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深冬,沈抱尘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子跑进屋的时候,那日后名动天下的白衣侯朱煌,还只不过是个七岁的顽童。

昨日刚下了一场雪,早上日出已化了一半,地上满是泥泞。远远雪地里单调的白色中突然出现一点火红,仿佛日头突然压低了身躯。

那一身火红的狐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有些过大了。小孩儿跑的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也不哭不闹,索性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接着跑。

不一刻,那顽童已跑到屋里,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是他这个冒牌先生要教的学生——这座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

屋内炉火熊熊,小王爷甩脱狐裘,一身月白色的袄子外只罩了件鹅黄色的锦缎外袍,腰间系着一条小小的玉带,脚下着淡黄的小靴子,本该是画中童子一般的鲜活,可惜满身的泥泞让一身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本来粉嫩的脸上也被泥泞画的如戏台上的花脸一般。

小孩儿倒是知理,一进屋便规规矩矩地朝沈抱尘深施一礼:“先生!”这一礼却施得过重了,身上的泥点顿时甩出。

沈抱尘眉头微蹙,身子一斜,仿佛没动一般,已将泥点闪过,正要开口,一位气喘吁吁的妈子终于赶到,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多话,直接拉着孩子往后面换衣服洗脸去了。

目送那小王爷离去,沈抱尘一时有些恍惚,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位冒牌先生竟然真要开始授课了。此番他混如安平郡王府,本是为了寻取一件对他至关重要的宝物,却不料波折重重:昨夜刚一混入,竟听说那宝物已经失了窃。没法子,如今自己这个半瓶子醋说不得只能充一充白字先生,继续刺探一下宝物的线索了——只希望一会儿那学生的名字自己能认得出来。

混乱颇持续了一阵,不一刻,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王爷重新出现在大厅之内。

沈抱尘轻咳一声,从走神中苏醒过来,随口敷衍道:“哦,小王爷,今日沈某第一次授课,不妨随便些。不知小王爷之前学到哪本书?”

小王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兴致昂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书生,却不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沈抱尘一愣,方才不过轻轻一对,被这天真孩童看似无邪的目光扫过他的双眸,他竟然突然感觉到了……恐惧,一种让他无法言表、淡淡的、几乎感觉不出的恐惧。从那年他破教出门,与师父翻脸断义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恐惧。

那感觉如此的淡,以至于很快,沈抱尘便把它当作一场错觉,继续用正常的逻辑问道:“听朱总管道,你从五岁开蒙,那如今可读到《论语》?”

小王爷摇摇头,仍是不语。

“《大学》?”

仍是摇头。

沈抱尘心下窃喜,果然富贵人家的孩童进展不会太快,自己正好混过去,脸上却做出一副惊异的表情:“莫非还在读《三字经》、《千字文》?”

小王爷的头已偏向窗口,不知在出神地看些什么,闻言仍是摇头。

沈抱尘挠挠头道:“莫非小王爷天资聪颖,开始读《春秋》、《周易》了?”

小孩儿出神了好半天,目光一直追随着庭院里两个佣人的身影小时在照壁后,才转过头来,严肃的面容瞬间换上了童真的笑容:“先生,你说的我却不懂,其实我还……不怎么识字。不如你从头教我吧。”

沈抱尘一塄,旋即释然。想这孩子生在王府,锦衣玉食,一生无忧,且身为宗室,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前几任的先生怕也是和自己一样,敷衍了事,骗钱走人而已。当下他又轻松不少,把那好不容易从心底搜刮出的一点学问放回去,顺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学的?”

小孩儿歪坐在小椅上,还不及沈抱尘的大腿高,闻言又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我想问,‘你’和‘我’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问得奇怪,几分童真里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诡异,沈抱尘却没有办法一笑而过,只得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前一亮,他最是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府中虽然奴仆众多,平日里却鲜有人愿意留心这孩子的奇怪想法,不是觉得无稽一笑而过,便是口中敷衍心中只觉在应付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此刻竟有人夸他想的好,小娃娃不禁大喜,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思考一涌而出:“你叫我为你,我却叫我为我,那我和你究竟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呢?我又和你有什么区别呢?比如以乳娘看来,她是我,你是你,完全不同,可是从我看来,你们两个都是你而已,只有与‘我’不同,才有意义,所以你们或许是一样的,但其实又不一样……”

小王爷已经七岁,口齿完全清楚,但说话颠三倒四外加车轱辘话绕着说,不一刻便让人头疼,沈抱尘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偶尔点点头。

小王爷越说越兴奋,突地看了眼窗外道:“其实这不是我的区别,只是你们之间,‘你’和‘我’是不会一样的……比如,先生可知道,昨天府里丢了东西?”说着他突然跳下凳子,匆匆朝外跑去。

门外正好有两个仆人经过,其中一人沈抱尘却认得,乃是收了贿赂,引他进府的外府管家郑寿。昨夜突然发现宝物失窃,王府主管朱平震怒,沈抱尘潜在暗处细细观察朱平与郑寿的神情,发现这郑寿甚是可疑,心里正打算一会儿抓空去探究一番,却不知这小孩子要搞什么动作。

却见小王爷匆匆跑过,二人慌忙停下施礼,却见那小王爷拉着另一人说了句什么,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坐回椅子上,眼睛乌溜溜乱转。

沈抱尘看得一头雾水,隐隐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看着那孩童无邪的脸,却一时又问不出话来。他心内沉吟,突地想起一事,问道:“沈某想看看小王爷的书法笔力如何,小王爷可否写上几个字让沈某看看……嗯,就写小王爷的名字吧。”说着话,他自己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次番前来,准备万全,府内事项也都事先打听清楚了,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忘了问。此刻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做了一天先生,却还不知学生姓甚名甚,只好此刻趁乱补救一下。

小王爷嘻嘻一笑,答道:“我没有名字。”

沈抱尘一愣:“啥?”

小王爷笑道:“先生竟然不知么?我的名字还没起呢。”

沈抱尘一头雾水,正待再问,却听外面人声鼎沸,隐约有争斗捉拿之声,心内一动,却听小王爷道:“果然不错,‘我’和‘你’的确是不同的。”

沈抱尘不及多想,只道:“你且休息。”说毕径自走出院子。

安平郡王与皇室的血脉已经隔的很远,属于人走茶凉,故王府占地并不大,从书房的院落出来转过一个甬道,便见前方地上鲜血淋漓,却空无一物,也已无人围观。

沈抱尘顺手拉过一名卫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卫士认得这新来的先生,便道:“昨日府中不是丢了东西么,据说是什么七窍玉玲珑。”

听到“七窍玉玲珑”五个字,沈抱尘心内一震,果真丢的是此物!?

却听那卫士续道:“原来却是外府管家郑寿和管库房的秦显两人合谋做的。这两人也算大胆,据说那七窍玉玲珑是王爷年轻时从外带回的宝物,多少年一直放在库房里从来没人动过,他俩想必以为偷了出去也没人知道,却不料昨日朱总管突然问起这七窍玉玲珑,登时露了馅。”

沈抱尘心内更是惕然,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突然之间所有热都对着玉玲珑有了兴趣?莫非……

卫士接道:“要说也怪,这东西丢了的事虽然被发现,但二人一时也未必会露馅,谁知道可能是分赃不均吧,他们方才竟然在这里吵了起来,登时把事情揭了出去,吵到后来更是动了刀子。那郑寿一刀下去,看那秦显出气多进气少,多半是不能活了。唉,这是何必呢。”

沈抱尘叹了口气,虽然具体情形不知,但他心内不禁隐隐想到,这二人猜疑的根源,和方才那小王爷的几句话脱不了干系。

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心机真的如此深沉?昨夜在朱平面前郑寿的不合情理处,自己能看出,别人自然也能看出。方才那小童的诡异举动之后就是这场猜疑和残杀,让他实在无法不觉得,那将二人拉入地狱的绳索,却是被不足七龄的小童悄悄绕上的。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荒谬,岁应该还有更合理的解释,比如那二人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故而慌乱不已,比如方才那孩子不过跟他们说了句无关的话罢了……但沈抱尘心内最深处的直觉却强烈地告诉他,不是的!没有别的解释,一切都是方才那孩子不知一句什么话引起的。而那孩子所做一切,不过是想去证明他的一个突发奇想……而已。

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细节,这小小的设计和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诡谋比起来,实在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一想到这一切不过出自一个七龄幼童的突发奇想,就算是曾在大风大浪中漂泊多年的沈抱尘仍是不禁感觉到背后一寒。

不愿再多想,沈抱尘问道:“郑寿呢?”

卫士道:“自然跑不了,总管正在亲自审问。”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不可能不招。”

回到书房,那小王爷仍旧乖乖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挂着一丝本来决不该出现在七龄幼童面上的诡异笑容。

沈抱尘叹了口气,走到他近前,思忖了足足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一声叹息。

小王爷道:“‘我’和‘你’是两人,两人不同,心即不同,要是一个人做,估计就不会这么早露馅了……不过早晚还是会被朱总管抓到就是了。这场戏好看么?”

沈抱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实证”,半晌后方摇摇头道:“这不是戏,那些不是伶人,事情过了,也没法再重新演过。”

小王爷跳下椅子,急了一些,一脚踩在自己的外袍上,护卫都在外头,搀扶不及,沈抱尘也完全没有搀扶的意思,小王爷登时摔了个滚地葫芦,刚换的衣服顿时又满身尘土。

虽然近一年来沈抱尘最怕的便是孩子的哭声——完全被那个一天哭个不停的宝宝给吓怕了——但这时他真的希望能听到一声哭泣,希望看到这看起来粉雕玉琢的七岁幼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般,摔疼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他个稀里哗啦。

可惜没有,自己怕起身来,小王爷浑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灰,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一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眸子盯住沈抱尘看了半晌,方才道:“嗯,你果然特别。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想,我去戏台,就能看见戏,我挥挥手,便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戏台。同样的,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你说,它们有什么区别?”

沈抱尘只能反问道:“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眸中沉淀出那绝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光芒:“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我存在于这里,还是这里存在于我的眼里?或许有一日,我该试着,能不能把这世界推倒……如果它真的属于我的话,应该可以的,就像这样。”

那目光中有绝对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的、狂热的光芒,几乎让沈抱尘不敢对视。

李老板的庆祥茶馆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开了三十年,风雨无阻寅时三刻开门已经成了这座封闭小城用来计算时间的一项指标。所以,当今天早上熟客们发现那扇木门没有按时打开时,惊疑自然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知道卯正时刻,那厅内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一名食客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推了一下关的严丝合缝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茶客和急匆匆赶到的王府侍卫顿时惊讶地见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

小王爷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下半张脸被书桌遮住,只露出一双乌漆漆、充满好奇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沈抱尘的一袭白衣。

沈抱尘今日心情大好,笑道:“小王爷今日想学点什么?”

小王爷的身子不动,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道:“听说展侍卫他们扑了个空,那收买郑寿偷七窍玉玲珑的茶馆老板已经畏罪潜逃了。”

沈抱尘看了看这七龄孩童,笑道:“你倒十分关系着事儿。”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总管说他们是畏罪潜逃,就此结案,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张老板一个小小的茶楼老板竟然收买得动我家管家,实在蹊跷。你身上好奇怪的茶香味。”

最后这句突如其来,沈抱尘久经江湖,自然不会被这小孩诈出话来,面色如常道:“我例好喝茶,可惜一向囊中羞涩,如今在王府倒有了口福。偷盗这种琐事总管自会处理,小王爷还是专心读书吧。”心下却是暗自惊讶,自己昨夜趁乱取利,神不知鬼不觉,但在茶楼潜伏半夜,身上终是染了些茶香,早上回来未及盥洗,不料这小孩儿竟心细如发,这点儿破绽都被察觉。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先生身上的香气浓郁,想是炒治的徽州松萝茶,我们府里一向嫌这类炒治的嫩茶香气太艳,从来不用的。”

沈抱尘微微摇头,心道不知自己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却听那小王爷并不追问,忽地转了个话题道:“我看那张老板非是潜逃。”

沈抱尘顺口问道:“何以见得?”

小王爷跳下凳子,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道:“听说那茶楼整个被搬了个空空如也。自来潜逃只听说带金银细软的,却从未听过竟然还有人有闲心将全套桌椅板凳一起带走了。”

沈抱尘不禁笑道:“你才多大,也说‘自来’两字?老气横秋的。那小王爷觉得真相为何?”

小王爷听到前面一句话,小嘴一撅眼看就要翻脸,听到后面的问话脸色才缓和下来,自信满满道:“那茶楼地处偏僻,仿佛是躲着什么一样,绝非普通,能买通王府管家也定非偶然,现在也不是畏罪潜逃那么简单,最合乎清理的推测是……昨夜那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沈抱尘的左眼皮不禁一跳,这孩子看起来带着稚气,一旦侃侃而谈,想法虽天马行空,却不得不让人叹服。

小王爷见沈抱尘不语,嘻嘻一笑,接续道:“先生,谁和谁厮杀暂且不提,但想必十分激烈,所以桌椅板凳都给打碎了,那些人又不想让人知道曾经有过厮杀,所以才不辞辛劳地把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嘿嘿,就像……就像我前天自己做的糖葫芦不好吃,怕人笑话我,就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糖和山楂都埋起来,一样的道理。”

听到最后一句,沈抱尘不禁莞尔:“小孩子却哪儿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要不我教你如何做好吃的糖葫芦才是正事。”

小王爷却不理他的打岔,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沈抱尘,可惜沈抱尘古井无波的表情让他失望了。这七岁的孩子首次体味到一种类似挫折的感觉——这个人,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让他随意摆布的弱小者,是不同的。

这前所未遇的冷静自若反而激起了孩子的争胜之心——他自然不会这样放弃。

仿佛没听到沈抱尘的话一般,小王爷喃喃自语道:“好有意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偷王府的东西呢?夜半的厮杀又是什么原因?是内讧,还是黄雀在后,又是谁如此想掩饰这场冲突,而且居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遮盖现场?”

猛地抬起头,仿佛挑衅一般,小王爷看向沈抱尘:“先生,你可愿帮我解清这些疑惑?”

沈抱尘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悠长却低沉,小王爷一时也忘了饶舌。

沈抱尘蹲下身来,正好对上小王爷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然称我为先生,我自然应该教你些什么。”

小王爷丝毫不怯地看向沈抱尘:“请先生赐教。”

沈抱尘忽地一笑:“我突然发现,蹲下来,在你这个高度看出去,很多事情和平时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发完这没头没脑的感慨,不待小王爷开口发问,沈抱尘的脸色渐转严肃,“从我的高度或许看不到很多你能看到的乐趣,但你要记住,你的眼睛,可能也看不到很多本该看到的危险!”

小王爷笑道:“哦?”

沈抱尘摇摇头道:“你很聪明,你的智慧让我惊叹,所以我相信你能听懂我的话,但我也知道,你会不屑这些话,但我还是要教你。记住,你所看到的,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并非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你所依仗的,无论是权势还是你的智慧,也并非永远能将你庇佑。你所知所学,不如你想象中的广博,这个世界,在你这个高度看不到的成人世界里,存在着许多需要你敬畏,需要你闪躲,可能威胁到你的危险,就像在你更幼小的时候不知道锋利的宝石美丽之余也会划破手掌一样,在你所极力探索的世界里可能存在同样美丽但致命的陷阱。

“你是与众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并非你真的拥有危险之外的豁免。谁也不可以随心所欲。我相信,你的智慧足够让你认清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应该去做。我想要教你的是,敬畏你的恐惧,远离那些让你战栗的所在。如果你想去探索这世界的本源,等你更大一些,拥有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再去吧。”

这样一长段晦涩的说教,听得七岁的小王爷眼睛眨呀眨的,一言不发。

直到沈抱尘讲完,这孩子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你那么想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畏惧危险,却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话突兀,却恍如一块巨石在沈抱尘古井不波的心内激起巨大的涟漪。为什么呢……

沈抱尘收敛心神,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却连自己都知道,语气中的虚弱之意是绝瞒不过那孩子的,索性转口道,“你倒知道得多,却又是从哪儿分析出来的?”

那孩子一语道破沈抱尘心内的隐私,本自雀跃,却见沈抱尘不过略一沉吟,已恢复常态,不禁有些失望,道:“没什么分析,我感觉出来的。”

沈抱尘摇头道:“这世上不光只有‘危险’可以阻止你做事,当你长大就会发现,还有很多让你敬畏、值得你敬畏的东西,比如天道,比如人情。”

小王爷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只道:“有这许多罗嗦,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你敬畏了这么多,可能抵消你心里因不做而产生的后悔么?”

沈抱尘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若心有良知,则心是你第一敬畏之物。”

恰更露声响,沈抱尘笑道:“小王爷去休息吧!”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那孩子望着沈抱尘的背影,嘴边流露出的微笑竟带着一丝阴鸷,喃喃自语道:“你不说的事情,我也会看清楚的,只要我找到他们……刚才我还有一个分析没有说,那些人若真已经潜逃了,又何必费力掩盖争斗过的事实呢?”

好香的酒。

沈抱尘翻身下马,将马缰径自交给上来招呼的店小二,迈步走入那飘逸着三里外就能闻到香气的酒楼内,口中兀自赞道:“好酒!”

他费尽心力混如安平郡王府,为的便是那七窍玉玲珑。昨夜渔翁得利,事已成,自然没什么理由再冒充什么先生。可是早上不走,现在却走得如逃命一般,想起自己的狼狈,沈抱尘不禁暗暗自嘲。

他早上本准备悄悄离去,却鬼使神差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孩子——那个叫了他一天先生的孩子,所以他和那孩子又呆了一个上午,一番对于危险的诠释虽是有感而发,却也是他煞费心思给那过于聪明的孩子留下的一份人生教诲。没想到孩子的童言无忌却如利针,一举刺破了他心内的隐疾,饶是他的道心已然几达通明之境,仍是无力承受,现下的情形倒接近“落荒而逃”四个字了。

一路疾驰不下百里,已出了安平郡,沈抱尘才稍微平复了些许,恰好闻到这独特的酒香,久好杯中之物的他一闻便知这是天下难寻的好酒,当即下马入店,顺便让马儿也歇息一下。

他一身虽只是月白布袍,但是王府之物,用料做工自是一流,那店伙计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当即殷勤招待,在前头引路赔笑道:“客观必是好酒之人!我们一醉楼不敢自夸,可这醉不归酒也算是咱们的招牌了,多少人千里迢迢只为来此喝上一杯。”

沈抱尘微微一笑,顺手将稍有些歪斜的长凳拉正,边坐下边吩咐道:“上四个小菜,另外再来……再来一个小菜。”这话说的绕口,那伙计一愣,仍是点头应是,静候下文,却听沈抱尘道,“就这样吧。”

伙计在这行做了十数年了,也算见多识广,心下觉得怪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当即躬身应是,大声报着菜名转身离去。

店内宾客盈门,旁边桌边一个长衫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兄台,醉不归酒天下闻名,更有特异之处,只能在这酒楼方圆半里内饮用才有那独特的醇香。我看兄台也是好酒同道中人,难得经过此处,竟不尝上一尝,实是遗憾啊。”

沈抱尘方才突然改口,乃是因为坐下时不经意间看到柜台前悬挂的酒牌,那醉不归酒竟然标价五两纹银一碗。这实在是天价了!虽然可能物有所值,但他在王府只呆了一日,落跑时实在不好意思携带酬银,此刻有些囊中羞涩了。

他暗自苦笑一声,口中敷衍道:“好酒尚需好心境,我此刻心有所思,却怕耽误了这美酒的惊艳。”

那秀才未等答话,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沈抱尘的身后响起:“好一句耽误了惊艳!兄台,可否拼个桌子?”

沈抱尘心下一凛!那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以自己见微通明的功力,事先竟完全未有所觉。

沈抱尘所习练的婆娑世界心发最重心境知微的修炼,以沈抱尘的旷世奇才,更已达到纤尘不染的至真境界,虽然那人并没有踏入自己身边三尺的婆娑世界之内,但能骗过自己的五感突然出现,一身武功放在江湖上怕也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心下凛然,沈抱尘脸上丝毫不显,也不回头,只沉声道:“请便。”

那人转身坐下,看上去面容普通,身材也不甚高大,却不知为何,任何人一眼看上去,只感觉到一个词——威猛!不过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百战铁甲的感觉。

再仔细一看,那人其实已不甚年轻,最少也有五六十岁,只不过他的神情、他的姿态,让你绝对无法将“老人”两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沈抱尘心下微动,已有些猜到此人是谁,但既然他不说破,自己也就装做不知罢了。

那老人手上拎着一大坛酒,重重朝桌子上一放,道:“兄台可否赏脸共饮?”

酒是好酒,甫一入喉,便只觉一股热辣如火般侵袭如腹,整个人似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是在那燃剩的灰烬内,却反而品出一丝醇香。

老人一碗酒也已下肚,连声倒:“好酒!美酒只能奉英雄。兄台你可知道,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沈抱尘暗哂,却也感兴趣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当即道:“关中左锋,出道以来剑试天下近三十年不曾一败的无敌高手,声势以直逼当今天下第一高手白莲教主许云鸿,可称英雄?”

老人摇头道:“左锋世家出身,做事瞻前顾后,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空费一身武功,算什么英雄?”

沈抱尘道:“如此,白莲教主许云鸿,中兴白莲教,十方杀伐,天下惊惧,可称英雄?”

老人道:“刚不可久。白莲崛起之速,怕隐着败落之祸。那许云鸿胡作非为,无非为‘野心’二字,枭雄只称或可,怎称英雄?”

沈抱尘道:“蜀中唐门宗主,游说天下,合江湖之力力拒白莲,可称英雄?”

老人笑道:“你也只说‘宗主’二字,连姓名都不必提。唐门一脉,家族的力量早已凌越了个人。姓唐的出不了中规中矩的英雄。”

沈抱尘道:“江南玉清如何?”

老人晒道:“玉家偏安狭隘,鼠目寸光,何足挂齿。”

沈抱尘起初不过敷衍,此刻却有了兴趣:“不知兄台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老人一击桌子,脸上却首次现出疲态:“乱世无英雄,只出得枭雄。所谓英雄,往往成了乱世的第一批祭品,这乃是人间第一的悲哀。当年天下看似平和,实则内忧外乱,神州随时有乱离之虞,群雄一时束手。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冷眼等这世道倾覆,偶有心者,仍不免诸多牵挂,瞻前顾后不敢多行一步。可就在世人本以为天下已无英雄时,不料有人一剑惊天,彗星般出世,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行人不敢行之事,成人未料及之业。后更不居功不自傲,悄无声息隐遁江湖。这等行为,实在称得‘英雄’二字!”

沈抱尘默然无语,心内却是一阵刺痛。那些痛,为什么每次提起还是一样的疼?

老人接续道:“英雄立世,强绝武功,无上心机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要有一股气——虽千万人吾往矣,宁百死而不悔!当日苍生何辜,但那么多豪强只敢静观,只有那人拔剑而起。只凭这一点,我便服他!我的心愿便是如此,我要说出来,我佩服他!”

老人站起身来,不顾众人骇异的目光,大笑而去。

沈抱尘终于长叹一声,最后一杯酒下肚,举步下楼。

长街上车水马龙,沈抱尘牵过自己的马,心头警讯突现,骤然将心神移到路边那两个闲谈的路人身上。

“……被掳走的是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你想想这贼人胆子有多大?”

“郡王府?那王府守卫必然森严,贼人怎么得手的?”

“听说只有一个贼人,却长的三头六臂,丈二獠牙,从大门口进去,一路杀人无数,一个人将整个王府护卫打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抢走了小王爷。”

“啊?那不是妖怪?”

“听说那人……那妖怪强行掳走了小王爷,躲在方寸山上,要王府那一百万两银子去赎人,否则便要撕票。啊呀……”

沈抱尘面色不变,缓缓回转身体,朝来路行去。

第一课 危险

方寸山。山名方寸,但绝非只有方寸之地,却是壁立千仞,奇峰怪石,云深不知处。

在最深幽的所在,那云雾之上的山峰仿佛遥不可及,只一条比一人还窄的栈道,环绕在光滑如镜的山峰上,盘旋着深入云雾中。

谁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有人在绝壁上开凿这样的一条细窄小路,更不知道为什么盘旋而上,即将到山顶时又突然断入云海。

而小王爷,此刻就站在这小径的尽头。落脚处宽窄不过三寸,以那七龄稚童的脚站在上面,仍有些许鞋尖露出石外,更要命的是,那地面竟然是微微朝外倾斜的。任何人站在上面都需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敢稍有懈怠,怕只要稍一失神,立时就要跌入眼前的万丈深渊。

那小王爷却摇头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你明目张胆地闯进去,想来是不怕别人看到你的样子了。那你不妨告诉我,你是谁呢?”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小王爷的眼中。

仿佛是这百雾旋动着凝结成了精灵,那白色的身形并未丝毫搅动笼罩在山巅的白雾,正是做了他一天师父就卷铺盖逃跑的沈抱尘。

小王爷正在自己跟自己打赌谁会先开口喝问时,年轻人已忍不住先喝道:“沈抱尘,你果然来了。”

沈抱尘面不改色,叹道:“你辛辛苦苦派人跑到一醉楼去给我送信,我怎能不来?”

年轻人跨前一步,山峰上仿佛静止了千万年的云雾竟似被这一步扯动,聚散旋转不休,转眼间更浓更沉。这诡异的年轻人简单一步,竟有扯动风云之力。

年轻人喝道:“你真的敢来?今日定要你命丧我手!”

沈抱尘微微一叹:“师……教主让你来的?”

这一句问话却没得到回答,那年轻人再踏前一步。云雾已沉沉压到了半山腰,湿漉漉的宛如实体般扑向那一袭缓步上行的白衣。

沈抱尘摇头道:“自然不是……派你来的。教主怕还是叮嘱过你,离我远一些?这且罢了,我倒有些奇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年轻人听到后面,嘿嘿一笑道:“这可要感谢你的好徒弟了。”

沈抱尘道:“我徒弟?”说着目光扫向那全神观战的小王爷,一见到这七龄稚童身处极险之境,竟是丝毫不见惊惶,心下稍安。

年轻人哈哈大笑:“你藏在王府,倒是让我意想不到。我本只是来此办事,倒跟这安平王有关,可惜你这徒弟太多事,不知怎么猜到我们躲在徽商会馆内,跑来想要诈我。哼,连小小孩童也敢小看我么?我不过三言两语就已问出,你竟然躲在府内当起了教书先生。沈抱尘,你躲了这么久,今天,在这里,上天入地,你,和我一战!”

沈抱尘摇头道:“何必!”

虽然看不到年轻人的正面,小王爷却骤然觉得那人的怒火猛地上升。

年轻人再踏前一步。

可风云变幻仍然丝毫无法影响那一袭悠然的白衫,沈抱尘仍踱步而上,似慢实快,已到了年轻人身前不及一丈。

年轻人大喝一声,第四步跨出,同时一拳朝下击出。

云开雾散。仿佛这绝顶高峰之上盘桓千年的缭绕云雾瞬间被那年轻人的拳头吸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瞬间化入那年轻人势不可挡的一拳,朝前击去。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小王爷仿佛看戏法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对峙,一时竟忘了自身的安危。他在王府内也见过些所谓高手,听侍卫讲过些江湖的故事,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想到真正的江湖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方才,那年轻人闯入安平郡王府,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掳走了自己,那一众自称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护卫们竟是吓破了胆,连拦都不敢拦。而现在,神秘莫测的沈先生又真的能对抗这神魔一般的扑击么?

小王爷竟少见地有些关心起这个神秘的沈先生来。他自幼丧母,平日里也鲜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在王府中虽然是予取予求,但他从不曾知道关爱是何情何物。那年轻人神魔一般的力量吓破了王府众人的胆,他本已觉得不会有人来相救,可方才那一袭白衫出现在云雾之间,他竟有些从未体验过的、感动。

天地随心一念转,谁也不能阻挡年轻人这必杀的一拳,因为此刻,天地已与他结为一体,结成了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风流,云转。

七岁的小王爷自然不知道,他初入江湖所见到的第一场决斗,便是真正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放眼天下,超过眼前二人实力的高手,屈指可数。

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孩子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或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就在那仿佛要贯通天地的一拳击至沈抱尘身前三尺处,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但一切,又似乎突然都变了。

仿佛诸神瞬间收起了恩典,有仿佛方才的云开雾散不过是一个错觉,小王爷完全看不清,那漫天云雾究竟是如何在瞬间又铺满了整个世界。

这一刻,孩子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先生似乎是胜了。而证据就是,那袭白色的布袍已经越过了年轻人的身侧,漫步朝上走来。那悠闲的步速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他还好整以暇地弹去了一丝落在身上的尘土。

看着犹自有心嘻笑的小王爷,再看看脚下倾斜狭窄的小路,沈抱尘道:“不怕么?”

小王爷停住嘻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可怕的?王府的屋檐比这个还要窄,还要陡,我依然如履平地。”

沈抱尘难得地笑笑,仿佛故意要吓唬孩子一般道:“可是从房檐上摔下来,有侍卫接着你。从这里摔下去,就没人能够接得住你了。”

小王爷竭力作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最“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说,陡是一样的陡,只要我不怕,无论站多久也不会摔下去的。”

沈抱尘似乎已经忘了身后还有那犹自发愣的敌人,也不急着将孩子救出险境,反而饶有兴趣地道:“道理是不错的,可你怎么才能不怕呢?”

小王爷作出一副自负的样子来:“我只要告诉自己,我会飞,我掉下去也能飞回家,自然就不会怕了。”

说着一拍自己的肚皮,“我……”

惊变乍起!

一道剑光骤然裂裳而起,击破眼前那飞扬的云雾,直直刺向沈抱尘的面门。与此同时,一股狂澜自沈抱尘的身后涌来。

沈抱尘暗自喟叹一声,左手一紧,小王爷手中的长剑刺到一半已经颓然落下。

止住小王爷的突袭不过一瞬间,沈抱尘一个旋身,却已无法像方才一般轻松地击退那自下攻上的年轻人,只得挥拳迎去。

一声轰然巨响,随着这白莲教新一代两名最杰出高手的正面对决,整个山峰都仿佛在随之颤抖!

沈抱尘身形不动,却见对面那年轻人借这一拳之力倒飞而退,在转角处的悬崖上借力一蹬,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飞回,又是一拳击来。

一拳接一拳,年轻人好容易抢得先机,便回转得一次比一次更快,拳势一次比一次更猛,转眼间已和沈抱尘对了三拳。到第三拳时,沈抱尘山岳般沉稳的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裂!

这小路本就狭窄逼仄,更凌空而起,如何禁得两名高手如此对决,三击之后,沈抱尘只觉脚下一空,那岩石已开始寸寸断裂,转眼间裂至三尺之外,他忙右手朝峭壁上一扣,整个人吊在壁上。

年轻人不惊反喜,英俊的脸上满是狠厉,丝毫不顾脚下即将无立锥之地,反而将身形一展,再次如鹰击长空,挥拳而至,竟是要和沈抱尘同归于尽的打法。

沈抱尘脚下已无处立足,左手还提着个孩子,只靠右手五指如钩,视那岩石如豆腐一般,扣住岩壁定住身形,眼见年轻人再次攻来,已再无法腾出一手迎敌,心下一横,左手一抖,已将那孩子高高抛出,同时握拳迎上!

又是一声巨响,年轻人骇然只觉一股澎湃莫御的巨力涌来,整个人再也无法控制身形,极速倒飞而去。正惊骇间,只觉脚下一沉,竟已脚踏实地。原是那沈抱尘的一拳竟将他恰好送到三丈外的小路未断处。

沈抱尘一拳击退年轻人,左臂轻转,恰好接住下落的小王爷,右手一用力,而人也朝那三丈外的落脚处掠去。

二人先后站定,年轻人面如死灰,一言不发,想是自知无幸,不肯多发一言。

沈抱尘将小王爷放下,冷道:“是哪个配方?”

年轻人冷笑道:“这孩子既然是你的徒弟,我怎会给你解药?你叛离圣教,我虽杀不了你,但焚心露的配方千变万化,你纵有通天之能也解不得,今日,我就要让年的徒弟跟我一起死!”

沈抱尘摇头道:“你也未必有解药。焚心露在教中虽不曾被禁,但你竟下在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上,只凭这一点,便是取死之道!不过你不曾谴人在这里设伏,也算你的一份骄傲,所以今日你只要说出是哪个配方,我便不杀你。”

年轻人冷笑,思忖片刻道:“好,我告诉你,是天字十七辛。”眼见沈抱尘不语,知他仍有犹疑,一咬牙补道:“我以莲主之名为誓!”

沈抱尘听他立誓,心下方定。要知白莲教徒最重莲主之誓,那焚心露虽然霸道,但只要知道配方,却也有人能解。当即点头道:“你去吧。”

云雾越来越浓了,空气中的水仿佛都能被肉眼看到一般,打湿了沈抱尘的衣襟。沈抱尘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那自始至终未发声音的小王爷,心下却在想如何善后。

小王爷发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涕泪横流!

他一向自负聪明,只觉天下从无为难之事,却不料方才狭路断绝,命悬一线,在空中无依无靠不过才短短一瞬,在他觉来却恍如百年。种种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发泄出来,脑袋里想了多少事情也没用,只能如普通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只觉眼前一人蹲下,泪眼望去,沈先生正撕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以后我来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