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个唯一的兄弟时,秋声振正在无聊地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把长剑说话。

沈抱尘翻身下马,转手将小王爷提下马来,看到那跟长剑聊得不亦乐乎的白衣小童,心下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扬声问道:“振儿,颜先生呢?”

秋声振这才抬头。只见他眉目如画,看起来不过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脸上的轮廓一笔笔的,线条硬朗,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一般。他一眼看到一袭白衣的沈抱尘,便欢呼一声扑来,带起满地尘土乱飞。

沈抱尘微微皱眉,左手一伸,便把那扑过来的秋声振题提在了手里,再次扬声道:“颜先生在否?有病人来了。”屋内却无人回应。

那秋声振低声道:“颜先生以家出苟了!”声音奶声奶气里还多少带着点儿口齿不清。

小王爷在一旁没听明白:“啥?”

秋声振白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但一向自认已经长大,所以平日却最恨别人听不清他说话,当即一个字一个字道:“以、家、出、苟了。”

小王爷还是没听清,沈抱尘确实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沉。

他千里迢迢带着小王爷来到此处,一则是为了那七窍玉玲珑,二则却是为了让颜先生给小王爷解毒,这事却是耽误不得,可不曾想颜先生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若有个去处还罢了,若不知道去了哪里,天下之大,却到哪里去找?小王爷的毒却等不得许久了!

原来那日方寸山一战,小王爷突然出剑刺杀沈抱尘,却是因为那年轻人在他身上种下了白莲教秘传的梵心露。常人中了梵心露,平时表现正常,一待被下毒人以一种人耳难以察觉的特殊声音催化,便会按照下毒人的驱使出剑杀人。更因为这毒药能透支中毒者的潜力,使其突袭的威力倍增,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饮恨以梵心露布局的刺杀之中。

梵心露的炼制方法乃是白莲教千年绝密,其中各种配方不下百种,效果大同小异,解毒方法却各不相同,一些配方甚至连教主都没有解毒的方法。当日莲用此毒控制小王爷刺杀沈抱尘,无奈沈抱尘的武功着实太高,却是徒劳无功。

本来梵心露霸道至极,中者透支体力发出一击后必死,幸有沈抱尘以无上玄功暂时止住小王爷体内梵心露的发作,却是无力根除这诡异的奇毒。

幸好他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一定能解开这奇毒!那便是他的至交好友,隐居在芒砀山的神医——“不医小病”颜子星。

当日下了方寸山,沈抱尘带着小王爷到了安平郡王府,安平郡王府被白莲教的人硬生生从府里拐走了小王爷,正自不知所措地乱成一团,一见沈先生带回小王爷,虽不知内情,却对他千恩万谢。但待沈抱尘见到大总管朱平,说自己要带着小王爷外出寻医时,那朱平却自然不信,几乎就要喝令护卫动手抢人。沈抱尘早知是这个结果,已准备好打将出去。

到了剑拔弩张之时,竟是那安平郡王突然派人传话,同意沈抱尘带小王爷走。这安平郡王自从王妃生子难产死后,一直躲在方寸山心性峰上沉迷于炼丹,已多年未曾回王府,连小王爷都未曾见过几次,府内事务更是从未打理过,但他终归是王府的主人,一句话传下来,朱平也只好让这个只在府里做了一天先生的沈抱尘带走了小王爷,二人这才一同赶到此地。

此时,沈抱尘心急如焚:“他离家出走……去了哪里?”

白衣小童秋声振道:“颜先生说,让你去寻他。他说……嗯……那个林姨的孩子什么很急了……你带着那个什么玉……快点儿过去。”秋声振本就没怎么用心记着颜子星的留言,加上口齿不清,沈抱尘连听带猜知道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摸摸怀中的七窍玉玲珑,沈抱尘面色不变,心内却是长叹一声。

也罢,去就去吧!

转头看向秋声振,沈抱尘苦笑道:“你知道颜先生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秋声振转头看了看屋子,忽地大声道:“颜先生说,怀了宝宝的女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所以出去躲一躲。”这一句话却是说得顺畅至极,一字不差。

屋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薄嗔传来:“你着小鬼,正事你记得断断续续,那死鬼的浑话你倒记得一字不差,看晚上我还给你做饭吃不?”话语里带着尴尬,但更多的却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沈抱尘略觉尴尬,却不好不接话,当即对着那茅屋抱拳道:“原来如此,倒要恭喜颜兄和嫂子了。我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说着便要上马。

那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沈兄弟,他……在外面散散心也罢,麻烦你多照料他些。”

沈抱尘一手提起小王爷放在马背上,正要上马,却见秋声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当即蹲下,微笑道:“你笑什么?”

秋声振“铮”的一声,长剑归鞘,居然有模有样,但一说话却仍是口齿不清:“你不带我去,怎知道颜先生在哪儿?”

沈抱尘一愣,旋即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一把将秋声振也提到马上,苦笑道:“现在的小孩儿长的也太快了,五岁大就学会卖关子讹人了。回头见了颜兄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教的。”

春晖镇。小镇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地处唐门、左家堡和白莲教几方势力交错之中,却是谁的手也伸不进来,反而安定的很,在这暗流涌动的世道里,几乎算是世外桃源了。

沈抱尘策马前行,后面两个孩子则共乘一骑。那小王爷稍大一些,一身青袍上满是泥泞,另一个秋声振年纪虽小,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脸上强挂着绝对和他幼稚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前面一身月白布袍的沈抱尘小模子的翻版。

离小镇还有数里之遥,沈抱尘一勒缰绳,刚要说话,秋声振奶声奶气的叫声响起:“鹰!”

果然是鹰,而且不止一只。

但在夕阳掩映下,三个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盘旋缠斗,唳声凄厉,一时竟有几分铁血沙场、不死不休之感。

两个孩子手搭在眉上极力向上眺望,极力想要看清那场天空争霸战。

——缠斗的一方是只鹞鹰,而另一方却是两只巨大的灰色苍鹰。

那苍鹰的身形比鹞鹰要大上许多,又是以二对一,本是必胜之局,但现在看来却是处在下风。二鹰相互照应,盘旋着躲避鹞鹰的利爪……

两个孩子不一刻已看出那两只苍鹰岌岌可危,不禁同声呐喊为它们鼓劲助威。

沈抱尘早已看得清楚,那两只苍鹰身上血迹斑斑,看来早已受了重伤,其中较小的一只身上更是插着一枚羽箭,几乎已是垂死之身,此刻不过以血勇强撑而已。

再过片刻,那鹞鹰觑到一个空子,飞到那身中羽箭的苍鹰之上,利爪划处,半空中血羽纷飞。那苍鹰惨叫一声,直直坠下。两个孩子惊呼声未绝,却见另一只苍鹰趁鹞鹰全力进攻的机会,身子在虚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恰好切如鹞鹰的空门。两只鹰瞬间纠缠在一起,不一刻翻滚着同时坠下。

那小王爷惊呼道:“那伤鹰居然以身做饵?!”

沈抱尘心头一悸,一些沉默已久的回忆仿佛被重新勾勒出来。

秋声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们去救它们啊!”

沈抱尘拦住两小的马,点点头道:“我去,你们在这儿等我。”说着,拨马朝那三只鹰落地处奔去。

山坳中,沈抱尘找到了三只天空的王者。

那中了羽箭、最先落下的苍鹰早已气绝。它的鲜血在天空就几乎流尽,最终它用自己的身体做饵,诱使敌人露出了破绽,自己也丧失了最后一分生机。那鹞鹰被另一只苍鹰抓着翅膀,从天空摔下,颈子折断,也已停止了呼吸。唯一一只苍鹰仍在挣扎着想要重返天空,却再也无力挥舞翅膀,只能在山坳中垂死挣扎。

沈抱尘久历江湖,自觉早就心硬如铁,但眼前这一幕却仿佛不经意间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某处,一时愣怔看着惨胜者挣扎。直到耳边马蹄声传来,他才急急伸手一掠,将那只活鹰捡起,同时将另外两只鹰的尸体一挥,扔到身后的林木掩映处。

两个孩子如何肯乖乖在原地等候,转眼就跑到眼前,却只见满地血迹和沈抱尘手上的一只苍鹰。那鹰双翅折断,却丝毫不肯老实,利爪和喙不停朝着禁锢自己的沈抱尘攻击。

秋声振喊道:“太好了,还佛着!”

小王爷急急凑过去看鹰的伤势,还不忘纠正秋声振道:“活!”

秋声振冷哼一声,不答话,只急急问沈抱尘:“它没事吧?能救佛吧?”

沈抱尘点点头道:“今天晚上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吧,顺便给天空之王止血治伤。我们就来看看,能不能让它重回王座。”

灯火昏黄,沈抱尘终于将墙上那幅挂得歪歪斜斜的蹩脚寿星图摆正,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嬉闹不停的孩子。

——数日的相处,两个孩子已经建立了简单的友谊,那秋声振甚至把自己视若珍宝、连颜子星都不给碰一下的长剑充作游戏道具。两个孩子一把剑玩得不亦乐乎,若非沈抱尘喝止了他们拔剑的企图,怕是两人已经把这粗陋的旅店墙壁捅出了无数个窟窿。

是的,这是个粗陋的让人惊异它还能继续经营下去的小店,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沈抱尘也再没见过一家比它更简陋的旅店了。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朱煌这个名字已经威压江湖,整个天下都会在他的声音中颤抖,每每想起这间小时候仅仅住过一夜的房间,朱煌心中仍然会泛起一种奇怪的、绝无仅有的心情……那是“家”的感觉。

因为就在那天,看着两个嬉戏的孩子,沈抱尘突然开口:“喂,你们两个,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两个孩子嬉闹如故,根本不接话茬。

沈抱尘干咳一声:“没听见我说话么?”

秋声振不过四五岁,但脸上永远不变的严肃表情简直比沈抱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言奶声奶气道:“你要非想收徒弟,我们就拜你呗。”

那已经把刚换的衣服又玩得一身泥泞的小王爷却是一脸不屑:“你能教我们什么?”

这话问得简单,沈抱尘微微一摇头,走上前来,蹲下身体,看着两个孩子:“我可以教你们天下莫敌的武功,也可以教你们行走江湖的权谋。但这些,我并不愿教给你们,因为它们对于你们并不重要;我也不会教给你们分辨黑与白,对与错,教你们去坚持正义和崇高,因为这些不是我能够教会,而是需要你们自己将来用血与火淬炼的。我只希望教给你们,如何好好地玩,如何快乐地活着。”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秋声振摇头道:“为什么大人明知我们听不懂,还总是喜欢长篇大论?”

想王爷唱和道:“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秋声振点头:“虽然不懂,不过听起来好象还挺不错的。”

于是,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既然这样,给你个面子,就答应了呗。”

沈抱尘苦笑。

简简单单一拜,两个孩子连敷衍一下师父的意思都没有。秋声振跑去继续玩他的剑,小王爷却跑去看那已被简单包扎好的苍鹰。沈抱尘——不,师父说,明天到了春晖镇再神医彻底医好这只鹰。小王爷看着这犹自不肯老实、不停挣扎的巨鹰,忽地道:“咱们给这鹰起个名字吧?”

沈抱尘摇头:“这鹰足上挂着铁环,应该是被人驯养的,估计已有名字了。”

秋声振自个儿舞剑舞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闻言也道:“起名字做什么,不如就叫‘鹰’吧。”

小王爷正要开口,沈抱尘突然想起一事,转向他道:“对了,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原来那小王爷因是安平郡王之子,正宗的皇室后代,按照大明家的规矩,宗室后裔的名字都需宗人府统一起。大明立国至今数百年,宗室已近三万,宗人府又最是势利,安平郡王一派血脉已远,又加上安平郡王只沉迷炼丹不理正事,更没贿赂进去,竟拖到这孩子七岁了还没起名,也没被列入宗室名册。所以府内诸人按礼只称呼他为小主人,连世子也不敢随便叫的。

小王爷懒洋洋道:“你随便起吧。”既不重视,更没有对师父的恭敬。

沈抱尘沉吟着走到房左侧那缺了一条腿,靠墙立着的桌子面前,铺开一张自带的纸笺:“君子温文如玉,你曾说过你这一代应该排火字……”还没等小王爷开口说自己还应有个宗室的排行,沈抱尘已接续道:“那你就叫朱煜吧。”说着已在撒花的笺纸上落笔写下二字。

小王爷喃喃念道:“朱煜。好,我便叫……”

却听秋声振的声音响起:“沈……师父,这个字好象念‘煌’吧?”

沈抱尘一愣,尴尬的一笑,道:“噢,也好,朱煌,这个名字很好听,对吧?”

小王爷,不,应该叫朱煌了,闻言一愣,那秋声振一脸严肃的表情如一个忧思深重的大人一般,轻轻拍了拍犹自蹲在那里的朱煌肩膀:“喂,师兄,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真的要拜这个白字先生为师么?”

第二课 爱

小小的院落,灰瓦红砖,门前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只一些细碎的积雪依偎在墙角。昨夜刚刚得了名字的七岁孩子朱煌立在这小小的院落外,一歪头却看见那瓦片间迎着寒风仍簌簌独立的枯草,竟不禁有些出神。

秋声振对这里看来非常熟悉,刚进镇子便跳下马来。一径喊着:“林姨!”冲进院子拐过影壁不见了踪影。

朱煌立在门口等了片刻,方见沈抱尘的马慢悠悠地行来。

沈抱尘下马,牵起朱煌,边行边道:“走吧,你的毒不能耽搁,我先带你去见颜先生。颜先生乃当世第一神医,只是脾气有些不好,你一会儿切莫乱说话,得罪了他。”

朱煌虽然知道自己身中奇毒,但一路上竟是丝毫未觉不适,并不知那焚心露的厉害,更不知若不是有沈抱尘这个一等一的内功高手用内力压制他的毒素,他就是有九条名也早丢了,故而小孩子并不觉得见那颜先生有什么重要的,闻言懒懒答道:“好,我让着他就是了。”

沈抱尘微微摇头,拉着朱煌缓步走入第一进正房。他耳目通玄,早已听到要找的人就在大厅之内。

大厅内药香弥漫,一名三十多岁男子神情委顿,面上却大汗淋漓,有气无力地坐在正中,边上坐了一人,一身红衣,三绺长髯,不怒自威,双目微合,却正在为那汉子把脉。

沈抱尘拉着朱煌悄悄走到一旁,免得打扰了医生看脉。不一刻,那红衣先生已然收回右手,长叹一声。

汉子问道:“如何?”

红衣先生骤然重重一拍桌子,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一颤,怒喝道:“庸医!”语气甚怒,倒把朱煌吓了一跳,心道果然好大的脾气。

只听那先生接续道:“你最先不过偶感风热,肺气失和,有些恶风,头后微痛,可对?”

那汉子有气无力地答道:“不错,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只不过说了几个字,又是一阵猛咳,上气不接下气。

红衣先生哼道:“当然没什么,你身体壮硕,不过偶尔心内思虑过甚,才有风热之邪犯表,本来就算不医,哈,清清淡淡吃两天米粥,歇息两三天也就好了。可恨总有庸医误人,竟把你这病看成体需寒侵,用药完全错误。大概你是吃了不少补药,本来就体壮燥热,再加上这些虎狼之药,哈,吃的你现在热毒如肺,成了这般模样。哼,这般庸医,只因为补药价贵,不管甚病一律进补,真是杀头也不多!”

朱煌见他自己也是医生,却一口一个庸医地骂着,不禁一乐。

那汉子听得又出了一头的汗,觑个空打断那医者的长篇大论:“请先生开方吧。”

红衣先生站起身来道:“开甚方子,从今天起,每顿只吃米汤,哈,多喝水,三天后再来找我。”说毕,连脉金也没收,起身走了。

眼见红衣先生走远了,沈抱尘哈哈大笑:“颜兄,如何,被人当面骂了这么多句‘庸医’,感觉如何啊?”

朱煌一愣,这才知道,那病了的汉子才是师父口中的神医颜子星。不过看他自己病殃殃的样子,居然还要他医治自己,朱煌心内不禁打鼓。

颜子星的脸色更差了:“他……的,要不是我现在有病,估计打不过他,我真想打他一顿。乡村游医,村野匹夫,懂什么岐黄济世之术,有眼不识泰山!”他前面欲要粗口,却发现屋内还有朱煌这个孩子,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沈抱尘走上前去,似乎若有所思般抚摩着那桌上的脉枕,半晌方哈哈笑道:“别嘴硬了,人家救了你一命,不然再按你自己的方子吃下去,怕用不了几天你就给补死了。你瞧不起人,干吗请人来看脉?”

颜子星的脸皮终究没有沈抱尘这般厚,闻言有些讪讪:“还不是林枫多事。医人不医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说着眼光扫过朱煌,骤地语声一顿,“焚心露?”

沈抱尘点头。颜子星面色一变,朱煌只觉得这病殃殃的汉子脸上充满了谜一般的神采,吸了一口冷气道:“这可麻烦了,焚心露配方各异,表象却同,这孩子……”

沈抱尘截断他的话道:“我知道配方。”

一直要到很多年之后,朱煌回想起这件事来,才能明白,在那段时间内,自己的一条性命是如何的脆弱而危险。而此刻他只是追问颜子星道:“师父说您是神医,您能救它吧?”“它”自然是指那只断翅的苍鹰。

颜子星一瞬间又恢复了病若颓唐的模样,哼了声道:“我又不是兽医,少拿畜生来烦我。”

朱煌刚要开口,沈抱尘拉住弟子道:“你放心,有颜先生在,我包你的鹰儿没事。你看振儿都不担心了。这孩子的毒不成问题吧?”最后这话却是朝想颜子星说的。

颜子星有气无力地朝着沈抱尘点头道:“那就没什么难的了,包在我身上。顺便说一声,你上次让我那儿的孩子秋声振,已经治好了,麻烦你回头有空不他带走吧,我家的房子都要被他拆了。”

白日不说人,夜半不谈鬼,“秋声振”三个字刚出口,那粉团一般的孩子已然端着一大盘香喷喷的东坡肘子跑了进来,眼珠骨碌碌一转,先甜甜叫了声:“颜先生。”说着话已把那盘子端到了颜子星面前。

颜子星平日最嗜油腻,还没看到菜只闻味道已是食指大动,刚要动手却又是一阵咳嗽,猛然想起方才的郎中所言。他医道之高当世不做第二人想,虽然对自己的病情判断不准,却也知道那郎中所言乃是正理,当即苦笑道:“你小子是专门跟我作对么?拿走拿走!”

秋声振其实在外面早已听到那郎中所言,闻言嘻嘻一笑却将肘子端到沈抱尘面前:“师父,请用。”

颜子星听到“师父”两字顿时一愣,又是一真咳嗽:“你这小子,终归拜了魔王为师。放着好好救人的本事不学,却跑去学害人的东西。唉,江湖有什么好?忘了你爹怎么死的了么?”

沈抱尘素来是不食荤腥的,心知这几日路上两个孩子随自己吃得清淡,遂轻轻摇手示意秋声振端去一边和朱煌分食,却听到颜子星的口无遮拦,忙瞟了一眼秋声振,看他无甚关切,方稍放下心来,笑骂道:“你这庸医,什么叫害人的东西?平白骂人做什么。”

颜子星哈哈一笑,却牵动了胸肺,咳得更厉害了:“好,我说错了,你不是……”正要说“不是东西”,却听门帘轻动,二人顿时住了话头,正在大嚼的两个顽童也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名二十三四模样的少妇,怀内抱着一个襁褓,盈盈跨入门来。

那是七岁的朱煌第一次感受到“美”之一字的涵义。

知道许久之后,白衣侯仍然能在午夜梦回时怵然发现,他所能记忆起的最美,仍旧是那日林枫掀开珠帘一刻的风情。

——或许只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分清,美,和爱的区别。

看着满屋的大人小孩,那少妇林枫嫣然一笑,招呼道:“大哥来了,且坐。我猜孩子跟你过来,一路肚子都要受苦,这不,振儿果然瘦了一圈。别急,慢慢吃,特意给你们准备的。对了,这孩子是?”

沈抱尘只在门帘响动的一刻脸上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立时便恢复正常,此刻闻言笑道:“还是弟妹想得周到。这是我刚收的大徒弟,朱煌。”

那秋声振正大吃大嚼,闻言却还是不顾满嘴肉,叫道:“师父本来给他起名叫朱煜的,可是写错字了……”后面还想说话,却被朱煌再往嘴里塞了一快肉,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朱煌虽然不过七岁,但在府中一向只有人怕他的精灵古怪,却从未怯于见任何人,可是不直为何,此刻一见那林枫轻轻摇晃着怀中襁褓的模样,却是一阵没来由的羞怯。

林枫扑哧一笑,转向颜子星道:“方才小方已送唐先生出去了,如何,我前几日不让你吃得太油腻,你还嘴硬。”

颜子星冷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山野游医,给我切药都不够格,你们却那么信他?有骨气让方今兴去找他看病。”说着目光转向沈抱尘道:“沈兄既然来了,想必七窍玉玲珑已经有了眉目?”

沈抱尘笑道:“我这是来慷他人之慨了。”说着从袖内掏出一个木匣,“这是我这大徒弟家中之物,我便当拜师礼收了。给。”说着递给颜子星。

朱煌本已睡眼惺忪,此刻突然插嘴道:“不是我给的,是你从他们那里抢回来的。”

颜子星一哂,也不追问,更不打开看,直接装入袖内:“如此我便恭喜弟妹,东海血珊瑚、雪山柳猫、绿纹沙、方圆金蛊,加上这七窍玉玲珑,五味灵药已然凑齐,若儿的病大有希望了。”语声虽然还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刻板,但那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仍是人人都听了出来。

林枫却似有些神思不属,淡淡一笑,并不见太多兴奋,只朝二人一揖:“我先代若儿谢过二位了。”她正要继续说话,猛不防怀内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却不似一般婴孩儿啼哭般嘹亮,反而带着一丝垂老般的阴沉。

颜子星呼地站起身来,一步跨上前,伸手接过那婴儿,左手食指轻轻按揉婴儿的太阳穴,片刻道:“弟妹,半成功力。”

林枫右手探入襁褓,面上红光隐隐浮现,眉头微颦,不一刻,那婴儿哭声渐歇,林枫脸上的痛苦表情却一刻刻浓了起来。

沈抱尘倏地站起身来,踏前一步,却又停住脚步,面上越发不见一丝表情。

半晌,颜子星长出一口气:“好了。”

林枫脸上红光散去,痛苦似乎越发浓了,可脸上却慢慢浸润出一种无法言表的欣然之意。

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出奇,鼻梁还显得过于英挺了些,本就少了妩媚,加上那略嫌枯干的发髻,面色又不甚好,若真分开细看起来竟有许多的毛病。但此时此刻,她面上浸润着慈爱的光辉,眸中的一汪秋水再也无他念地看着怀内柔弱的婴孩儿时,仿佛一切都边得无比的和谐安宁,连那四岁的秋声振都不禁看得痴了。

轻轻摇晃着怀内的襁褓,林枫轻声道:“颜先生,若儿的病发作得越发频繁了,你看是不是……”说着一咬牙,“若冒险一试,先生觉得我有几成的机会能够成功?”

颜子星转头瞟了沈抱尘一眼,又剧烈咳嗽了几声:“暂时不必冒险。若儿的确离发病的日期越发近了,不过我昨日已炼成十粒七泠丸,每一粒都可保得她十日。”

林枫苦笑摇头:“那百日后呢?先生,林枫知道那法子确是危险,但……”

话未说完,颜子星已是冷笑一声:“你若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想死没人拦你!”说毕一阵咳嗽,竟是起身拂袖而去。

林枫深知颜子星的脾气,只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话,转身看向沈抱尘:“大哥一路到此,两个孩子怕是累了。小方正在帮忙收拾后面的厢房,你们暂且歇下吧。”

沈抱尘微微点头:“有劳弟妹。”屋内便又一阵沉默,只听到两个孩子大吃大嚼的声音。

良久,沈抱尘一笑道:“许久不见,颜兄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林枫嫣然一笑,轻轻拍着怀内的婴儿:“颜先生看起来暴躁孤僻,其实是源于他心内的悲悯。‘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唯颜先生能担。他只觉天下所有的病痛都与自己有关,恨不能将一切恶疾一力荡平,但又怎能实现?既然做不到,边只得用这暴躁拒人于千里了。”

沈抱尘微微点头:“你倒是他的知己。”

林枫低头看向怀内的婴儿,缓缓道:“若儿与他非亲非故,若非存着一份医者之心,他又何必与我争执……”

正说话间,那两个孩子已然将一大盘肉都塞进了肚里。秋声振规规矩矩地擦干了手,几步朝林枫跑过来:“林姨,让我抱抱若儿。不妨事的,我不会再摔到她了。”

林枫微笑,蹲下让秋声振抱过怀中的婴儿。朱煌刚咽下最后一口肉,远远见了,也是一声欢呼,紧步跑了过来,猛然不防踩住衣襟,一头栽倒,立即一个骨碌爬起来,口中兀自喊道:“小宝宝!好可爱。”

他自幼长在王府,再无兄弟姐妹,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小的婴孩儿。跑到途中却被沈抱尘一把抓住,顺手拿过捉上一块手帕把他沾满油渍的手擦干净了,这才放他过去。

两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低头看着那小不点儿一般的婴儿,却见那孩子满脸的红润,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黑漆漆的眼珠乱转,仔细看去,那左眼里竟似有两个瞳孔。眼见面前两个半大小脸挤来挤去,那女婴儿却并不害怕,反而嘻嘻笑了起来。

朱煌急急道:“我抱抱,我抱抱!”一把便从秋声振怀中把孩子接了过来。

只听秋声振慢条斯理地道:“小心她挠……”“你”字还没出口,边听朱煌一声惨叫,伸出去的胳膊上已然多了三道血痕。

那婴儿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这一抓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就连缩回去的指甲里都带着几丝血肉。朱煌只疼得龇牙咧嘴,四处乱蹦,只叫道:“莫不是猫精变的吧?”

若儿此刻已缩回手掌,似乎甚为开心,只顾着笑个不停。

几个孩子这一通嘻闹,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方才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时时感受到的不安与尴尬立时缓和了许多。

沈抱尘看着林枫俯身接过孩子,道:“二弟……最近可好些?我去看看他。”

林枫轻轻叹了口气:“哪里有好不好的,一直便是那样罢了。他……一定也很想见你,我带你过去吧。”

正说话,却见一人走进来,便即道:“小方,你来了。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和曲风的结拜大哥,沈大哥。这位是方今兴,颜先生的病人,暂时住在这里。”

那小方看起来似乎比林枫的年纪小一些,二十一二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一丝惫懒的孩子气,似乎睡不醒般迷迷糊糊,一直挂着笑意,闻言却面容一展,仿佛开心至极,急急抱拳道:“原来是沈大哥,久仰了。”

沈抱尘一看到这瘦弱的年轻人,心头忽地一震,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也自抱拳回礼。

浓重的药味如实物般凝滞在这狭窄的小屋里,整个屋子空空如也,没有一张桌椅板凳,只在屋子正中由青色的条石砌成一个恰好容下一人的凹槽。在那凹槽中,一汪碧蓝色的粘稠液体充盈其中,而在这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波纹中,一个男人的身躯整个儿浸泡在其内。

那男人的全身都被碧蓝色的液体覆盖,只露出头颅,水面如古镜,映着奇异的倒影。

沈抱尘牵着朱煌的手站在池边,面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让朱煌完全看不清表情。

沈抱尘却无心考虑孩子的感受。他方才会拉住朱煌一起来此,心底里其实是因为害怕和这当日的兄弟夫妇独处。这份心思深埋在心底,他却不愿想透,只看着眼前这曾经一路纵马欢歌,一起拔剑守护,一道匡扶神州,最终在最后一战中以一人之力力拒白莲教十三神魔、死也不肯后退一步的兄弟,这个因为自己一的一声召唤,落得此刻重伤垂死的兄弟。

……这个被林枫选择了的兄弟。

林枫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所在响起:“那一战后,他便一直这样,十几个月了,一动都没有动过。近来他的身子越来越弱,我……有时真的在想,他真的还能回来么?他能!我相信他能。”她的话音从低弱到带着一丝哽咽,最后却变得如常般自若,“大哥可知道千年情林草?颜先生曾说曲风实在是福大命大,若非他恰好有一株这世间难寻的情林草,并移植在了这一汪水下,就算以他的医术,也没能力保住曲风的这条命。”

沈抱尘并不答话。他当然知道情林草,但林枫并不知道,这株“恰好”的救命之药其实却是他独闯岭南,在蛊神宗的圣宫内血战蛊王及其下十二法王,硬生生夺回来的。

林枫接着道:“这一年多来你并不曾到此地看望过曲风,颜先生也闭口不提,但我知道,大哥你一直对曲风的伤心存愧疚。今日你来了,我便说一句,那便毫无必要。当日的情形,即使你不来叫他,以他的性子也决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了。反而若他当日未能起行,没能为那一场轰轰烈烈出一份力,怕是回懊悔终身。”

沈抱尘轻轻伸手,将朱煌折皱的衣服扯平,慢步走上前去,看着曲风露出池面、如同熟睡的脸,只轻轻唤了一声:“兄弟。”

昨日晴空中惨烈的一幕仿佛出现在眼前。

沈抱尘喃喃道:“想当年……”后面却沉默半晌接续不下去,转口道,“颜先生特意前来,可是有了什么医治二弟的方法?”

林枫摇摇头道:“那倒没有。这么久了,我也不再存什么妄想。”

沈抱尘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二弟虽然不言不动,却能感觉到我们,能听到我们的话语。现在只希望颜先生的‘劫丹’能够有效,若儿无恙,二弟想必也会大慰。”

林枫微微摇头:“听颜先生的意思,这劫丹的炼制怕是要牵动整个江湖。你和颜先生早已不闻江湖事,此次却为了若儿的奇症甘冒奇险。其实本不需要如此麻烦。我的离火足以……”

沈抱尘轻叹了口气,打断林枫的话:“离火功法实乃透支自身元气的邪法,你每次替若儿压制病势,便等于消耗了自己的几分性命,更何况若儿的病根在于她元气过盛,离火功法也只能治标而已。”

林枫摇头:“那倒也未必。我曾与颜先生讲过,离火功法取火凤离离之意,若能尽其最后一式,以凤凰履火涅盘之威,未必不能根治若儿。”

沈抱尘叹息一声:“我明白母之爱女,足可不惜生命。虽说母女同心,你甘之如饴,但我们却于心何忍?二弟已然如此,我们怎能对你们母女袖手旁观?莫说我是你和曲风的大哥,就是颜先生的医者之心,也决不能容忍自己袖手旁观。”

林枫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可知颜先生这次突然前来是为了什么?”说到这一句,虽然气氛凝重,林枫面上竟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

沈抱尘摇头:“不知。我听说颜夫人已有身孕,颜先生却急急赶来,所以我才以为他另有发现。”

林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颜先生自己不肯说,不过我和宁儿有过书信。原来是他知道宁儿有了身孕,自是紧张得不行,前几日宁儿偶感风寒,他如临大敌诊脉下方折腾了一夜,却开了个虎狼之方,幸亏第二天那派去买药的丫头也稍通药理,看出他配的药不对症,否则万一宁儿真吃了药,小病也要变成大病了。宁儿气急责骂了他几句,他这才出来躲躲风头。”

朱煌前面听的稀里糊涂,到此处则变得目瞪口呆。原来那颜先生自己治不好自己也就罢了,连给老婆也下错药,当即苦着脸插嘴道:“师父,您就是要他给我治病啊?啊,不好,我得去把鹰儿要回来……”

沈抱尘拉住朱煌笑道:“颜先生的医书神乎其技,你不必担心。至于有开错方子实在情有可原。自古医者不自医,加上这热年外表凉薄,其实内心最是重情,面对爱妻,有兼有孕,怎能不紧张慌乱。所谓关心则乱,究其根源无非‘爱’字乱心而已。”

林枫笑道:“不错,他说是离家出走,怕也是因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再在家出什么馊主意。”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婴儿的哭声传来,林枫慌忙转身道:“若儿又哭了……”

沈抱尘已抢到了门口:“怕是振儿惹到她了,我去看看便可。”

朱煌还没反应过来,沈抱尘已急急离开了。

朱煌在屋内呆了一会儿,陌生恐惧之心渐去,眼珠又开始滴溜乱转。看着那沉睡在药池中的男人,他好奇道:“林姨,这位叔叔在这儿躺了好久么?”他倒是自来熟,跟着秋声振,“林姨”两个字叫的一丝生疏也无。

林枫微笑,轻轻走到池水边:“是啊,有一年多了吧?”说着伸手握住那男子的左手手指,一跟跟轻轻抚摸,然后握住他的手掌,请请抖动,蔚蓝色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林枫一边动作,一边喃喃在曲风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左手后依次是右手,左脚,右脚,林枫的动作温柔得让朱煌都看得痴了,半晌才道:“林姨,你这是在做什么?”

“人如果太久不动,身上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都会慢慢地……他昏迷了太久,所以我每天都要帮他动作。”说着,林枫轻轻俯身,将水中的曲风慢慢抱起,放在一边的床榻上,用一块毛巾细细擦干那赤裸的身躯。这一套程序林枫显见是做得熟了,丝毫不乱,一步步温柔地动作,眼角更是慢慢泛起一丝笑意。

这一串下来,怕不有小半个时辰,朱煌早已给自己找了个小凳坐下,却不肯就走。

林枫把丈夫的身体擦干,盖上被子,转过身来才发现这孩子还在瞪大着眼睛观看,当即笑道:“你这孩子,倒沉得住气,果然不凡,怪不得大哥那么看中你。”

朱煌答非所问道:“你每天都要这样照顾他么?”林枫点头。

朱煌喃喃道:“林姨你这样一直做,一直做,已经做了几百天,如果是我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怕是早闷死了。可是我看你一点儿都不会……不会……”

林枫竟被这孩子的一番童语勾起一缕情怀,不禁微笑道:“不会厌烦?是的,其实,每天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很高兴。他就这样躺在这里,我看着他,守着他,为他做一些事,和他一起分享我们的生命。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有了我的一部分,我们将无法分开。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

七岁的朱煌似懂非懂地看着林枫:“这就是你们刚刚说的‘爱’?”

沉默了半晌,林枫失笑,将帷幕放下,走过来拉起朱煌的手:“这孩子,怎么一对着你我就不由得说了这么多。去吧,到后面找振儿一起休息。别多想,否则大哥要怪我教坏他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