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春山,漠漠春林,潺潺春水,翦翦春风。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季。花木扶疏的院落里,曲径通幽处,一个绝色少妇捧着一盘时鲜果品,登上一座八角飞檐、四廊回绕的小楼。穿过走廊,她在一扇虚掩的门外站住,侧耳听了听,听到了翻书页的声音,然后推门入内。

迎门敞窗下、竹榻上,一人正仰靠在一卷锦被上,就着春光翻看《南华经》。他着青衫,系青带,面容安详,动作闲懒。少妇爱怜交并:“延年哥哥,有这样看书的吗?留神弄酸了胳膊!几天了,就赖着不起来,饭菜都要端到嘴前才肯吃,天下懒人我也见得多了,可没见过懒到你这分上的!”

赵长安打着呵欠:“朕现既是囚徒,你们这些牢头禁婆管饭本就是应该的。昭阳妹妹,你几曾见过,监狱里开饭时,有犯人从牢里出来,去客厅吃的?”

昭阳公主笑骂:“呸!越扶越醉,本宫这个‘禁婆’不但要送饭,还要伺候你进鲜果,真正把你个死囚抬举得没分寸了。”

赵长安从书页的缝隙间偷睨她:“既是伺候,就要伺候好了,鲜桃把皮削干净,不然本死囚不吃!”昭阳晃晃手中银亮的小刀:“哼,越来越疲懒了,你再躺着,我一刀削掉你鼻子!”

赵长安急忙把书册覆在脸上,大声呼救:“二哥,二哥,快来救命呀,你这媳妇太恶了,居然要行凶杀人!”

“我不管,就让她扎你一刀也好。都多少天了,你只躺着养膘!”笑声中,宁致远踱了进来。

“呵呵,我不是不想起,而是起不来。”

昭阳好奇地问:“咦?为什么?”

赵长安一本正经地解释:“前些日子在西湖边,我被你夫君拿七星剑吓软了手脚,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昭阳佯怒:“哼!不提这一层也就罢了,一提,我还真想给你一刀。那天到底是谁吓唬谁?我跟那几万人全被你吓坏了。”

“不是几万人,”宁致远纠正,“应该是三十多万人。我估摸着,那几十万精兵强将和几千官老爷更被三弟你吓得不轻。”

“不是三弟,是三弟兼四弟!省事点儿,就叫三四弟。”昭阳抢白。

“罢、罢、罢,快休提三四弟的话。”宁致远窘笑着打躬作揖,“一想到居然会跟同一人两次八拜结交,我就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长安打趣:“嘻嘻,你既是四海会掌门,岂不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且幸亏你一次、两次地义结金兰,不然成婚时怎会有三份贺礼好收?”

宁致远招架不住,赵长安急忙打岔,问他当时是如何把自己认出来的。昭阳接口:“哪是他认出来的?是那晚我从你行宫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儿,干脆就把你是兰塘秋和卿如水的事告诉了他。”

宁致远点头:“我当时就明白了,三弟你绝不会是荼毒天下的金龙会主人,也不会是喜淫好色的恶棍,更不会偷换传世玉章!”

昭阳喜滋滋地告知赵长安:“现在,天大误会已然冰释,少林弘慧大师、武当清远道长等人都对你非常钦敬感激,说是亏得你智勇双全,这才救数万人逃脱了一场大浩劫。现他们已派出各自门中弟子,分往天下,传告四方,洗脱金龙会诬陷你的污名。”赵长安淡淡地听,敷衍地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

“不过,延年哥哥,说起来,我还是要怪你一句,你既早晓得西湖一战是个陷阱,事先怎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那天可真把我们吓惨了。”赵长安笑着打趣:“我哪能知道!若早知道,我就赖在东京,死活也不来了,也免得朝廷的几十万大军来回调动,要耗费多少的粮米和鞋袜?”

昭阳又问:“那你那天怎么又会下旨,故意放那么多百姓进来,把场面搞得又大又乱,使毕辉不敢动手?”

赵长安说当时只是感觉情形不对,就拿话诈睿王,不料还真就把毕辉诈出来了。宁致远感慨万千:庆幸没一剑刺死了他,不然,那天湖边的数万人就都要为他殉葬了。

赵长安回想当时情形,更觉侥幸:他死志早萌,但更愿死在宁致远手中,是以才逼诱他出杀招。可事后想想,便是一身冷汗:事情若真遂自己之愿,那与宁致远、整个武林及湖边的数万人而言,就是一场浩劫!苍天有眼,才未令自己铸成九死难赎的大罪!

他一愣神间,没听到昭阳的一番絮叨。只听见宁致远正宽慰她:“昭阳,其实我从没想过要跟他为难,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他就是三弟。之所以下战书,是因为他在京城不太开心,我想帮他一把,正好弘慧大师他们又推举我挑战三弟,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可没想到,最后却又是他帮了我们。”

赵长安落寞地笑了:“人生能有几知己?”

“哼!知己?是知己,你让我为远哥找柄好剑迎战缘灭?当时一听你这话,我的心都碎了!给,噎死你个天下第一坏!”随着凶巴巴的话语,昭阳递过削好的鲜桃。

赵长安接过咬一口:“幸亏二哥没你心狠,他打我的‘金刚伏魔掌’,头一掌就只使了五分的力,而后几掌更越来越轻,不然,以他的功力,若成心要杀我,那我这颗头,当时就成稀巴烂的软柿子了。”他不想再纠缠过去,换个话头,问宁致远这几天朝廷又发了几道圣旨。宁致远答:“两道,内容都差不多,就是想我们把你尽快平安地送回京去。”

赵长安垂下眼睑,沉吟片刻,然后书一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躺了这些天,骨头都散架了,我且出去走动走动,舒活舒活筋骨!”说着居然真的一跃而起,一蹬鞋,站了起来。

见他如此,宁致远、昭阳一时颇感欣慰。但随即,宁致远就瞅见了他眼中的一丝阴霾,心一紧:“三弟,你想去哪儿?”

“哪儿?”赵长安望了望窗外淡淡的山影和簌簌的清风,目光随着飘散的数朵白云游移不定,“我也不晓得。闻说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兴许,我该去寻一寻仙山,访一访仙人,求一求那不死的仙药去?”

“延年哥哥!”昭阳笑容顿敛,“你可莫要再去……再去……”

他恍惚一笑:“死?昭阳妹妹,不会了,毕竟,人生一世都有一死,它就守在那里,不会跑开,我又何必心急?”

宁致远郑重挽留他,但无论如何劝说,赵长安都执意要走,最后,宁致远、昭阳只得勉强让步。

“等等!”昭阳忽叫住已到门槛边的赵长安,“有两件你的东西还给你!”她递去个锦囊。赵长安接过解开,倒出一块玉佩和一方小金印。金印金光灿然,印文“宸王世子”,但三人的眼光,却全被玉佩吸引住了。

玉佩晶莹剔透,光华璀璨,在赵长安掌中散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玉色立刻将栏外漫漫青山的秀色夺尽了,房间四壁,俱有粼粼碧色在微微颤动,刹那间,整间房已浸沐在春波之中。

赵长安颇为意外:“这怎么会到了昭阳妹妹你手里?”

“她送我了!”昭阳顽皮一笑。赵长安微感怅惘:她竟把它随随便便送人!他将印、佩揣入怀中,向二人深深一揖:“二哥、昭阳妹妹,我走了。”然后飘然远去。

目送那青影消失在山径尽头,昭阳急了:“远哥,莫非你没瞧出来,他很不对头?”

宁致远脸色沉黯:“连章老伯那么粗的人,都发觉他这些天跟活尸似的。”

“那你还放他走?就不怕……”昭阳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说下去了。

“甭担心!”宁致远安慰她,他已命丛景天、西门坚暗中跟随、保护赵长安,待过些天,他心境好了,再接他回来。且现全天下,只要是个会武的,都受过他的救命大恩,无论到哪儿,相信都不会有人再为难他了。

一下泰山,赵长安径直就进了路口的饭堂,迎上来的伙计一看,立刻弯了双膝。原来,整个饭堂的伙计、老板,都是泰安太守曾元敬派来的官府中人,不但这家,泰山脚下的所有楼堂酒馆、客栈驿站全被精明厉害的太守安插了人手,专事打探赵长安的行踪下落。这时见一个丰神俊逸、气度尊贵的绝世青年缓步进来,这名衙役虽从未见过赵长安,却也当即反应过来:天爷保佑,自己的后半世吃穿不愁了!

“您,您是殿下?”

“嗯,”赵长安在椅中坐下,“传曾元敬来!”所有衙役忙不迭地答应,撵逐所有食客,分派人手,一会儿工夫,就把堂外的整条大街全封死了。未等多久,鸣锣开道声中,曾元敬领着全泰安的文武官员都赶来了,一百多官员在尘埃中撩袍跪倒。待他们行过大礼,赵长安对趋至近前的曾元敬道:“姓宁的放我了,你们安排一下,送我,回京!”惊喜交集的曾元敬磕磕巴巴地道:“世子……殿下,臣……臣先送您……回泰安暂且安歇,如何?”

赵长安踌躇了一下,点头:“也成。不过明天一早我就要走!”

“是!臣遵旨。”

次日绝早,车驾浩浩荡荡地离了泰安,曾元敬直送出百里以外,这才踌躇满志地停步:走了这么一步大运,看来自己官符如火,想不飞黄腾达都难了!但他满脸的笑意,两天后就被一个急报惊没了:赵长安失踪了!

赵长安的车驾刚离青州,天子派的三千御前禁军就迎上来了。赵长安召见了禁军首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进之,殷殷问过了皇上近况,并赐他与自己同进午膳,之后说路途劳累,要歇息一下,所有人不得打扰。结果,他这个中觉一歇就是三个时辰。眼望日影西斜,他休憩的后堂门一直紧闭。众人乍着胆子先是轻唤,然后敲,再后是推。结果,洞开的门内空无一人,除桌上一张自道“罪孽深重,此生再无颜面君见母,求皇上、母后只当从没有过自己这么一个人”的字笺外,不知何时,赵长安已走!

魂飞天外的众官员马上兴师动众地大肆搜索,但一连两天毫无踪迹。同样又惊又急的还有丛景天、西门坚。第三天,精疲力竭的二人见再搜下去也是枉然,只得沮丧地飞报宁致远。接到飞鸽传书,宁致远顿时蒙了,发了半天的怔,才通令所有四海会会众全力访查赵长安下落,同时还小心着,不敢让昭阳知晓,以免她忧急之下,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本来,以赵长安惊世骇俗的武功、天下无双的头脑和身上所携的缘灭宝剑,宁致远根本无须为他担忧,但宁致远直觉地感到,从西湖重逢的一刻起,赵长安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丧失了所有生趣的悲恸。他虽无时无刻不在笑,但笑容却做作勉强;他虽在看,目光却恍惚不定;他虽与人说话,却常常语无伦次。这种情形,令所有关心他的人见了,无不揪心恐惧,现在,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宁致远恨不得给自己两大耳光:若三弟有何不测……想到这儿,他不禁发抖:自己的后半生还怎么过,又怎么去面对昭阳?

赵长平的婚期,钦天监择定的是五月初九,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同时也讨个福禄寿久的口彩。但好日子不一定就会带来好运气,四月初八,马上就要做太子妃的新人失踪了!

闻知此事,除皇帝及几位与赵长安素来交好的亲王、皇子、世子、王子,朝中上下人等无不惊讶。赵长平平日极不得人缘,故几乎所有人在得知这种从未曾听闻的奇事后,无不掩口,同时还暗赞一声:好!礼部官员惊诧好笑之余,职司所系,进折呈奏,请皇帝下旨,派出人手去寻访太子妃。

皇帝肝火正旺,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折子劈面摔在具奏官员脸上:“一个女人,跑了就跑了,找什么找?朕让你们找宸王世子,这都多少天了?连半点儿音讯都没有!传朕旨意,通令全国的州、郡、县、乡的所有官员,手里有再大的事情,都给朕扔一边去,全去找世子!”他暴戾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拟旨呀!”

这天午后,川头码头来了个细眼扁嘴的书生,只看他穿的青衫,便知他地位卑微。但这个寒贱书生出手却惊人的阔绰。他雇翟老汉的渔船出海,要去望郎浦。翟老汉不想出这趟船,天热,风也大,就是顺风顺水,也要三天才能到,所以他开了个天价,银十五两,想吓退这书呆子。孰料,话音方落,一大锭金子——黄澄澄、沉甸甸,足足五十两重的金子就搁在了他面前:“现在开船!它就归你!”

“好!好、好、好!”翟老汉点头如捣蒜,当即起锚开船。

一定是老天开眼,有好运罩上了翟老汉,三天的船走得异常顺利。待到望郎浦,书生离船登岸,也不要他泊船相候,吩咐他可以回去了。翟老汉一愣:他要独个儿呆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这事不大对劲呀?老人心善,想探问这个三天来一直愁眉深锁、郁郁寡欢的书生是否有什么想不开的,若他起了那种糊涂的心思,自己倒要好好地劝上一劝。但就这一愣神间,书生已上岛,径自走了。翟老汉又发了半天的愣,自言自语:“唉,阎王要他三更死,一命拖不到五更,算逑!”遂起锚扬帆而去。

揭下假面,晏荷影一步懒似一步,往西北的小山行去,虽不过一两百步,但她却走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到了一个洞口前。

离开近一年了,洞口的陈设却一点儿没变:地上铺着简陋的地铺,旁边是粗糙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只木碗、木盏和竹筒。

拿起一只木碗,她凝目细视。这碗是把大树用缘灭宝剑伐倒,截作十数段,再用锋利可与缘灭宝剑媲美的缘起小刀,细心掏挖出来的。轻轻抚摸,碗缘整齐,碗面滑溜,显然做碗之人在削磨时是何等细心认真,而他的心境定也是平和愉快的,是以才能将这么寻常的木碗做得如此精美绝伦。

她轻轻放下碗,唯恐不慎会碰坏了它。然后,再前行数步,便看见了那株横倒在地的大树。当日,赵长安为与自己成婚,将它伐倒,拖来洞中,要拿它做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张凳子。当时,他用缘起小刀劈砍横斜的树枝,自己则挽袖帮手清理,干得正欢,却听见洞外有喊声,起初,两人还只道是海风在吹……

她全身如灌热醋,又酸又软,轻抚树上茬口。虽已过了近一年,那些茬口却仿佛是刚刚才被削断的,白生生的茬口上,甚至还有一缕树木清新的气息在萦绕。

她在火塘边站定,在里面黑色的木炭块、白色的灰烬中,似乎还有一缕热气在袅绕上升:那时候,赵长安常坐在这温暖怡人的火塘边,一边烧水、烤鱼、熬汤、烘干被不期而至的暴雨淋湿的衣衫,一边哼唱着愉快的小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呆呆望着火塘边他曾坐过的地方:那人儿的笑容,是多么动人哪!而那随意哼唱的曲子,又是多么动听!当时,自己就怎么听也听不够,可现在,却是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突然,耳畔,又飘来了一阵歌声,他的歌声!她蓦抬头:是……是他!是……是他的歌声,是……是他在唱歌!可这……这怎么可能?而且,歌声是如此愁苦,他怎么会唱这么悲伤凄凉的曲子?

她屏住了呼吸,不,不是屏住,而是根本已无法呼吸。她急忙扶住洞壁,以免跌倒,颤抖着,探头,就见赵长安神情恍惚地往洞口走来。他疲惫万分地到了洞口,将好不容易才捕到的鱼一扔,也不管是否被沙子弄脏,然后拾起一根脏污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削刮鱼鳞。

他仍低低地哼唱着,但显然并不是为了排遣这无尽的寂寥,更非心境愉悦,所为的,仅仅只是证实自己居然还活着,还会喘气,还要忍受这令人发狂的煎熬!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等有一天,罪受够了,那也就死了,解脱了!

赵长安自嘲地苦笑:捉鱼,杀鱼,刮鱼,洗剥,弄熟,然后吃下去,用鱼的命,来换自己苟延残喘的烂命!而苟延残喘的目的,却是为了受苦!受那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的,令自己痛不欲生的悲苦!呵,这种人生,有什么活头?可自己却仍舍不得抛离这个令人发狂的人世!

他咬牙,鱼在手中烂成了一摊泥。吃!吃!吃!然后睡,然后再吃,这是畜生的活法!可自己却连畜生都不如!畜生不会思,不会忧,不会愁,更不会痛苦。而自己,却在殚精竭虑地喂饱肚子的同时,还要痛入骨髓,欲癫欲狂!

他又捏烂了两尾鱼,扬手,将满手血污甩出去,望着那一团血肉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沙滩上,他疯狂地笑了!望着他那狰狞癫狂的笑容,洞中的晏荷影惊竦战栗。

赵长安渐渐平静下来,又拾起一尾鱼,继续削刮:既然一时半会儿的还疯不了、死不成,那……就忍受吧!等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跳入海中,葬身鱼腹,也算偿还了那许多鱼儿的性命,因因果果,诸般轮回,到时也就有了一个终了了。

最后一缕晚霞消逝在天边,已快拾掇好一尾鱼的赵长安忽淡淡地道:“出来吧,一直躲着,不气闷吗?”

晏荷影一愕,方要现身,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殿下好耳力,我屏住了呼吸也不行。”一个缎袍男子从洞口旁一巨石后走了出来。赵长安没抬头:“晏二侠会有兴致来这种地方?”

“哦,我是来找小妹的,不料您也在……”忽然,赵长安如离弦之箭,腾地蹿起,手中树枝疾刺他面门。晏云孝一惊,后退。但赵长安手中的树枝就要触到他双眼了,这时一声尖叫,洞内晏荷影猛扑向赵长安。赵长安头都不回,袍袖后拂,已将晏荷影送到她哥哥身侧。可这时,一道光闪过,雪亮的一刀,直刺赵长安前胸!

赵长安轻一拨她右腕,这一刀便刺了个空。可就在这一瞬间,却听晏云孝闷哼一声,然后赵长安轻叱:“别乱动!”晏荷影右臂被人一托,她已轻飘飘地离地而起。

她扭头,见赵长安一手托她,一手挽晏云孝,往山上疾掠,只几个起落,三人已到了密林之中。赵长安不停,折身往东,奔行如风,直到一处濒海的万丈巨崖上才停下。一放开晏荷影,他马上一把撕烂晏云孝的衣襟,双掌一合,击向他胸口。晏荷影大惊,缘起刀疾刺他后背:“不准伤我二哥!”

未等刀刺到,赵长安双掌已击中晏云孝前胸,然后微微侧身,避开致命部位,“嗤!”一声轻响,缘起小刀已扎进了他后背,直没至柄。

“别拔刀!”晏荷影一愣,喝止的竟是晏云孝。她不禁松开刀柄,苍茫暮色中,只见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晏云孝、赵长安的脸色都极其难看。晏云孝声音沙哑:“他在为我拔除毒针!”

“别说话,会岔了真气!”赵长安沉声打断他,转头对晏荷影道,“你……别拔那刀!”

晏荷影茫然,见赵长安扶二哥坐倒在一株大树下,然后亦盘膝坐下,右手按晏云孝胸口,左手拇、食、中指作鹤嘴状,虚虚啄晏云孝右手中、食指缝中的肌肤。这个动作重复了七八次,方听脸色已然发灰的晏云孝又闷哼了一声。然后,赵长安用袍上撕下的碎布裹指,小心翼翼地将几根长不逾寸,色作惨碧,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味的毒针从他胸口徐徐拔了出来。

接着,赵长安迅疾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打开,取出两粒腥臭刺鼻的药丸,放入他口中,再双手贴着毒伤处,闭眼,一动不动。晏荷影虽不明所以,但也隐隐意识到:他是在以真气为二哥驱毒!

就这样,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方听二人同时吁了口气,赵长安疲倦睁眼:“晏二侠,没事了!”

“荷官,刚才你何以要刺世子殿下?”浑身瘫软的晏云孝呵斥晏荷影。晏荷影被那凶狠的神情吓得倒退两步:“他刚才要伤你!”

晏云孝怒极:“嗨!那哪是伤我?那是有人暗发毒针射我的脸,他用树枝拨开毒针,要不是你扑过来,那第二束毒针也不会射中我。”

晏荷影语无伦次:“可……我……他还打你的胸口……”

“那是他在用真气护住我的心脉,为我拔除毒针!你呀,嗨!”晏云孝恨铁不成钢。突然,赵长安脸色陡变,咬牙,竟一下就反手拔下了扎在背上的缘起小刀。

“啊呀!”晏云孝、晏荷影齐声惊呼,“世子殿下,您怎能拔刀?”晏云孝急忙掏出金疮药,就要往他伤口上撒落。

“不!”赵长安抬手,虚弱挡住,“不能止血!”

“为什么?”晏云孝惊诧至极。

赵长安答:“刀上有毒!用血冲走一些毒也是好的,若止血,封住了伤口,毒聚在里面更糟!”

“啊?”晏云孝冲晏荷影厉吼,“荷官,你在刀上淬了毒?快把解药拿出来,快!”

“我……”晏荷影慌乱不堪,蠕动嘴唇,正要辩解,自己根本就从没在这柄小刀上淬过毒,当然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解药了。

“晏二侠,晏姑娘她没有解药。这刀上有毒,她并不晓得。”赵长安沉声道。

话音方落,身后林子中有人便笑了:“真不愧为聪明绝顶的宸王世子殿下,无论处在多么糟糕的情形下,头脑永远都是那么清楚!”树后,缓步走出了说话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四个身穿黑衣,面蒙黑布,鬼影幢幢,幽灵一样的人!晏荷影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的瘦高个,正是当日自己从家中逃出后,在距姑苏城不远的深山密林中见到的那群金龙会黑衣人的“大哥”。

赵长安目光一闪,也笑了:“看来,今夜这个小荒岛可真够热闹的。四位贵客是来陪赵某赏月的?”

“大哥”笑道:“殿下好雅兴,你现身负毒伤,血流不止,又刚耗费了一大半的内力助人驱毒,都这么倒霉了,居然还有闲心邀我们赏月?真不愧是风流儒雅的赵长安!”

赵长安轻快地站起:“不过眨眼工夫,萧女史已连赞了我两次‘真不愧’,真叫我惭愧。不过,你话说错了,我虽受伤,却并不重,血也早止住了;晏二侠中的毒并不深,我几乎没费什么力,就为他驱净了毒。至于说到中毒嘛,呵呵呵,我若真中了毒,那早就毒发身死了,哪还能在这儿陪萧女史聊天?”

“大哥”一怔,笑得更欢了,笑声清脆,不复方才的粗哑:“殿下好耳力,居然听出了我是谁!”迷人的笑声中,覆面黑纱扯落,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来。晏荷影一看,这个金龙会的“大哥”,就是赵长平的东宫女史官——萧绚!

“你现在的境况糟不可言,又何必死撑?至于‘陵迟’之毒嘛……明白为什么叫‘陵迟’?那是因为这毒发作起来,如山陵般缓缓而去,绵延不绝,它会慢慢地麻痹你四肢和全身的肌肉,让你渐渐失去所有的气力,可头脑却始终是清醒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你会看到我的剑一分一分地刺入你的心口,你也无可奈何。哈哈哈,想来那种情形一定很有趣,至少,比赏月要有趣得多!”

晏云孝、晏荷影在甜美的笑声中悚然色变,而赵长安却神色如常:“萧女史让我中这么‘温柔’的毒,应该不会仅仅是要凌迟处死我吧?”

萧绚大笑:“哈哈,聪明!在殿下驾鹤西归之前,我还要请殿下陪我练一趟剑,听好了,是练剑,而不是过招,更不是决战。所以,可不能让殿下的气力太足了,不然,练剑变成了决战就麻烦了!唉,当今天下,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人来陪我练剑,也真是不容易呀!”

赵长安明澈如水的目光一扫萧绚身左的两个黑衣人:“哈哈!凭我的那点子微末道行,还可陪萧女史练剑?真令我三生有幸哪,不过……只有在所有事情都完成之后,我才能心无旁骛地陪萧女史练剑!现在,我还和这二位贵客有些事要办!”

身材稍矮的那人嘿嘿干笑:“殿下,素昧平生,我们三人能有什么事情?”赵长安笑得清浅如水:“错了,错了,其实,我跟尊驾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幸好,也仅止是一面之缘,而不是长达三四十年的过命交情,所以,也就不会直到惨死在了荒山野岭之中,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还死不瞑目!”

晏家兄妹一凛:他这番话,指的是二人的父亲,晏天良!

黑衣人一愕:“殿下说的什么?老夫不懂。”赵长安笑望他身边那人:“老子不懂?那做儿子的,总该心里有个数吧!”

“哧哧!”他拈着的那段树枝忽然断为两截,激射此人,然后两片碎布从这人身上飘落。他以断枝作刀,削去了对方右臂、左腿上的两处衣服,露出了他的肌肤。清明月色下,林中众人看得清楚,两处肌肤上,均有一道剑伤所致的疤痕。赵长安仍笑:“王玉杰王少侠,这两处疤痕是怎么来的,你肯定不会像你爹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这人一怔,笑了:“我没说一句话,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与身旁黑衣人齐伸手,揭下了蒙脸黑布。

晏家兄妹听赵长安叫他王玉杰时,已大吃一惊,这时不禁愕住了:这两人,正是王无涯和王玉杰!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原来,这畜生父子都还没死,且还都是金龙会的人!

晏云孝细瞅王玉杰右臂剑伤,脑中电光一闪:想起来了:那夜,爹曾反手一剑,刺伤了假尹延年的右臂,此时,看王玉杰右臂上的这道伤痕,前深后浅,两侧呈凹陷状,正是爹“和风追月剑法”第六式“月高天旷”刺伤后才会有的独特创痕!

晏云孝的牙开始咬得“咯咯”作响。王家父子避开他的视线,王玉杰冷笑:“晏二侠,别这么草率,仅凭一道疤痕,定不了我杀人的罪名。”

“当然,仅凭一道疤痕,怎么能妄下论断?不过……”赵长安俯身,捡起一根树枝,“等我把那天晚上洛阳城外乱石山上的情形再复述一遍后,到底谁是罪魁,大伙儿就都有数了!去年秋,晏老前辈和江湖中人都以为传世玉章在我身上,是以便四处追寻我。这消息为贵会得知,于是,就定下了一个高妙的嫁祸之计,先用一封假信,诱晏老前辈和晏二侠离开洛阳,去往龙门。”

“可为何我爹一见那封假信,就欣然就道了呢?”晏荷影问。

赵长安一指萧绚:“因为那封假信,是由这位擅长模仿别人笔迹的萧女史提刀伪造的。当晏老前辈和晏二侠进到茶店中,早已尾随其后,扮作我叔叔的王大侠和扮作我的王少侠,遂用言语引动二位随他们进入深林,然后突施杀手。”

“难怪!”晏云孝恍然大悟,“我那一式‘暗渡陈仓’除了家人就只这两人知道!”他怒视神情自若的王玉杰,“那晚你佯装中了我一腿,然后再趁我不备,把‘大悲咒’毒针射进了我的后腰!”

“这也正是后来,假‘叔叔’何以能对晏老前辈的剑法了若指掌,且以一套左手剑制住了晏老前辈的缘由了。这桩事,说穿了一点儿都不稀奇,但当日里,这桩惨案却令我困惑了很长时间。”赵长安缓缓踱步,“从一开始,我就怀疑王大侠和王少侠。首先,假冒我和叔叔的二人,须曾见过我俩,这才能将我俩模仿得惟妙惟肖;其次,两人还要熟知晏二侠和晏老前辈的脾性,才能把他们骗入林中。符合这两条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二位。可何以晏老前辈在临终前要大叫‘姓尹、姓尹’呢?他老人家从未见过我,在那种时刻大叫我的姓,其中有何深意呢?显然,他老人家临终时大叫的这两声,不但是查明整个案情的关键,且是令元凶无法抵赖的铁证!可为何他老人家不叫‘姓赵’或者别的,而偏偏要叫‘姓尹’呢?直到有一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忽然转身,亦未见如何动作,人却到了一直凝神静听的王无涯跟前,手一挥,树枝横削王无涯右肩,出手沉稳有力,招式精奇。晏云孝认得这一招,正是父亲“和风追月剑法”中最为精要的一式“云过天青”。

王无涯猝不及防,大惊,疾往上一撩,跟着一递,一剑疾刺赵长安咽喉。众人错愕的惊呼声中,雪亮的剑光已逼到赵长安喉前,但赵长安手中树枝变削为挡,已格住了这疾逾惊风的一剑。剑尖虽已触到了他的咽喉,却无法再往前递进一分。王无涯一愣,情知伤不了他,腕一沉,就要撤剑,但用力一夺,剑却如在树枝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诸位都瞧清了吧?王大侠当时就是以这一剑刺穿晏老前辈喉咙的!而由于王大侠是在情急之中不假思索地挥出他‘正气剑法’的第三式‘正义凛然’,因此,就暴露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而被晏老前辈一下认出来了,是以,悲愤恚怒中,他张口大呼了!”赵长安冷瞟额渗虚汗的王家父子,用姑苏口音嘶声大呼,“姓尹!姓尹!”声音凄厉疹人,暗夜中,乍闻这已变了声调的嘶喊,众人均不由得背上发冷,打了个寒战。

“对!”晏云孝叫道,“那晚我听爹最后叫的,就是这两声!”

赵长安面色沉黯,树枝往外一搡,把正在运劲的王无涯逼得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实际上,当时,晏老前辈喊的,是‘是你,是你’!因他在垂死的瞬间,已认出了这个用极其狠毒残忍的手段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正是自己曾救过他一命,并大力提携,还和他相交逾三十年的挚友!但因咽喉已被刺穿,发音不清,是以‘是你’喊出来后,晏二侠听成了‘姓尹’了!”

萧绚由衷赞叹:“唉,竟能从别人转述的临死之人的两声呼喊中就探知真相,真不知你是怎么想到的。”

赵长安抬头望月:“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也曾两次遇到类似的情形。一次,是说的人发音不准,把‘卿’说成了‘宁’;而另一次,则是我听错了,把‘有了’听成了‘扭了’。因此我意识到,那晚乱石山上,也是同样的情形!而王少侠能杀晏二侠却不杀,为的就是要留下活口,好让所有的人都以为制造这起血案的就是我赵长安。如何?王少侠,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就算是,又怎么样?”王家父子面不改色。

“畜生!”晏云孝悲愤交集,“我姑苏晏府,自问一向没对不起你王家的地方,你们为何要这样?”

“哈哈!”萧绚笑了,“晏云孝,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会问出这么没脑子的话来?你们姑苏晏府待他们岂止是对得起?简直就可以说是有天高地厚之恩,再生父母之德。可人活世上,最最紧要的是哪一条?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随时记牢了这一点,才能舒服自在,不然,早晚也会成今晚世子殿下的模样,伤心痛苦,远避荒岛,生不如死!”

赵长安笑得月白风清,似乎萧绚正在说的并不是他。

萧绚接着道:“况古人说过:恩大不报。并不是不报,而是没法儿报。他姓王的先受了你爹的救命大恩,后又被你爹提携,成了个富家翁。这种恩,你却让他怎么报?是也去救你爹一命,还是也让你爹发一笔大财,一笔他三辈子也赚不来的大财?试想想,你晏二侠要是受了某人的一份大恩,日日夜夜的,也想图报,可偏偏又报不了,从此每一见恩人,无形中就矮了三分,这心里会是种什么滋味?”

晏云孝怒道:“可我爹从来也没想过要他报恩!”

“唯其如此,才让受恩的人越发难受!越是不要报恩,越让施恩之人像面明镜似的,照出受恩之人的心有多狭多脏!搞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要想没这面镜子照着,最好就打碎它!只要恩人死了,那什么恩不恩的,也就都成了过眼烟云。所以,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从不会去施令受者无法报答的大恩的,不然的话,受恩之人要没机会也就罢了,一有机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噬恩主,整死他才痛快!”萧绚瞥了瞥毕恭毕敬的王家父子,“怎样,我方才的这些话,可说到点子上了?”

王无涯躬身赔笑:“主人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老奴的那点子心思,又怎能瞒得过主人的法眼去?”

晏家兄妹怒视仇敌,可二人一个毒伤初愈,身上没半分力气,另一个则不会武功,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就在不足五步远的地方谈笑自若,兄妹俩却除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外,半点儿法子都没有。

王玉杰看着二人,嬉皮笑脸地道:“二哥,小荷妹妹,莫这样嘛,小心气坏了身子。其实,你们恨的应该是赵长安才对,要不是他说穿了真相,那今晚你俩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就算了,可现在……嘿嘿嘿,所以,说起来倒是他多事,让二位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这种闲气!哈哈哈……”

赵长安也笑了:“王少侠,我记得从前你曾经说过,你的志向,就是成为一个名垂千古、万人爱戴的伟人。却不知,现你在贵会中排名第几呀?”

王玉杰一脸得意:“嘿嘿,蒙主人栽培,我现在火堂中已排名第八了!”

“哦?恭喜王少侠,贺喜王少侠,这个位置可不差呀!不过,口说无凭,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的信牌?”听赵长安冒出来这么一句,萧绚及她身旁的黑衣人只一愕,而王家父子却面色大变。

王玉杰眼珠疾转:“堂堂金龙会的信牌,你不配看!”

赵长安眼中现出一丝戏谑:“哦?那每月一次检视时,总有人看吧?”

王玉杰一脸惊慌:“关你何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可却关那个每月一次检视你信牌的人的事!”赵长安笑眯眯地瞟了瞟脸色阴晴不定的王无涯。

“陆兄!”萧绚忽问身旁的黑衣人,“每月检视他信牌的人是谁?”

“回主人的话,就是他爹!”陆兄就是不答,只看二人如丧考妣的脸色,众人也清楚:王玉杰的信牌已经丢了!且王无涯一直在包庇儿子!

“乱石山上的那夜,晏老前辈临死前,把王少侠的信牌抓在了手里,而混乱中王少侠却没察觉,待事后发现,却已无法弥补这个要命的过失。偏偏这牌是用吐蕃玄铁所铸,中原没有相同的材料,我们的王少侠就是想私铸一块都不行。从此,我们的王少侠就成了个‘失信’之人。还好,阿弥陀佛,老天保佑,那个每月一次检视他信牌的人恰好就是他亲爹。”赵长安笑望脸色已开始发青的萧绚,“于是,我们的萧女史,金龙会主人,直到今夜这一时这一刻才晓得,原来,在自己规矩谨严的会中,有人的信牌已经丢了十个月了,而且,还有人徇私包庇,帮同欺瞒。”他颇为遗憾地摇头,“我曾听闻,贵会之所以能有今天如许大的势力,除萧女史治理有方外,另一个很紧要的缘由,就是规矩极严,能以服众,可……今夜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萧绚脸色发青:“王无涯,你在会中的地位不低,我待你也不薄,可你竟敢背着我包庇儿子,坏我会规?”

“主……主人,老奴……”王家父子的脸都已因恐惧而扭曲,仿佛就这片刻间,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二人的咽喉。两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剑柄。

“不过,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换成我,就会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赵长安忽插话。

“哦?”萧绚目光闪动。

赵长安笑意越发盛了:“将功折罪,或除去徇私庇护者,或诛灭‘失信’不报者。人生一世,孰能无过?萧女史总不能连一丁点儿改过的机会都不给属下嘛!”

王家父子真恨得心脏淌血:他这给的是机会?根本就是要自己父子自相残杀的毒计!而晏家兄妹听了这个“改过的机会”,再看看王家父子已抽搐变形的脸孔,差点儿就笑出声来。

萧绚斜睨赵长安,笑了,侧目浑身筛糠的父子:“怎样?殿下的话,都听见了?”

“机会只有一个,二位可要抓住喽!”晏云孝讥刺地笑。

一阵风过,带来一缕深入骨髓的寒意,凄冷月光下,王家父子的脸色忽然间都变得形容不出的诡秘狞恶,两人仿佛都失去了重心,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不自觉地各后退三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手都握牢了剑柄。

赵长安坐在一块大石上,跷脚,双手拢在袖中,准备看一出不花一文钱的好戏。

就这么互相瞪视着,僵持了片刻,忽然“锵啷”一声,王玉杰扔剑,疾走两步,跪在错愕莫名的父亲膝前,哽咽泪流:“爹,您杀了孩儿吧。孩儿一时不慎,丢了信牌,要不是爹您护着,孩儿早死了。爹生养孩儿,又冒死为孩儿瞒着主人,孩儿今夜怎能对爹下得去这个手?那孩儿还是个人吗?”

听了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王无涯老泪纵横,也扔了剑,抖颤双手去扶儿子:“杰儿,你杀爹吧,爹老了,你还年轻……”

金光一闪,疾逾惊风!晏荷影一怔,却见萧绚、陆兄、二哥,还有赵长安全笑了。赵长安是心寒至极的笑,晏云孝是舒心快意的笑,萧绚、陆兄是鄙夷不屑的笑,而赵长安更轻轻拍掌:“好!真是一出唱、念、做、打俱属上乘的好戏!”

这时荷影方看清,王无涯目眦欲裂,鼓突如死鱼的眼中,满是震惊和不信:“杰儿,你……?”低头望了望插在自己心口上,深入三寸的金蛇手柄小刀,茫然至极,“你?”

王玉杰早一跃而起,后掠四丈,避开了摇摇欲倒的亲爹,两腿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于笑:“爹,这可怪不得孩儿,是您叫我杀了您的。古人不是早就说过了:父母之命,无违也。况且,平常您不也常常教导孩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还有……”赵长安笑着补充,“人生一世,一定得狠!要紧时,就是对自己的爹娘也下得去手,只有这样,才能立千秋的功业,留万世的声名。”

“好!”王无涯全身紧绷的肌肉突然瘫软,一把拔出小刀,颓然倒地,“不愧……”神色凄然地低声笑了,“是我王无涯的独养好儿子!”

不敢看父尸,王玉杰满额冷汗,泪痕犹存,对萧绚躬身施礼:“主人,属下已遵从主人命令,将功赎罪,除去了违反会规的水堂老七。”

“好!挺好!”萧绚冷冷地道,“你对我,倒的确是忠心耿耿。”

“嘿嘿,”王玉杰笑声干涩刺耳,令余人无不皱眉,“主人对属下有大恩大德,属下若不忠于主人,那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我对你……再有恩德,恐怕……也不能跟你亲爹相比吧?”萧绚拉长了声调,淡淡地道。王玉杰一愕。

萧绚狠声下令:“杀!”王玉杰疾弯腰,捡起自己刚刚扔弃的剑,凌空翻身,掠起三丈,就往后逃!

在他翻跃之际,他就已看到一道耀眼的剑光闪电般飞起,瞬间就到了眉前,森寒的杀气刺得他睁不开眼。等他再能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这道剑光了,只看到一段剑柄,一段直插入自己前额的剑柄!

陆兄拔剑的同时,一脚踹在尸体上,把这具已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踢出四丈远,他可不想让那么肮脏污秽的腥血溅在自己干净挺括的长袍上。