼!我告诉你,此人与我师辈很有些渊源,是我的长辈!你再胡说,小心罚你面壁一月。”

小靳捂着头,苦着脸,连声称是,心里将胡老娘皮痛骂自不必说。

道曾停了一下接着道:“据说其实在那之前,有好几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带信给须鸿,告之有人密谋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来。但须鸿却全然置于脑后,仍执意前往,其性子刚烈可见一斑。在这样天罗地网般的圈套里,仍能突围而遁,此人的武功也可算得惊世骇俗了。不过她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从此再未在江湖出现。”

小靳诧异地道:“为什么?这世上最他妈憋气的事就是被人阴了,换了是我,不一个个找这些孙子出来黑掉才怪。”

道曾道:“当时那些伏击之人也是这么想的,只道她会大肆报复,是以纷纷出门避祸,远走他乡。我师傅说,那段时间里,江湖七大派、十三帮、三十多个门的人竟统统人去楼空。如此大规模的逃难,也算得百年难遇了。但是过了一年多,仍未听说有一人被杀,或是再听到须鸿老人的消息。人们私下里猜测,是不是那日她受伤过重,已经身死了。”

小靳开始还巴不得这女魔头死去,但听了她被人暗算,又是如此神勇,不觉起了仰慕之心,忙道:“死了么?她……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道曾道:“过了五六年,须鸿老人仍未现身。就在人们几乎就快要将她忘记的时候,白马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年的中秋,有人在白马寺正殿内的墙上,写了一个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靳翻着白眼念了一遍,一拍脑袋:“咦,这四句我好象听和尚你念过的。”

道曾瞥他一眼,道:“这是《金刚经》里最后一个四句偈,我日日诵经,你是段木头也该听熟了。”

小靳笑道:“是吗?难怪我一听到,就觉得耳朵痒痒呢,原来是老相好,哈哈!这四句偈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道曾道:“这四句偈,当时并无一人能解。去过西域的庄枢大师曾说,《金刚经》所说为一四句偈,但是《金刚经》里有好几个四句偈,究竟是哪一个没人知道。这个偈言本身非常普通,每个和尚都会念,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有人用血写在上面的。”

小靳吓一跳,道:“血?谁的?”

道曾望着远方云雾笼罩的山头,慢慢地道:“四句偈下有题字: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将逝之须鸿。”

“将……将什么须鸿?”

“将逝。须鸿写下这句偈,从此以后,真的如逝去之鸿,再无人见到了。”说着合十又开始念起经来。

小靳搔着脑壳道:“和尚,你能不能把一件事讲完了再念你的经?每次听你说,就好象……好象大便不畅一样难受,那种滋味你知不知道?”

道曾毫不理会,念完了才道:“当时并无一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写的这句偈是什么意思。但是江湖上关注此事的人太多,纷纷要白马寺有个交代,而白马寺这个时候却遇上了一场天灾,僧众死伤惨重,方丈林晋大师也重病卧床,不得已托一位老友出面说明。原来那场伏击之战后,须鸿果然身受重伤,险些不治。幸好我佛慈悲,让她遇上了林晋大师。林晋大师以无上精纯内力相助,才从不归路上将须鸿拉了回来。还……还让这样一位心高气傲的人在白马后山山洞内面壁五年。五年啊……五年……”

他喉头莫名其妙一哽,怔了怔,转身往佛堂里走去。小靳似乎对这么一个人物就此销声匿迹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还没说完你走什么啊?她写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不知道。这四句偈本来领悟之人就极少,林晋大师也一直未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这句我每日都在念,说来惭愧,我的资质太差,始终没能参透其中奥妙。佛曰万物皆空,随缘而定,是为‘不取于相’,但是究竟什么是空,什么又是相呢?若诸相皆幻,又如何能以露珠雷电论法呢?哎……实在太难明白了。”

小靳知道他说起佛法便没个完,慌忙拍他脑袋叫道:“喂喂,和尚,我们说的是须鸿,那什么武功佛学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道曾道:“这个……后来我师傅说,大概是须鸿面壁之后,发现了武功与佛学上的某些联系,甚或是领悟到了更深的武功,留下一言让林晋大师知道罢。”

他合十默念了一阵,又道:“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须鸿虽然隐退了,却难保没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里说惯的话做惯的事该收敛的要收敛,不要仍是这么毛躁。若她真是须鸿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天,眼神颇为迷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一阵子道:“我要说什么?哦对……这女子来此,究竟是福是祸呢……哎,哎?不对,不对,我在想什么!”突然一震,道:“万事皆有缘,我怎么如此执于相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连连摇头,有些魂不守舍地匆匆赶进佛堂打坐去了。

小靳知道和尚又来了痴劲了。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一坐至少一天,潜心参佛,当下也不去管他。他昨晚熬夜,又起来得早,禁不住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靠在门边怔怔地看着那少女,一会儿又想到她又软又轻的身体,一会儿似乎又有个红发红衣的影子在眼前乱晃……不知不觉,竟而睡去了。


“哚!”

一根圆木飞起老高,在墙头一蹦,翻过院外去了。小靳恼火地将斧头甩开,一屁股坐在伐木桩上,抹一把汗。

道曾刚进院门,见状笑道:“心乱了呀,小靳。”

小靳看他笑得阴阳怪气,怒道:“我心乱?是你乱了吧。好好的和尚庙里如今把个蛮子娘们供起来,还不够乱七八糟?”

道曾往里头瞧了几眼,压低声音道:“今天还是老样子?”

小靳恼火地乱抓头发,道:“你说这蛮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饮血,跟我们汉人那是大不同。这胡小娘皮前两天还强横得差点拆了房子,躺床上烧了两天,总算靠和尚你的药没死过去,醒过来却又成木头人了。任喊任叫她不理,整日价裹着那破烂黑布跟乌鸦似的蹲在屋顶直勾勾地望天发呆,雷打不动。嘿,饿了渴了,她可知道找东西吃,不论我是藏在窖里梁上还是大殿的菩萨后面,她象开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里塞——她以为自己是狼是怎么的?”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踮脚偷偷往里望去,果然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屋顶上,风猎猎地吹,偶尔露出一双赤足。

天边那一轮落日已经有一小部分落入远方的平顶山头,血一般的红。那少女的碎发也被映成了红色,随风飘扬,仿佛一团跳跃的火。

道曾看着那头发,一双眼睛里也全是红色。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强行转开视线,向小靳招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小靳边走边继续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饭给她,她倒好,完了顺手一丢,从那么高的屋顶给你扔下来。和尚你脑袋好比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么嫩头,砸我头上不是要出人命吗?本想着拣个下人回来挑挑水做个饭什么的伺候伺候,没想到把泥菩萨请回来,这生意亏大了。只恨我小靳,纵横江湖十几年,却栽在这娘们手上,血本无归……”

道曾不动声色地听他唠叨,半晌,嗡声嗡气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里,听说冉闵的部队再过几日就要来了。”

小靳立时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额上一记,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

道曾点点头,眼望血红的夕阳,道:“好吗?仅仅三个月,他的部队扫遍中原。在河南道、河东道,白奴族六十多万人被他屠尽,连小孩、妇孺、甚至奴隶都不留。在山西,两次大战,斩杀了三十二万羯族百姓。”

小靳喃喃地道:“三十二万,妈的,这可要埋多久啊……”

道曾道:“是啊。这个人号称战神,确实有些本事。羌族十七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十五万人,对于我江南晋军来说,已经是虎狼之师了,竟被他的四万部队从上党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的部队全是骑兵,一时缺乏船只渡河,几乎就被全歼了。就连征服高丽的辽东慕容氏也不在他的眼里,慕容翎带着七万铁骑星夜驰援,被他的两千骑军在半道突袭,溃不成军。我在村子里,听说原先聚集在东平城外的羯人已经全部撤走了。这一次他们伤亡惨重,原来的东平将军孙镜投降冉闵,斩杀羯人七万余,又坑了三万。如果算上前一段时间被杀的十九万翎马部落的羯人,这山南道内的羯人基本上已经被杀光了。冉闵的杀胡令,真的是言出必行啊。镇上的青年们现在也组织了清胡队,说是要在冉闵到来之前肃清胡人,好加入军队,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么杀胡令?”

道曾道:“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这道号令一出,邺城的城墙边几天内就堆积了二十多万的首级。这场人祸持续下去,会比任何天灾还要残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靳喃喃道:“一个羯人脑袋就可以文升三级,武拜将军,妈的,不是比老子的无本买卖更厉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拣一具尸体就要把人埋了,到现在只怕已埋了几千个脑袋,不是亏到家了吗?脸色顿时惨不忍睹。

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靳,我告诉你,虽然身体只是臭皮囊,死既灭为尘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样是大罪孽,会入无边地狱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庙里那个瘟神……别说大军到来,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了,只怕也会立即拆了这破庙,架起柴火烧了她不可。我们俩呢?包藏胡人,九成九跟着一起烧。和尚你脑袋光光的,烧前多半还会泼一身狗血,真是良辰吉日,大发利市啊。你……过来过来!”

这下轮到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远,到一处估计就算大叫大喊那少女也听不见的地方,又站在高处四面观看,查明方圆一、两里之内确无人影,方靠进道曾,低声道:“怎办?有没有人知道?和尚你没有乱说话露出什么马脚吧?”

道曾拍他脑袋道:“要露马脚的也只会是你这张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坛,长叹一口气,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缔造出一个四境升平、人民和睦的国家,他一去,战事就又来了。难道天下间除了他老人家,就再无一位英雄了么?哎,这里大概又会多出成千上万的孤魂吧。小靳,你好好看着庙,我要到东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风声究竟如何。”说着转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这个时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里还拿着平日里化缘的饭钵,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喂,和尚!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你不在家里守着,还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道曾道:“就是因为天下大乱了,黎民百姓可又苦了……阿弥陀佛,我纵使别的事做不来,收埋一下骸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小靳,我告诉你,如果有人逃难到庙里来,你可千万要收留下来,明白吗?”

小靳心道:“妈的,还要收留?你当这庙真的是有菩萨保佑,烧不掉吗?我可不能听你的。”却又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道曾头也不回地道:“半个月罢。有人来庙里寻我,就说出外积缘去了。对了,我不在的时候,别让村里的人进庙里,也别让那女孩出去了。阿弥陀佛。”

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长的身影转过山头,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来了,这个传说里西楚霸王转世的战神就要打过来了,压在汉人头顶上的羯人就要被杀光了。若是换在十几天前,小靳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但是现在,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腹内翻腾,双脚象灌了铅般沉重,再走一阵,实在耐不住头晕,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胡小娘皮,”他想:“妈妈的……看来那杀胡令可不是戏子打架——闹着玩的,那是真要杀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斩首,剥皮抽筋,挂在竹竿上……当初胡人就是这么杀我们汉人,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好,砍他妈的……可是这胡小娘皮怎么办?真要被人揭出来,我小靳的脑袋不也跟着完蛋吗?”

他坐在石上胡思乱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更不时跳起来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直到太阳彻底沉入山中,四面黑漆漆的黑暗围上来,还是什么主意也没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惨叫起来。小靳猛抓一阵头皮,终于狠狠吐口唾沫,道:“妈的,杀过去杀过来的随便罢,老子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下起身回到庙中,升火煮饭。平日里道曾吃斋,小靳也特别节省,不过白饭下咸菜而已,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他小小的心眼里只道来日无多,再不客气,只管拣最好的米、最好的菜满满地煮上一锅,其余如藏在灶台背面的腊肉、水井口悬着的野狍子肉等更是扛上菜板一阵乱剁。“妈的,”他想:“老子要死也要做个最饱最饱的死鬼!”

他手忙脚乱地弄好饭菜端上桌,想起一事,伏身爬到床下。等他吃力地将珍藏多年的一坛上好黄酒搬出来时,吓得一激灵,险些摔了酒坛子——那少女已端坐在桌前,正用手抓着狍子肉递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

小靳正在惶恐不安之中,见她还是这么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顿时火大,叫道:“谁叫你进来吃的?滚滚滚!滚出去!”

那少女住了嘴,抬起眼来看他。小靳觉得似有一道极亮极细的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扫动,顿时老大的不自在,避开她目光看着桌子边,道:“看什么看,叫你滚就滚啊,小心小爷抽你!”但随即想到这胡小娘皮的武功诡异,被抽的多半是自己,不禁气馁。

那少女突然一动,小靳往后一趔趄,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端起狍子肉盘,转身出门,赤足在青石路上既轻且柔地一点,腾身而起,不觉有如何迅捷,只见到衣衫翩然,她已跃到对面屋顶,坐在檐上继续吃。

小靳见狍子肉被拿走,心痛得几乎滴血,几次想冲出去跟胡小娘皮拼了,但终于狠狠坐下,想:“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冉闵大人来了,老子第一个出首告你!”端起坛子猛灌一口,直烫到心里去。

听见屋顶上乌鸦乱叫,小靳想:“你抢老子的狍子肉,乌鸦就来抢你的,看谁厉害。”只管闷声吃菜喝酒。

正吃得酣时,忽然头顶风响,有一件事物凭空飞来,“砰”的一声,落在他眼前桌上,震得所有碗碟一跳。小靳骇得一口酒堵在嗓子眼里,呛得险些断气,定睛一看,却是那盛狍子肉的盘子,里面狍子肉被吃了一半,骨头一根不少整整齐齐排在一边,剩下的肉排在另一边。

小靳简直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少女大步跨进来,手里提着一串被打昏了的乌鸦,顺手挂在门边,跟着手一抄,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却已端起腊肉盘子,一边吃着,一边又慢慢转身回去了。

小靳呆滞半晌,点头道:“好,有种!我看你吃得有多快!”当下酒也不喝了,抓起剩下的饭菜,只顾往嘴里猛塞。眼看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脖子处一麻,张大的嘴就此再也收不回来。

小靳又惊又怒,手捂着嘴跳起来,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见他跳开,从容地坐下,端起小靳用过的碗,浑不在意地吃起来。

小靳只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发不出一声,况且嘴一直奇怪地张着,口水止不住地流。他生怕这小娘皮待会儿说声恼了不给自己解开穴道,这么张上一两天,非残废不可,是以也不敢多说,站在一边,心中自然是翻来覆去将小娘皮祖宗十九代一一搬出来算帐。

那少女不紧不慢地将饭吃完,放好碗筷,站起身,直勾勾往外就走。小靳一把抓住她衣角,指着自己的嘴拼命瞪眼。那少女顺手一抬,“呵”的一声轻响,小靳下巴归位,却咬住了舌尖,险些将眼泪痛出来。

他苦着脸半天才回过劲,眼角一瞥,那少女照旧如泥塑般蹲在屋顶。她的一袭长发在晚风中浪动,不时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在暮色里煞是惹人注目。四面坟地里的乌鸦们不知什么时候聚到她身旁,不再吵闹,傻呼呼地跟她一起看天。

小靳看了良久,叹口气,心道:“他奶奶的,这胡小娘皮……这小娘皮……我小靳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看她把这里当自己窝一般,哪里还会走,我留在这里也是小厮的命,干脆到东平找和尚去。”

他此刻怒火攻心,主意一定说走就走,先到自己房里收了个小包袱,值钱的东西统统带在身上,其余带不走的也都藏在地窖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索性连门都不关,反正不论他藏在那里,那小娘皮也一定会找到。

“有种就全拿走,”他想:“就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饭钱,今世来还清。只要你拍屁股走人,老子就算是赚了。”

他背着包走到庙门,冲那屋顶黑黑的影子叫道:“喂!我走了,你自己待着吧!院里有水井,后院有地瓜,你想吃自己弄吧,老爷不伺候你了!”

风中那萧索的影子一动不动。

小靳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回头大声道:“你可别发了疯到处乱蹿啊,这附近的人要是看见你,非揭了你的嫩皮不可!如果有人来,也别象只傻鸟一样蹲在那上面,自己找个地洞待着去,明不明白啊?”

这一次,影子仍旧不动,却有一只乌鸦突然地一跳,“呀呀”地长声惨叫,飞腾起来。

小靳喃喃地道:“妈的,听见了也别跟鸟过不去呀,真是个……”摇摇脑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